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老唐 早上醒来,窗外阳光灿烂,头疼欲裂。拿起手机,有无数个未接电话,我把它 扔过一旁,摇摇晃晃地走到卫生间。昨晚马尿喝得不少,胸口闷得难受,想吐,却 光冒清水,吐不出。撒出的尿也是一股子酒味。我用自来水浇了浇脸,感觉心里稍 微好过了一点。 来到客厅,妖妖在沙发上坐着,既没有开电视,也没有研究她的广告脚本。我 看看屋角的座钟,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一刻。 “怎么今天没去上班?” 妖妖不回答,却说:“你醒了?”表情有点怪异。 “这不废话吗?难道我除了失忆,还新添一病梦游啊?” “凌晨到现在,一直有人打电话进来。” “是啊。”我在妖妖身边坐下,“昨晚喝成那样,我那手机都快被打破了。这 帮哥们,大概是问我死没死。” 妖妖看着我,又把眼睛移开,看着窗外:“是有人死了。老唐。” “对,这小子该死!昨天数他最疯,就好像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最后狂欢。” 妖妖转过脸,看着我,再一次说:“老唐死了。” 她严肃的表情让我吃惊,我怔了一下,笑了:“那是,今儿老唐算是英勇就义, 今天中午他的葬礼咱们得好好闹闹。” 妖妖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拉着我的手,突然泪流满面:“今天早上所有的 电话都告诉这个噩耗,我一直守在你的床边,突然有种错觉,你也会一睡不醒。” 我脊背一麻:“老唐,是……真的?” 妖妖点点头,逐渐有些平静,叹了口气:“生命真是脆弱,说走就走,不知道 这个时候代书话哭成什么样了。” 我来不及说什么,突地觉得胸口一团气上涌,憋闷得难受,急忙跑到卫生间, 趴在马桶旁,痛痛快快地大吐特吐起来,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光了,可还是作呕, 就差把胃给吐出来了。好容易吐完,却浑身无力,只好虚弱地靠在浴缸边缘。空气 中满是秽物的臭气,楼下两个女人契而不舍地骂街。 狂躁的音乐在我脑际挥之不去,老唐一张变形的脸忽明忽暗。当艳舞女郎脱下 胸罩在手中挥舞的时候,老唐忽地从人丛中蹦到了台上。单人舞变成了双人舞。老 唐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从背后双手搭着艳舞女郎的腰肢,兴奋地扭动。艳舞女郎把 手盖在老唐手上,撅着屁股在老唐那话儿上摩擦。老唐趁着酒兴,毫不示弱。艳舞 女郎引领着老唐的手从腰肢慢慢向上,滑向两只硕大的乳房,在乳头上细细地揉搓。 老唐从后面吻向女郎的颈项,艳舞女郎故做迷醉状,半翕的嘴里发出勾人的呻吟。 台下一片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吼叫。灯光闪烁,老唐扭曲的表情,戴着安全套的手指, 艳舞女郎大张的裸体,后台CD播放的恰到好处的呻吟…… 此刻,这个狂热的躯体躺在冰棺,安详而沉静,带着含糊其词的微笑。这个由 殡仪馆美容师制造的微笑,就是老唐一生最后的注脚。本该在今天成为新娘的代书 话早已哭成了泪人,只看了老唐一眼,就立刻晕倒在地,被扶到隔壁休息。说实在 的,我觉得老唐这副表情并不比他生前更恐怖,反而透着一股亲切。多看一下,甚 至觉得他根本就随时会忍不住大笑出声,站起来说:“真他妈好笑,真他妈好笑。” 想着,我不禁轻轻地笑出了声。妖妖在一旁拉拉我:“怎么了?”我低声告诉她: “如果我是老唐,躺在那里看着这么多人假模假式地为我默哀,我他妈说不定会笑 活了。” 这时,老疤穿了一身黑,戴一副墨镜走进来,向老唐的遗体献了花圈,然后必 恭必敬地三鞠躬,跟他妈电影里的黑社会一模一样,特逗。老疤拜完,过来站在我 身边。 我寒碜他:“你他妈怎么穿成这样啊!还戴一副墨镜!拍电影啊?” 老疤不动声色:“我他妈今儿早上专门去买的黑T 恤黑西裤,不是为透着庄严 肃穆吗!” “那你他妈戴墨镜干嘛?怕殡仪馆里太阳晒啊?” 