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娟子 富康停在医院门口。 妖妖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拿过一只史努比,抱在怀里,脸颊在史努比圆球一样 的黑鼻子上轻轻地挨了一下,并没有打开车门下车,转过脸,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 调问:DOUBLE_Q UOTATION 你去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看见妖妖打开车门,从车 的前窗绕过来,向我挥挥手,像往常那样微微弯了一下腰,看着车内的我:" 你先 走吧,不用等我。" 我点点头。妖妖转身在人流中向医院里走去。 我最烦去医院,这里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让人受不了,医生、护士、病房都是一 片洁白,病人时刻处在这是医院的提示中,即使不是病人也他妈会产生强烈的病人 意识。特别是去里面探望病人,特他妈别扭,非得把自己装扮成深情款款的样子, 对对方充满强烈的无产阶级感情。 有一次我被古萍拉去医院看他老妈,一出来,她满脸冰霜:" 你就不会问候两 句吗?" " 你们一大帮人挤在那里问寒问暖,我有掺和的必要吗?" " 什么叫掺和?妈摔伤了问候一两句也叫掺和?" 她老妈无非是上厕所的时候摔了一下,引发轻度中风,医生说并无大碍,一帮 人就弄得像火星撞地球一样紧张,真他妈逗。平时没见他们谁回去关心一下独住的 老俩口,我本来想寒碜两句,看她脸色铁青,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 你妈不是不 待见我吗?我怕我上前问候两句反而让她心情不好。" " 站一边无所事事的样子也就算了,还直冷笑,你什么意思?" " 我冷笑了?" " 阴样怪气的,我要不赶紧把你拉出来,我哥当场得跟你打架。" " 我怎么了?就算冷笑碍他什么事了?" 古萍盯着我,在我脸上停顿了三秒,掷地有声地扔下四个字:" 没心没肺。" 转身赌气一个人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去医院探望病人,亲妈住院也不去。 我心不在焉地调过车头,在树荫里驶过一段距离,才发现自己驶入了前往医院 停车场的单行道。停下,想要向后倒,后面已经有几辆车跟了进来,只好继续向前。 我在停车场磨蹭了一会儿,还是熄了发动机,乘上电梯。电梯达到地面一层的时候, 一大堆人蜂拥而进,以至于电梯超载,站在门口的俩哥们说什么也不下去,电梯走 不了,大家闹烘烘的埋怨,直到一个老人受不了里面的拥挤,咳嗽着挤出电梯,电 梯才关门向上驶去。 我走出电梯,一眼就看到妖妖在走廊长长的座椅上无助地坐着,两手交错把史 努比抱在身前,眼睛看着地板。我在她身边停下来,她抬起头,脸上流露出惊喜: " 你怎么来了?" " 误入歧途。" " 误入歧途?" " 本来要出医院,结果驶进了医院停车场。反正没事,就上来看看吧。绢子呢? " " 刚刚进麻醉室,她今天动手术。" 怪不得在医院门前,妖妖弯腰问我是不是上来的时候,表情有些柔弱,也许是 她的柔弱不知不觉地把我引到病室来的。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是不是我的分子结构 发生了什么变化,我有时候会突然表现出我他妈过去最腻歪的温情。我在妖妖身边 坐下,拿出一支烟,抬头看见禁止吸烟的标牌,又把烟重新放回去。 出院以后,妖妖每周都要到医院看看绢子。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一个注定就要 离去的生命,在这样弱小的生命面前我往往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安慰还是无动于衷, 所以每次都在把妖妖送到医院后就马上离开。骨子里,我认为绢子和我们每一个人 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有的人开奔驰,有的人穿草鞋,有的人活到一百二十岁,而 有的人只能活到八岁。是的,绢子只能活到八岁,这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悲剧,因为 在人们眼里人只有活到七十岁以上才算正常。人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标准 来衡量别人的是非苦乐,其实早在几千年前庄老头就说过焉知鱼之乐的话,谁他妈 需要谁的安慰和同情呢!我跟古萍讲过这话,结果她瞪大双眼,像看外星人一样看 着我。我想,妖妖的反应也会一样。 绢子从麻醉室推出来,表情还很灵活,显然麻醉药还没有发挥全部效力。妖妖 迎上去,默默地把史努比放在绢子的身边,挨了挨绢子已经很瘦削的脸:" 要有信 心,姐姐等你一起去看海。" 绢子闭了闭眼睛,代替点头。绢子的妈妈把史努比拿 起来,绢子渴望的眼神跟着她的手移动。绢子妈妈看了看医生,医生点点头,她把 史努比重新放到绢子身边。我看到绢子的妈妈在绢子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然后在 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直到绢子被推进手术室,我都没有上前,只是在远处看着这 一切。 