迷路吧纪事 作者:苏夕 mailto:cocochan@sohu.com (一) ------(Q)"一秒太长/一生太短/杯中味道尚未散尽/手中香烟已成灰烬/地平 线已经消失/我依然久久凝望"。 喝了今天第一口咖啡,就看到这段话。我完全不知道写这段话的人是谁,甚至 不能确定他是男还是女。笔迹轻,凌乱。细细的笔画,逶迤不绝。说实在,我比较 喜欢清爽的笔迹,横是横,没半点拖泥带水。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淡淡的笔画,却 如柔丝般将我缓缓缠绕,越系越紧。抽出一根大卫杜夫,划着火柴,点燃。作为一 个拒绝火机的人,我完全地享受着划火柴的过程。那种声音,那种味道,那种质感, 无可替代。当我吐出最后一口烟,仍然了无头绪,就决定放弃。 走在街上,霓虹灯开始插上电。7:48。今晚的游荡才刚开始。 12:34。迷路吧。小戈如常递给我一杯伏特加。今晚看起来挺寂寞的,他说。 你说我么,我问。他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之后我们就再没有交谈。他不断递给我 一杯杯伏特加,我不断地喝。直到第7杯,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因为灯光的缘故, 我没有看得太清楚,只看到她高高扬起的手腕,很细。HI,她和小戈打了个招呼。 小戈微微笑了一下。她点了根细细的烟。要烈酒么?对,烈的。她轻轻扭过头,看 了我一眼。女孩子一直没和我说话,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喝完第七杯,我说,埋 单。 凌晨的温度,冰冷而放肆,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给我亢奋。胃部突然强烈地抽 搐起来。我痛苦地弯下腰,慢慢蹲坐在酒吧的阶梯上。深呼吸。街道很安静,安静 得有种干净的味道。白天的繁华与肮脏奇迹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企图翻出一根香 烟,但口袋里空荡荡的。这种感觉让我有点无助。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 从那次以后。 酒吧里的人逐渐散去。每个人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都用一种习以为常的眼光打 量我一下。谈不上怜悯,倒有点鄙视。不错,我只不过为这个城市增加了一个醉鬼 而已。女孩也出来了,和她一起的是个中年男人,微微发福,但衣着讲究。女孩看 到我,有点意外,但表情只是一闪而过,就径直走了。我继续无力地靠在阶梯上。 小戈走过来,问,还好么?有烟么,我问。他掏出一包万宝路递给我,说,早点回 家吧。 -----(M)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开始留意这个男人。他永远脸色苍白,浅灰的 衬衫,深灰的裤子。手指很长,但总有种无力的病态感觉。他永远一杯接一杯地喝 着他的伏特加,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大卫杜夫,深红的盒子,像他一样带点神秘。 他有一点很奇怪,抽烟的时候从不用火机,总是划火柴。火柴一划着,他就轻轻凑 过去,火焰便照亮他微弱的脸。他的生命仿佛也因这一刻而燃亮,但火焰熄灭,他 的生命又重新遁入昏暗。 那次他躺在酒吧门口,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如果不是吴在旁边,也许 我会把他捡回家里。 迷路吧的小戈说,他是去年7月7日开始来喝酒的,之后就几乎每个礼拜都来三 四次。7月7日,小戈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他浑身都湿透了,打着哆嗦, 小戈便给了他一杯伏特加。小戈那天心情很不好,两个人就一直喝到天亮。 小戈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都叫他秦。 吴有时也抽大卫杜夫,但盒子是白金色的。我更喜欢深红的盒子,觉得这才是 真正的大卫杜夫。实在,又带点神秘。吴常常不在这个城市,他的家在很远的地方。 我一直想像不出吴和妻子孩子相处的情景。像他这样一个男人,也会像大多数男人 一样,过着吃完饭就看电视的日子么。每次我得不到答案,就会去迷路吧。 有次我问小戈为什么叫迷路吧。他说,其实没有什么深刻含义,只是为了纪念 一个在网上遇到女孩,因为他们相遇的聊天室就叫迷路吧。那时候,小戈还在大学 里念书,有着所有学生都有的幻想和激情。但女孩很快就消失了,小戈却再也没有 走出来。 我问,女孩叫什么名字。海伦,小戈的声音带着梦幻的色彩。你希望她会因为 迷路吧这个名字来找你么?这个问题小戈一直没有回答我。 那,秦也是因为迷路而来这里么? ------(X) 迷路吧。曾经有无数人问过关于这个名字的问题,我也回答了无 数次。这是一个和一段回忆有关的名字。我的回忆,隐秘而遥远。 她第一次出现在聊天室的时候,正当门庭冷落,只有我和管理员。管理员是我 的同班同学,我来捧场。她一直看我们两个人聊,不发一言。一直看了一个多小, 才离开。 第二次.管理员没来,我替他。她在晚上10点多才进来。HI,我说。你好,她 说。没记错的话,你来过这里。呵呵,她说。有次我问她,为什么叫海伦。她说,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美丽而不祥。我说,就像你?她沉默了一会,说,没错。 我们一起聊天的时候,经常会出现冷场。不是我走神,就是她没反应。但不知 为什么,我们还是一直继续聊下去。像两只受冷的动物,虽然彼此并不亲近,但仍 然得靠在一起取暖。 在我生日那天, 我和一帮朋友出去喝酒。喝完回来,已经凌晨2点多了。我酒 意未消, 睡不着觉,只有上网。开邮箱的时候,发现有海伦的一封信。"