老疤乐了:“说正经的,老唐是咱们哥们,这场面吧,咱怎么也得表现出万分 悲痛,可我他妈就是挤不出半滴眼泪,干脆弄副眼镜糊弄一下。” 我拉拉他:“出去透透气吧。” 来到外面,松柏苍翠,天高云淡,没有殡仪馆里的压抑气氛,我的心反而沉重 下来。我问老疤:“老唐是怎么死的,凌晨我们不都还在一块吗?” 老疤摘下墨镜:“你他妈在包房醉得跟死猪似的,给你叫的那妞怎么也弄不醒 你,怕你出事,跑过来跟我们说,我才叫一哥们把你送回家。” “后来呢?老唐还跟你们在一起吧?” “可不!这小子像发了疯,非要一闹到底。把你送走以后,老唐又叫宋经理安 排了一个表演阴功的泰国妞。嘿,那妞功夫真他妈地道,底下那话儿能同时吸五只 烟,还他妈一气灌下一瓶啤酒。老唐看得兴起,非要跟人家真刀真枪干一场。那时 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我看他闹腾得厉害,劝他回去,今天还得结婚呢。他妈的这 小子竟然冲我们发火,把我们赶出来。我们也就没管他,另开了个包房玩我们的。 天亮的时候,到这边包房一看,屁都没一个。问领班,才知道他后来把那泰国妞带 走了。” 我掏出烟,扔给老疤一支,点上。老疤深吸一口,长长的呼出,继续说:“泰 国妞底下那话儿都长出茧子了,是人能干的吗?何况老唐那身体!” “这么说老唐是死在床上?” “不不不,他出事是车祸。” “那你说泰国妞那话儿干吗?” “偏题偏题,纯粹偏题。言归正传,我刚回到家,躺下不久,就接到代书话打 来的电话,哭哭涕涕地说老唐出事了,现在正在医院。那时我还没多想,以为就是 撞了头,折了胳膊,耽误今天结婚什么的。谁知道跑医院一看,老唐早死了。据说 是从南区路驾车摔下了悬崖,掉在了下面的滨江路,操,你说能有救吗?” “他去南区路干吗?他回家不应该走这个方向啊?” “谁知道,说不定是送那泰国妞或者想找个地方同那泰国妞鬼混呢。” “那泰国妞也他妈呜呼了?” 老疤摇头:“没,后来听说刚过石黄隧道,他就把那泰国妞扔在了长江大桥北 桥头,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改变了主意。那泰国妞打个车回到豪门,直跟经理骂娘。 对了,那妞原来就他妈是重庆人,什么他妈的泰国,蒙人!怪不得我们用重庆话调 笑的时候,她一边表演一边直笑,操!” “操,你他妈怎么话这么多呢!” “去你妈的,不是你让我告诉你的吗?” “我他妈问老唐的事!” “我这不都告诉你了吗!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手机打破了也没人接,打到座机, 你那妞才接了电话,说你他妈睡得像个死猪。” 一群人痛哭着从身边走过,其中捧着骨灰盒的那个女人哭得声嘶力竭。我蓦地 有一些伤感,把烟头往地下一扔,踩灭,沉默了一下,看着有些阴沉的天,说: “老唐是找死。” 老疤惊异地看着我:“你什么意思?不至于吧,他今天本该结婚了。” “昨天还开玩笑说今天参加他的‘葬礼’,没想到真他妈是葬礼。” “可不是,人生无常,老唐这事算是提醒我们,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过,他也 算不错了,临死之前还狂欢了一个晚上,差点还弄一美女陪葬。” 我忽然觉得老疤特他妈恶心,不再和他说话,走进殡仪馆。 代书话由余利和妖妖扶着出来,勉强能够站住,双眼哭得跟水蜜桃似的。余利 看了我一眼,没有和我打招呼,低声安慰代书话,说着说着,她自己倒哭起来,惹 得代书话又是一阵抽噎,妖妖也在一旁红着眼圈流泪。老唐的老爸唐俊生倒还坚强, 一一和前来看望的亲戚下属握手。我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伯父,节哀顺变。” 他点点头,握住我的手不放,简直是深情地望着我,似乎希望我是老唐复活。我知 道他是悲伤过度,轻轻地把手抽出来:“老唐还有我们这一帮哥们呢,伯父,以后 你就把我们当老唐。”他眼里居然瞬间溢出了泪花,拍拍我的肩:“好孩子好孩子。” 哽咽着说不下去。我他妈居然也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身走到一旁。