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你在流泪…… 那是你在哨所的最后一个夜晚。月光很好,丛林无比的静谧,连平常讨厌的蚊 子鸣叫似乎都已经远去。透过窗户,你看见丛林的树木在月光照射下像是个纯洁的 处女,婀娜的枝叶沐浴在洁白的光华中。你感到一阵恐惧,对你将要回到的城市的 恐惧,一想到城市拥挤的人群你就忍不住要颤抖。在丛林的日子已经让你习惯了植 物一样的生存方式,那些每个走到你身边的人,都将试图和你交流,你将怎么面临 这一切呢? 你看了看大傻和扁脑壳,他们似乎已经睡熟,呼吸均匀。昨晚你们沉闷地交谈 了一夜,都是一种对未知的怅惘,你主动提出今晚你值岗。低纬度的亚热带,阳光 来得早,特别是夏日。月亮还没下去,阳光就要出来了。你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 你并没有费力就做出了决定。 你悄悄走出哨所,没有惊动大傻和扁脑壳。你看到东方的天空已经有一些红晕, 你默不做声地找到那棵大树,从下面挖出你早已削好的竹片。你试了试,很尖利, 硬度也很好,你看到自己的拇指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几颗晶莹的血珠渗出来,很美 丽,你从不知道血珠的形状这么好看,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条斯理地把竹片 集中到一个麻袋里,扛到陷阱边。在这里,你放下麻袋,掏出只烟静静地抽着,看 着烟头在灰暗里一明一暗。你又拿出一支竹片细细观赏,想像它麻利地穿过自己的 头骨。一只烟抽完了,这个过程实在短暂,你有点遗憾,但还是站起来准备开始工 作。 突然,一只大手从身后把你摔倒,你惊慌地回头,看到大傻紧张的脸。 " 快卧倒,丛林里有动静。" 你顺着他野兽一样灵敏的目光,看像前方,然而除了在树木间逐渐变得鲜亮的 晨雾外,什么也没有。大傻把枪递给你,向你示意分别迂回包抄。可是你的意识还 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你努力看着前方,还是什么也没有。 " 有什么情况吗?" 扁脑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你的身边,你想说什么情况也没有,是大傻在退伍 前的最后一天想跟我们开个玩笑。这个破地方,连野兽都不来出没,还会有什么情 况呢?但就在这一刻,你看见前方的灌木里伸出一个黑洞洞的枪筒,正对着扁脑壳。 你来不及说什么,把扁脑壳往陷阱里一推。你看见扁脑壳来不及叫一声," 噗" 地 消失在一片浮土中,大傻的手从身后伸过来,可是没有够着。接着,你听到了冲锋 枪连发的清脆声音,然后是大傻惊鄂的脸。你以为大傻中了枪,然而他瞬间灵活地 滚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后,你也隐藏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从树后把枪筒伸出去,整个身子隐藏在大树后面,向刚才打枪的方向胡乱开 了一枪,然后迅速从树木后面跃出来,跑了一段距离,隐藏在一棵树后。大傻那边 也向前跑了一段,形成对那个灌木丛的包围。这里的地形你们十分熟悉,即使闭着 眼睛也知道每一寸土地的方位。跑的时候,你看清了灌木丛那边有两个人,远处还 有一个家伙背着一包东西在狂奔。这是一帮武装越境贩毒者,你为他们在此刻出现 感到十分高兴,你甚至用不着再以跳坑这种懦弱的游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你有了 更新鲜的机会。你为此感到兴奋。 一梭子弹在你隐藏的树干上打碎几片木屑,你冷静地判断对方发出子弹的数目, 然后在子弹停止的第一秒钟冲出来,向灌木丛里一阵扫射。你听到对方有人一声嗷 叫,显然已经中枪,你顺着冲出来的势头向前一滚,隐藏在另一棵大树后面。你听 到大傻那边也发出了几梭枪声,然后是一片沉寂。十秒、二十秒、一分钟……没有 动静。你对着丛林上方已经出现的阳光喊:" 大傻!" 没有回答,丛林死一般的寂 静,你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你隐隐有些着慌,又喊了声:" 大傻。" 还是没有回答。 就在你要不顾一切冲出去的时候,你听到大傻在你前面喊:" 都他妈报销了! " 你松了口气,提着冲锋枪跑出去。大傻站在灌木丛边,用脚把两具尸体翻开, 黝黑的面皮,两眼距离很开,其中一个鼻子已经被打飞。大傻蹲下去,把尸体的背 包解开,是几块砖头大的可卡因。他站起来,对尸体又是一梭子。然后你看见他泪 流满面。 你来不及理解他流泪的含义,向他说:" 还有一个往前边跑了,那家伙可能是 他们的头儿。" 大傻看着前面:" 他跑不掉的,这个狗杂种。" 你也知道,前面是悬崖,那家伙慌不择路地跑过去,只能再跑回来。你们往前 面搜索,在一个最窄的路段,你们停下来,各自隐藏在一棵树木后面守株待兔。从 你的位置,可以看见大傻的脸,他依然在流泪。 果然,没过多久,刚才跑掉的那个家伙顺原路小心翼翼地跑了回来,他从树干 后探出脑袋,又赶紧躲回去,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重新变得安静的丛林,拿不定主 意是该冒险前行,还是继续在这里躲藏。你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向他喊:" 狗杂种! " 你知道这样能引出他,在他向你射击的时候,大傻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把他击毙。 