今天是你 的生日,我在网上等了三个小时。你没来。但我用自己的方式给你庆祝--给你一千 零一个祝福。" 我进入聊天室,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行接一行的字: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 日快乐!…… 海伦已经走了。 那一刹那,我发现,我爱上了她。 (二) -------(Q)第一次见他,在从前的大学里。他穿着一条深蓝的裤子,质地很 粗, 很有质感,属于我喜欢的那种。上身是一件GAP的衬衫,浅浅的土色,使他显 得分外柔弱。他属于那种干净型的男孩子,瘦削、纤细、苍白。 当时我正和几个同学在餐厅喝酒,而他就坐在我对面那桌。和他一起的是一个 穿着NINK运动服的男孩。他们喝酒,我们也喝酒。我们的眼光在空中相遇了几次, 每次不超过2秒。 走的时候,在楼梯碰到他。他的同伴似乎醉得很厉害。我说,要帮忙么?他醉 了,他轻轻笑了笑。我知道,我也笑了。分手的时候,我说,有空一起喝酒。他轻 轻地看了我一眼,说,行。 我们的故事很平淡,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水波不惊,安静而缓慢地向前流去。 在一起的时候,我喜欢轻轻地抚摩他的背脊,干爽、坚实。他的苍白是属于那种很 健康的苍白,细腻而均匀,仿佛天生的一块白玉,晶莹、纯洁。 他对事情的反应很敏感。有时候,我甚至无法想像,在这样一个脆弱的躯壳下 面,竟然隐藏着如此巨大而激烈的情感。有一次,他问我,秦,你会结婚么?我迟 疑了一下,说,不知道。他的身体仿佛立即僵硬了,半天没说一句话。我叹了口气, 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背上。 他猛然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既气愤又厌恶。你说你不知道,他的声音微微颤 抖着。 我的确不知道,这是实话。对于将来,我从来都没有任何想法,一直都这样。 我只知道现在,只在乎现在。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那,现在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冰冷而偏执。我知道,我爱你。我的声音已接 近嘶哑。 ------(M)昨晚在迷路吧又碰到了秦。他还是那么落寞,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我忽然间有种想和他说话的冲动,想面对着他,看他划火柴。但我忍住了,感觉就 像一个很想吃雪糕的孩子,看到一个最心爱的巧克力雪糕,很想吃,又怕一下子吃 得太快,来不及回味。 小戈靠在吧台上看书。什么书,我问。《霍乱时期的爱情》。我笑了,说,你 想当里面的乌尔比诺医生,还是阿里萨。他也笑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是乌尔比 诺,谁知道却是阿里萨。我们一起大笑起来。我偷偷地看了秦一眼,他似乎对这里 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一直凝视着窗外。 他很怪,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霍乱时期,能不能恢复就看自己了。小 戈的语气很平淡。 说说你的阿里萨吧,小戈为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加了两片柠檬。我没有阿里萨。 只有乌尔比诺?小戈笑了。我点了根烟,说,也不算,我两个都没有。我不是费尔 米纳。我只不过是霍乱时期的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X) 之后的几个月里,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热中。一天从等待开 始,以分手结束。 我知道,我已经迷路了。深深地坠入了一个古老的千篇一律的陷阱,不能自拔。 海伦走的那天,没有任何预兆。我们像往常一样聊天,然后说再见。从此,我们没 有再见。 于是,就有了迷路吧。1999年7月7日,一个朋友在聊天室碰到了一个叫海伦的 人,他问她认不认识小戈,她说知道。接到电话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聊天室, 只看到一行字: 海伦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她轻轻地走了,正如她轻轻地来。 我哭了,我知道,我们今生注定无法相见。 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了秦。当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大雨。他走了进来, 浑身湿透,脸色白得吓人。我问他要什么,他哆嗦着没有回答。我说,你这么冷, 来点伏特加吧。他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那天客人只有他一个。之后,我们就一直在喝酒,不记得喝了多少。我们似乎 一直在说话,但说了什么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唯一有印像的是,他哭了,喉咙发 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哀号。还有一个他反复念叨的词, 好像是天,天空的天。 (三) --------(Q) 7月7日。天离开我一年了。这一年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 只是无知无觉地游荡在世间。没有天的世间。 