妖妖看看我,想微笑,结果没有成功。我忍不住有些心动,走过去,伸过手臂, 轻轻地环着她。妖妖向我靠近,握着我的手。我用了用力:" 没事的,绢子那么活 泼。" 妖妖郑重地点点头。 手术很漫长,而等待的感觉比这漫长十倍。绢子妈的什么亲戚在那里叽里呱啦 地不停安慰,绢子妈满脸疲惫,却不得不礼貌地应付,连我看着都他妈的累。我站 起来,对妖妖说:" 出去走走吧。" 住院部大楼外的小道在草坪中弯弯曲曲,几棵棕榈树神气地顶着枝叶,在妖妖 的脸上留下些班驳的影子。妖妖抬头看了一会儿蓝蓝的天空,又低头慢慢地和我走 在一起。我拿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却突如其来地被呛了一下,剧烈地 咳嗽了几声。 " 真他妈邪了,抽烟也被呛。" 妖妖笑了笑,见我恢复过来,说:" 知道吗?绢子患的病,我曾经也患过。" " 你说白血病?" 妖妖点点头:" 不过我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红血球稀少,造血功能很弱。" 我没有打断她,听她继续讲。" 那是在中学时,一次上体育课,我擦伤了胳膊,在 医院检查出了这个病。那时候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根本拿不出钱来医治,学校工 厂为我捐款,也远远不够。后来报社知道了这事,有记者采写了新闻在报上发表, 我才筹到了这笔钱,治好了病。这之前我很活泼,就像现在这样,对舞蹈和美术很 感兴趣,对学习却不是那么上心。可是这一来,我就不光为自己活了,大家都看着 我,只得拼命努力,老师也帮我开小灶,我终于成为了大家希望的优秀生,考上了 重点大学。那几年,我像是被别人推着走,放弃了自己的所有爱好,什么都做得很 优秀,可是脸上没有笑容。有的时候想放纵一下自己,也只是想想而已。" " 傻姑娘,即使如此,你还是你,没必要为别人活。" " 毕业以后,我终于忍受不了周围关注的目光,放弃了分配在成都的工作,选 择到了重庆,在这里,我至少是个普通人,可以没有压力的生活。有时候我想,我 是不是很自私?" 我想不到开朗单纯的妖妖还有这么一段经历,说到底,她也是个孤独者。她说 完,探究地看着我,大概想寻找安慰。 " 自私有什么不对呢?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人,你没有办法取悦他人,却有把握 令自己快乐。每个人都令自己快乐,这个世界不他妈挺好吗?何必自以为是地想着 怎么为别人好?说不定正好弄拧了,谁也不好过。就像盘子里有个梨,又有个苹果, 你自己喜欢吃苹果,但为了他人,把苹果让出去,自己吃讨厌的梨,说不定对方正 讨厌苹果喜欢梨呢!" 妖妖轻轻地笑了:" 你说得很有趣。刚才我有个可怕的想法,我觉得我这么关 心绢子,其实是在消减别人帮助我因而给我带来的包袱……其实生命的意义究竟在 哪里呢?" 妖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抬头看着天空,眼睛微眯着,似在寻找答案,又 像知道这个问题根本不可能有答案。妖妖到底还是个单纯的姑娘。我可不为这种傻 问题上心,又点燃一只烟深吸一口,调侃地说:" 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随波逐流。 " 说着,自己解嘲似的大笑了几声,惹得草坪上几张苍白的脸转过来看了一下。 妖妖没有笑,问我:" 安生,你相信爱吗?" " 扯淡,一帮文人没事编出来骗骗少男少女的,充其量就是一流毒,让人即使 病态,但好歹能有理由活着。" 妖妖也笑了:" 被我刚才严肃的表情吓住了吧?有的时候我突然会有些稀奇古 怪的念头,这些念头像头屑一样讨厌地沾在身上,挥之不去,说出来觉得轻松多了。 你别在意,也许是医院的气氛很容易让人想到生死呀生命的意义之类虚无缥缈的事 情……不过,我总觉得世间有些东西让人有理由很好的活着。就像你满不在乎的背 后,会有一些连你也没有觉察的真的东西。" 妖妖这句话让我不禁又大笑起来。这笑声如此格格不入,再次引得众人侧目, 同时牵得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发慌的感觉,就像饿极了的胃。 " 走吧,绢子的手术应该做完了。" 电梯门刚刚打开,我和妖妖就听到走廊里一阵嚎啕大哭。奔出去,妖妖妈好好 地在长椅上坐着,焦急地看着手术室门口,先前喋喋不休的两个亲戚已经靠在椅子 上睡着了,却被哭声猛然惊醒。我们一起寻找哭声的来源,却是一个中年妇女为她 刚刚去世的丈夫痛哭。中年妇女被家人搀扶进一间病房,哭声像冬天树上的最后一 片叶子,让人担心随时要最后飘落。大家露出同情的表情,但也仅此而已。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大夫率先走出来,揭开口罩,扫视了一下周围,虚弱地 问:" 谁是朱娟的家属?" 没有人回答,绢子妈紧张地看着大夫。 " 手术成功了。" 我看见绢子妈突然栽倒在地,立刻有一大堆人围过去,把她搀扶起来。过了好 一会儿,她才苏醒过来,却无声地哭了。 医生说过,即使手术成功,绢子不过是多几个月的生命而已。为了几个月的生 命这么努力,其实意义究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