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暗涌 我站在海逸酒店酒楼的大玻璃窗前,看着眼前繁华的解放碑。这是一个奇异的 景观,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可是一切都了无声息,人群就像鱼市里的鱼,无 声地张嘴疾呼。远处重百的玻璃外墙上,几个蜘蛛人坐着用绳子牵引的木板,清洗 外墙,看起来惊险万分。在他们对面,由我的广告公司制作的巨幅内衣广告模特嘟 着性感的嘴唇挑逗地注视着他们,这个模特是余利,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也注视 着我,只是表情似乎变得有些思索,这层思索自然地在我和她之间形成一段距离。 餐厅里人们彬彬有礼地小声交谈,倒是偶尔汤匙碰着瓷盘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 我转过身,看到小妹给丁树声亲热地夹菜,叮嘱他工作再忙也得按顿吃饭,酒 别喝得太多。丁树声也让小妹多休息,如果觉得闷就外出旅行,别老把进商场购物 当散心。两人说着,互相都有些感动,丁树声站起来为小妹盛鲍鱼汤的时候,小妹 细心地为他扶了扶领带,看起来就像是标准的恩爱夫妻。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临 出门时,虽然小妹一再强调她对此事已经很平静,只是想最后和丁树声谈谈离婚的 细节,不需要我跟着,但我还是陪她一起来到海逸。 "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丁树声表情诚恳。 " 还有什么打算?两百万也够我花了,先一个人过一段时间,天南地北到处玩 玩去。这些年总是一个人守着这个家,不是担心受怕就是吵架,我也挺累的。" " 如果有合适的,你就找一个。" " 到时候再说吧。" " 找个塌实过日子的。" " 你那时候看着也塌实,还不是……" " 是我对不起你,但这样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谁也不是缺不了谁,对不对? " 小妹此时正摆弄着她面前的餐具,没有回答丁树声,却突然不在意地问:" 这 叉子是银质的吧?看起来很华贵。" 丁树声也拿在手里掂了掂:" 应该是合金吧,纯银的没这么硬。" " 我好像没有在超市看到这样的餐具。你说,要是卖几套这样的餐具在咱们家 里,有时候吃吃西餐什么的,也挺够浪漫吧?" 小妹看着妹夫,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他们先前已经谈好了离婚的协议。 这次丁树声没有搭话,可能是怕搭话会把小妹引到不利于分手的氛围,只是笑 了笑。 " 不过,你也很少回家,买了也是摆设。" 小妹低下头,放下叉子,转向我, " 哥,看你站那里百无聊赖的,我们没事,只是聊聊,你先忙你的去吧。" 我笑了笑:" 我今天也没什么忙的。" " 可你站在那里看我们聊天,我总觉得怪怪的。" 丁树声也冲我笑笑:" 大哥,你先去吧,呆会儿我送小静回家。" 前几天这两个人还对对方咬牙切齿,今天坐到一起商量离婚的事却又恩恩爱爱, 人间的悲喜剧真他妈莫名其妙。 " 好好好,我不妨碍你们,这就走。" 当电梯到达的时候,我正在看挂在墙上的几幅印象派油画,这是本市什么画家 的作品,由于距离太近,我完全看不出画中画的是什么。电话响了,我边接边跨进 电梯,刚听到一声" 安总" ,信号就没了。电梯到底楼,电话立即又打了进来。 " 安总,我是沈汉,不好了,新时代商城出事了!" 我在大厅的水幕前站住,心里一沉。 " 出了什么事?" " 火灾,现在消防队正在扑火。我也在火灾现场。" 我来不及回答,大步跨出大厅,没有取车,直接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新时代商 城。远远地听到消防车的鸣叫,一大堆人围在广场前,眼前浓烟弥漫,突然有一个 大火舌从浓烟里冒出来。出租车隔老远就被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拦了下来。我下车, 拨开人群,要跨过黄色警戒带的时候,一个警察猛的把我推向一边:" 干什么?不 要命了?" 几条水柱从不同角度向商城里喷去,消防官员对着对讲机叽里呱啦地吼叫。