但是,你的算盘落了空,大傻在那家伙重新探头的一瞬间就用一梭子弹干净利索地 把他消灭。 你走过去,看着地上的尸体,头已经被打烂。 大傻没有过来,而是扔下枪,向哨所走去。你跟在他后面,捡起他丢下的枪, 问:" 扁脑壳怎么没跟来呢?" 他一言不发,只是往前走,毫不理会灌木尖利的小刺在他脸上挂出道道血痕。 你看到他走到陷阱边,跪下,失声痛哭。你跑过去,脸上的表情也在瞬间凝固,枪 掉在了地上。 " 这是怎么回事?" 你像在问自己。 大傻抬起头,大吼:" 傻瓜,我昨晚在这陷阱里安插了所有竹片!这是为我自 己安排的竹片!你他妈却给了扁脑壳享用!" 你突地跪下,看着坑里浑身鲜血的扁脑壳,又看看大傻血泪纵横的脸,看着你 还没来得及用的竹片,这一切似乎太过杂乱,你找不出它们之间的关联。 大傻站起来,对你说:" 替我照顾我妹妹。" 你对他这句话的含义也没有理解,然后眼看着大傻跳下去,你这才惊恸地大叫 一声,这声来自你自身的喊叫在你头上猛烈炸开,丛林在你眼前倏忽间像遭遇龙卷 风一样被连根拔起,你感到你体内所有的器官都在四分五裂。 一架直升机从你头上降落下来,那里面是前来和你们换岗的新战士。你听不见 螺旋桨巨大的噪音,只感到机体造成的阴影像沉重的铅云一样压下来…… 头上突然出现一道很绚目的亮光,把我从丛林里拉回来。我想睁眼,可是不行, 眼皮像是两道沉重的铁门,怎么也打不开,我放弃了努力。然后,我感到有谁用一 个尖锐的东西在脚底刺了一下,一个冷冷的女声问:" 你有感觉吗?" 这是谁?这是在哪里?为什么这个声音这么像古萍? " 如果我从这里掉下去,你会有感觉吗?" " 你他妈有神经病呀?这时候还想这个,快抓紧我!" 你用力拽住古萍悬在阳台外的身子,因为用力,一张脸扭曲着。而古萍此时脸 上却是一种悠闲的姿态,很轻松地看着你。她的一只脚尖刚好够着楼下的雨棚,所 以还不至于马上掉下去。 " 你为什么能对什么都不在乎?那次一声不响地强奸我,你为什么能这么不在 乎?毫无感觉的样子?就跟你顺手打破一个瓶子一样。" " 你在说什么?我现在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 是啊,这就是补偿了?" " 古萍,我求你,先让我把你拉上来,上来以后咱们慢慢说,好吗?" " 这么说,你现在在乎了?" " 我在乎,我在乎,以后我把你当姑奶奶供着还不行?" 古萍仰望着你,你们的距离只有不到两只手臂那么长,却像隔着两个星球。你 们相互望着,一滴汗从你鼻尖跌到古萍的脸上,她专注看着你的眼神不为所动。 " 这是个好机会,不是吗?" " 什么好机会?" " 我收衣服不小心跌下楼,你摆脱了身边的一个累赘。" 你用了用力,可是没有古萍的配合,你根本不可能把她拉上来。 "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对什么都不特别上心。我以后改,还不行吗? " 古萍" 咯咯" 笑了:" 看你急得!" 你从古萍的神态知道她刚才是在开玩笑,你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说:" 你这 样能不让人急吗?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 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吗?" " 因为被我上过?" 虽然你并没有这样想,但还是这么说了。 " 原来你也是个俗人。" 古萍认真看着你,那眼神让你有被穿透的感觉," 让 你在意我,然后离开你,让你也尝尝被破碎的滋味。" " 说得就跟电影情节的复仇天使似的。" " 是的,我就那么傻,你走后的几年我就一直沉浸在这种虚构情节中。" 你看着古萍,瞬间又有些迷惑,拿不准她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你们两个 僵持在十二层的高楼,一个在阳台里面,一个在阳台外面。 然后,古萍又" 咯咯" 笑了,她把另一只手伸给你:" 拉我上来。" 你终于放下心来,伸手去握她伸上来的那只手。古萍看着你,笑嘻嘻地说:" 这是个好机会,不是吗?" 你还没有弄懂她的含义,她就缩回手,把蹬在阳台上的脚移空,瞬间,巨大的 下坠力向你没有准备的手袭来,你看着古萍在你眼前慢慢滑落,她仰着脸,始终看 着你,保持从来没有多的优雅的笑容。 你口瞪目呆,古萍的笑容中,你看到扁脑壳、大傻也纷纷下坠,他们每个人都 微笑着看着你。古萍坠落的时候,楼下轻尘飞扬,你在这一刻四分五裂。 有人在用两个指甲很长的手指头翻我的眼皮,我感到指甲划过眼皮的感觉木木 的,像是隔着很厚的别人的皮肤。 " 病人在流泪,瞳孔还在集中。看来麻醉剂量不够。" 现场的声音有些杂乱,也许他们后来又给了我一针,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就这 样沉沉睡去。我放松所有的意识,像一个漂浮在水面的溺水者,慢慢开始向下沉, 光线越来越弱,周围的喧嚣一一远去,最后时刻我看到一张姑娘向日葵似的脸很温 情地看着我,像是隔着水面,努力辨别身在水下的我。我也努力想辨认她,然而, 水波一漾,那张脸慢慢散开。这一瞬间,我想挣扎,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不可抗拒 的黑暗,万籁俱静,像是回到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