回头看见老唐还 躺在冰棺里冷笑,保持他惯有的优越感,像个最后的胜利者,这时候我真他妈希望 躺在里面的是我。 哀乐不停地反复奏着,主持人宣读着老唐生前的光辉事迹,语调激昂,使追悼 会显得更像先进表彰大会。老唐从未被人发现过的优良革命传统,在悼词里被充分 发掘。悼词念到一半,我已经怀疑冰棺里躺的是孔繁森,而不是老唐,殡仪馆的气 氛由此稍微缓和。到遗体告别的时候,相干不相干的人又再次哭作一团,把整个追 悼会推向了高潮。 回去的时候,我坐在老唐生前常坐的驾驶座,开着他的富康车,送代书话回家。 余利和妖妖在后座陪着代书话。代书话的心情稍稍恢复了平静,在客气地对余利和 妖妖表示感谢之后,说:“如果昨晚我和老唐在一起,他就不会出事了,我是怎么 也不会让他出去疯玩的。” 余利安慰她:“这种事谁也料不到,是不是?你就别责备自己了。” “本来我和老唐前一阵就住在了一起,因为昨天是结婚前夜,老唐跟我说,希 望今天有新婚的感觉,让我们分开住,没想到就出了事。我真不该答应他。”说着, 代书话又哽咽起来。 车到楼下,我停车。代书话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神经质地尖叫:“我不要上去, 我不要上去,我受不了那折磨。” 余利在后面埋怨我:“怎么开到新房来了?不懂会触景伤情吗?” 我问:“那去哪里?” 妖妖说:“去她娘家吧,那样心情会好受一点。” 车到了代书话娘家,代书话下车,叮嘱我把车停到车库,然后由妖妖和余利搀 扶着进了屋。我停好车,推门的时候,听到里面哭天抢地,进去一看,代书话在她 老妈怀里哭成一团,她老妈也是一个劲地抹泪,安慰她:“孩子,人死不能复生, 你哭成这样,老唐也会去得不安心。”我坐在旁边,劝也不是,走也不是,真他妈 难受。还好,在她老妈的劝慰下,代书话逐渐止住了哭泣。我看时机已到,赶紧告 辞。代书话礼貌地跟我说再见,再次感谢我送她回家,同时没忘提醒我把富康车钥 匙放在茶几上,因为老唐那辆别克已经跟老唐一起摔得稀巴烂。我操,这不结了, 还哭个屁呀! 我和妖妖走上大街,拦了一辆出租车回我那窝。 妖妖埋怨我:“你看你,刚才送代书话回家,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我他妈就见不惯,这会儿要死要活,过几天指不定就在谁的怀里了,人,不 就他妈这回事吗!”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啊?” “我是没心没肺,我要有那么一天,谁他妈在我面前哭,我爬起来扇他一耳刮 子,再接着死。” “还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你哭呢!” “今天中午是谁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地说:”我一直守在你的床边,怕你也 会一睡不醒‘?“ 妖妖别过脸:“去,你以为是为你啊?我是为老唐。” “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老唐死了,不然他还有机会包二奶。” 正好车到小区,妖妖一言不发地下车。我跟在她后面:“怎么,一句话就生气 了?” 妖妖快步走着:“我能生什么气?倒是老唐应该生气,白交了你这个兄弟,人 死了都讨不着半分钟的默哀。别人为此伤心,你还尽说风凉话,倒像应该给老唐开 欢送会似的。” “嘿,你这倒是个好建议,明儿我就立遗嘱去,要求我死之后,不开追悼会, 就开欢送会,所有的人都只许笑,不许哭。何必弄得大家那么累呢。” 妖妖开门进去:“你真没救了。” “那要我怎么样?痛哭一场?” 说完这句话,我立即就后悔了,其实,我对老唐的死还是很在乎的。可是,在 别人面前,我就是没法不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妖妖撇撇嘴,不再理我。 我打开电视,找了个最吵的频道,聚精会神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