今天又见到米娜。她走过来,说,能坐下么。我说,行。我叫米娜。我叫秦。 有烟么。大卫杜夫。行。 我认得你,米娜说。我不置可否。你常来。我不是你想像中的人。起码,我知 道你爱喝伏特加。米娜的眼里,有着别的女孩子所没有的独特的倔强。我没有注视 她的眼睛。我只是喝伏特加,在喝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爱不爱它。为什么。不为 什么。 看来我们是两种人,我做事一定有目的。这样比较快乐么,我问。谈不上快乐, 但也不会不快乐,米娜像说绕口令一样说完了这句话。那我们为不会不快乐喝一杯 吧。接着,我们都笑了。 凌晨2: 26,我们离开迷路吧。刚下过雨的街道映着路灯,好像一道道闪亮的 水纹,在身边流过。米娜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喜欢自由的空气。我看着她,心 底平静。 送我回家好么,米娜递给我一只手。行,我伸出手,拦了一部出租车。她住在 城市的南边。在曲曲折折的街道里绕了半天,车停在一幢半旧的楼前。进去坐一会 儿吧,我会做很好的曲奇饼。她的眼睛异常明亮。 她的房子很干净,装饰简单,但家具很好。原来你喜欢北欧,我说。她在我身 边坐下,手指轻巧地搭上我的肩膀。 -------(M)和秦在一起,我们从不作爱。他仿佛永远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有着不为人知的绝望的回忆。或许他曾经深爱过一个人,这个人离开了,于是他坠 落了。 在我做曲奇饼的时候,他睡着了。苍白的脸上一片静谧,眉头微微皱着,有时 候还会轻轻地颤抖。我静静地看着他,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轮廓,时间仿佛在那一 刻静止下来。直到他微微睁开眼睛,说,你的曲奇焦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一直梦想着一个冷漠、俊美的男人,眼神残酷而忧郁, 手指修长而苍白。我梦想着这样一个人,梦想着一天,为这个人而死。 后来,吴知道了我们的事,但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我的一个游戏,一个每个 人都渴望的出轨的游戏。重要的是,他认为我不可能离开他。或许他是对的,我永 远只是一条纤细的青藤,离开了他,只有枯萎。 秦最近心情好像好了一些,有时候甚至会主动请我喝咖啡。在他楼下的那间小 咖啡屋里,在满室的咖啡香中相对,等待黄昏的来临,等着暮色将我们淹没。这是 一天中我最喜爱的时刻,充满暧昧,又让人心境平和。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 久,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这个黄昏能够直到永远。 --------(X)最近迷路吧来了很多生客,其中有一个叫HELEN的女孩子。你叫 海伦? 我叫HELEN。不一样么?不一样。她总是和一大帮朋友一起来,每次的朋友 都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每次我向人群那边望去,总能看到她的眼光。 你上网么?上啊。去聊天室么?常去呢,好玩。好像有一个聊天室叫什么吧的。什 么吧?不记得了,她笑笑。 怎么今天一个人?在等人呢。你也去上网,也去聊天室?以前常去的。现在呢? 很少。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我看你是失恋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海伦。海伦? 这段时间秦和米娜总是一块儿来,一块儿走,仿佛亲密了很多。 (四) -------(Q)我所有的日子都为今天准备,今天以后,我就可以再见到天了。 为此,我会记住这个日子。 小戈是我要告别的一个人。他的伏特加曾经温暖了我无数的夜晚。走进迷路吧, 那里还没有客人。小戈歪在吧台旁边,玩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今天这么早,他对我 笑笑。又上网了?呵呵,喝点什么。照旧吧。喝过这么多伏特加,还是你的最好。 是因为你第一次来就喝它,所以觉得亲切吧。也许,这种感觉很好。 米娜是我最后要告别的一个人。在咖啡馆里,我觉得自己第一次认真地看清她。 你很美,我说。 今天才觉得?不,是今天才说。对不起,我说。我们之间没有对不起,她轻轻 握住我的手。你的手很暖。你的手很凉。你有什么话和我说么,她盯着我。没什么, 喝咖啡吧,我煮的。晚上的海边很冷,如同过往30年的记忆。为了这无可救药的记 忆,我只有告别。唯有告别,才得以忘却。 告别的时刻到了,我想,它应该是无痛苦的。 -------(M)秦消失了。我说的是消失,因为我预感到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有时我会想,这是一次预谋,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在计划着。但我心底全无 恨意。我只希望自己能够曾经给予他温暖,在他曾经给予我希望的同时。 我终于离开了吴,因为我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因为一个人而枯萎。 -------(X)秦和米娜很久没来这里了。迷路吧的客人换了又换,名叫海伦的 女孩也是走了又来。 时间久了,我甚至怀疑起来:那个给我说生日快乐的海伦,是否真的存在过? 她是否只是我记忆中的一个幻影?秦和米娜,是否也同样是虚无的?抑或,迷路吧 和里面发生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一次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