我 看见沈汉在另一头衣着不整,焦急地注视着商城。人实在太多了,我挤不过去,只 好边挤边拼命向他喊:" 沈汉,沈汉!" 沈汉循声看过来:" 安总!" 两人好容易挤到一块。 " 这究竟他妈的怎么回事?" " 我也不知道,今天我在里面现场监察,突然闻到一股子烟味,问是不是现场 有人抽烟,查看了一下,却并没有。查到二楼,听到里面的工人大喊' 着火了'.那 时候,火苗已经燃得很大,里面的工人用衣服拍打,一点用也没有,忙乱之中反而 踢倒了一桶香蕉水,火势' 轰' 地就起来了。几个工人向外跑,看见我,还叫我也 跑,说火势没救了。我叫他们别跑,救火,可是没有人听我的,我操起灭火器,但 已经是杯水车薪,眼见整个二楼都烧起来了,只好撤退。这时,消防车也赶到了现 场,我就跑出来给你打了电话。" " 你出来的时候里面还有没有人?" " 我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已经空无一人,应该所有的工人都撤出来了吧。" " 那二楼呢?" " 二楼的工人先跑,现在还无法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已经跑出来了。" 我看着逐渐被控制住的火势,暗自祈祷千万别有工人在里面。 电视台的记者也赶到了现场,一阵猛拍之后,对逃生的工人进行采访。 " 你知道火灾是怎么发生的吗?" " 不知道,我听到有人喊着火了,又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赶紧撒腿就跑。跑 出来以后,里面的火就很大了。" 一个满脸污迹的工人惊魂未定地回答,看看摄像 机,又看看仍在燃烧的商场。 " 你跑出来以后里面还有工人吗?" " 后来陆续又跑出来一些,现在里面还有没有工人我不知道。" 采访话筒又对准了消防队现场指挥官员。 " 消防车是在接到报警后多久赶到现场的?" " 我们接到报警后三分钟就赶到了现场,这时大火大约烧了十分钟左右。" " 照现在的情形看还有多久能扑灭大火?" " 目前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但由于这个商城正在装修,有许多易燃物品,估 计扑灭大火需要二十分钟。" " 您能估计一下大火带来的损失吗?" " 这个不好估计,但二楼装修层肯定报废了,一楼也被毁坏了大部分。幸好这 幢大楼还没有完工,只是一、二层商场先行装修开业,不然,损失会更大。" …… 大火终于在三十分钟后完全扑灭,消防队员经过现场搜索,并没有人员伤亡, 可能复燃的暗火也已经一一扑灭。我仍然不能靠近商城,但隔得远远的可以看见里 面一片狼籍,窗户被熏得乌黑,几处铝合金框悬在墙体外,已经严重变形。 事后的报告表明,这起火灾是由电工违规使用明焊,火花溅落在地板的刨花上 引起的,而这几位工人都没有电工上岗证。我把报告副本合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其余公司干部也都默不着声。 老唐的老爸唐俊生刚刚回到重庆就得到这个消息,此时,他坐在会议室,也表 情沉重。 代书话向他汇报:" 这些安全隐患前几天我们在公司的自查中已经发现,当时 我建议工程立即停工,全面整改,但……" 代书话看了我一眼," 但安总考虑到工 期较紧,决定边施工边整改。虽然后来有一系列措施来补救,但依然不幸发生了事 故,都怪我当初没有坚持意见。" 唐俊生翻看着梁秋递给他的上次会议的会议纪要,一页一页地看着。我看着代 书话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想装着沮丧的样子来配合一下,却不禁有点好笑,这女 人就他妈这点心眼,我至于为这次火灾给公司带来的近五百万损失挫败吗?我他妈 本来就一无所有!只是想到辜负了老唐老爸的信任,有些于心不安。如果是老唐, 虽然会痛骂我一顿,叫我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他,但晚上照样还是带我去泡妞,没准 他还会因为我烧掉他五百万从此欠他的而感到幸灾乐祸呢。老唐是个混球,但他从 来把钱看着身外物,一辈子重视的是自己在别人面前的优越感。也许他正是意识到 婚后这种优越感与自由行将消失,所以来了个壮烈牺牲。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 服老唐,这家伙一生都自主着命运,至死保持尊严。 唐俊生合上会议纪要,目光缓缓地在所有人脸上扫过。 " 发生这样的意外,的确十分遗憾,安生在这个问题上决策失误是造成这起火 灾发生的重要原因。但是,我想,如果当时我在,会做出和安生同样的决定。" 听 到这句话,我和代书话露出同样错愕的表情。唐俊生看看我:" 你暂时降为副总经 理,仍然主持公司工作,将功赎罪。" 五百万的损失,只是降为副总,这老头真他妈够对我开恩的,他的这一决定立 即引起全场哗然,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他妈可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 " 谢谢伯父好意,出了这么大的事故,给公司带来这么大的损失,我作为总经 理难辞其疚。我决定辞职。" 这个决定引起的震动并不小于前者,不少中层干部纷纷表示愿意我留下来继续 领着他们干,连代书话都假惺惺地挽留。这些家伙或许以为我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其实如果没有老唐,我他妈现在什么都不是,这不过是回归而已,我倒得感谢老天 给了我这么个机会。冥冥中,我似乎看到老唐狡黠的微笑,只有这家伙洞察一切。 我站起来,把富康车钥匙放在桌上,礼貌地跟大家说再见,然后骄傲地走出会 议室,心情跟刚打了个胜仗差不多。 " 嘟嘟嘟" ,电话又响了。 " 喂。" " 安生呀,我是妈妈。" 电话里传来老妈的哭腔,我心里一沉。 " 什么事呀妈?" " 你妹妹跟妹夫……住进医院了。" " 怎么了,中午他们不都还好好的吗?" " 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操他妈,今天这破电话怎么尽听到这些破事呀!就没个人开个玩笑说" 恭喜你 中了一等奖" 什么的。 我赶到医院,老妈和妖妖守在那儿,门口还有两个女警察看着。 " 怎么回事呀?小妹在哪里?" 妖妖把我拉过一边:" 安静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正在特服病房。" " 特服病房换警察来服侍了?真够' 特' 的!" " 安静……" 妖妖欲言又止。 " 有什么事说吧!" 我不觉有些火气。 " 安静和丁树声在酒店发生争执,两个人都受了伤。" " 我离开酒店的时候他们不都好好的吗?究竟怎么回事?" "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送到医院时,两人都昏迷不醒。" " 现在他们怎么样?" " 丁树声腿上和臀部被刺了几下,但医生说伤痕比较浅,没有什么大碍,安静 也只是撞破了额头,急救之后都很平安。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安静的精神可能 有些失常,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大哭大闹,医生刚刚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操他姥姥,我真他妈是个混球,整天嘲笑别人的自以为是,自己却自以为是地 做公司决策,自以为是地替小妹做主离婚,结果全他妈荒谬地逆人而行! 我要进去看小妹,俩女警拦住不让进。 " 我是他大哥!" " 是他老爸也不行!疑犯做笔录前谁也不能进去!" 我的犟劲一下子上来:" 我他妈今天还非进去不可了!" " 干什么干什么?想妨碍公务?" 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我抬头,是马明宇, 像见到了救星似的扑上去:" 马哥,让我看看我妹妹,我就看看。" 马明宇沉吟了一下,看着那两个女警。女警慢慢地从门边移开。 " 只能从门上的玻璃看看。" 我走过去,透过一小块玻璃,看着病房里面。小妹面朝里以一种完全放松的姿 态睡着,是从来没有的安静,和我所知道的小妹截然不同,似乎完成了人生所有的 目标,在彻底的休息。墙、床单、被褥、小妹的颈项,浑然一体的苍白。 我感觉到我的脸颊有热热的液体流下来。妖妖从后面默默地抱着我,我不能让 她看见,悄悄地在手弯上擦了擦,然后回过头来,说:" 让小妹安静地睡一会儿吧, 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