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丑 作者:玫瑰水手 (上) (一) 刘云堂是川剧名丑。 川剧名堂多,生、旦、净、末、丑,光丑角就有袍带丑、官衣丑、龙箭丑、 褶子丑、方巾丑、襟襟丑、烟子丑、武丑、老丑等。一听名字就,就知道丑角的 身份。刘云堂扮的是襟襟丑,是丑角中最卑贱的角色。 这得益于刘云堂的身世。 云堂小时候家里很穷,老汉死得早,母(这地方的人怪,不叫妈,叫母,母 的音也有点变,念mei )靠裁缝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云堂有个舅舅,比云堂大 不了多少,是个白痴。母给人缝衣服,这两舅爷却穿烂襟襟。母去接裁缝,云堂 就照看舅舅外甥照看舅舅,呵呵。 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娱乐,云堂就老盼着街面上来个耍猴舞大刀的,好挤 到人堆里去看热闹。有时也去看母缝衣服。裁缝有接了家来做的,也有上门去缝 的。上门去缝一般是大户人家有什么喜丧。云堂就带了舅舅去看母,其实是去瞧 热闹。 那几天,这户人家一定人来人往,佣人忙着布置厅堂,门外贴了或红或白的 对联,厨房里堆了鸡鸭鱼肉。云堂跟这些厨子都熟,常得些零嘴。宴席后,主人 家往往请个戏班子来唱堂会,云堂就挤到人前去看。看着看着,就把舅舅看忘了, 每次散戏都要找半天,碰巧舅舅不顾舅舅的身份出了点小漏子,或是在人家的供 桌下撒了泡尿,或是把鼻涕抹在了人家的对联上,回去云堂就要挨母骂:“砍脑 壳的(穷人家都爱骂砍脑壳的,大概因为脑壳上长了嘴巴,把脑壳砍了,节约一 份口粮。富人没这么骂的),啷个不照看好你舅舅,你也是白痴嗦!” 到了十二三岁,云堂该自己找饭碗了,母把他送到聚美当做学徒。 聚美当是当时永川县城最大的当铺,在现在的木货街,和云堂家住的水东门 不远。聚美当的门槛很高,包了铁皮。这里门槛高的只有两种地方:衙门,当铺。 当铺的门槛高,门洞却小,里面光线很暗,外面进去的人一时还不太适应,柜台 上的人早把来者打量清楚了:穿着、打扮、神态、要当的东西。 云堂虽名为学徒,活路却是给老板端洗脚水、倒夜壶、劈柴、扫地……不累, 但没有歇着的时候。在当铺,每天三顿白米干饭,初一、十六还可以打牙祭。云 堂觉得不错,但有一点遗憾:不能看戏。 当铺里除了当,也卖。过期无人赎,叫死当;死当后有一个月候赎期,还无 人赎,就卖。 一次,云堂惹了祸。 有个书香人家当了个青花瓷瓶,是明朝的古董。候赎期来赎,柜上抛下一句 话:“卖了!”候赎期是约定俗成,并没有这个规定,真卖了,当的人也没办法。 但这位赎当者不甘心,追问:“卖哪里了?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追回来。”原来, 这瓷瓶是祖传,这家视着命根子。前些日子,这人的父亲病重,悄悄把瓷瓶卖了, 救救急。现在病好的,凑足了钱,来赎,谁想被卖了! 其实,瓷瓶卖没有呢?没卖,不过也真要卖了。前些天,一个下江人到铺子 来看货,一眼相中了这个瓷瓶。开价三千大洋,最后讲到两千成交,下江人过两 天就要来提货。(这个瓷瓶当价才两百!当铺当价约为器物价值的半数,名为 “成衣半价”。可这个瓷瓶当价十分之一不到!古董不好估价,往往柜台上说了 算。)瓷瓶,还在老板屋里,云堂倒洗脚水,见过。他悄悄踅进去,把瓷瓶抱出 来,往柜台上一放:“是不是这个?”可把老板气死了。一般,当铺不管怎么盘 剥,但绝对讲信用,信用是当铺的招牌,信用没了,这当铺也就不用开了。现在 云堂把瓷瓶抱出来,不是砸当铺的招牌吗?当晚,云堂就卷了铺盖。工钱一分没 有,倒贴十块伙食费。 云堂母唉声叹气,可也没责怪云堂。云堂倒乐得又整天领着舅舅到处玩儿去 了。 一天,来了个人,就是赎瓷瓶那个,自称王梦生,带来二十块银元,对云堂 母说:孩子该找个活路了。“ 云堂母叹了口气:“哪里找啊,这孩子,不成材。” 王梦生就问云堂:“你想干啥子?” 云堂偏着头,想一想,看看母,脆生生地蹦出一句:“唱戏!” 王梦生相一相云堂,沉吟了一下,说:“行,这孩子相貌不错,音也还亮, 学个戏,能混饭吃,庆月班我有人,去说说,包吃住。” 就带云堂到庆月班报了名学戏。 (二) 川戏,唱做念打,手眼身发步,全身都是戏。学戏得从基本程式入手。站鳌 鱼、站独脚、三转腰,练裆劲、盘工、迂腿、撕腿、朝天蹬、迂腰、拿顶……苦 是不用说了,练完下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卧也不是,上个厕所都蹲不下, 全身酸痛。 教云堂他们的教师叫花儿爷,是武生出身,现在老了,又好抽个鸦片,上不 得台子,但教戏却是一把好手,花儿爷教戏可真够狠的。站独脚,看着简单,谁 都能站一会儿,站久了可就受不了了。站多久?两柱香!完了,换只脚站。还不 准打晃,一晃,鞭子就过来了。撕腿,坐地上,背靠墙,面向外,把腿伸直,膝 盖绷平。花儿爷抵住孩子的脚,硬是把腿往它不愿意的地方撕。练到两腿分开, 与墙一般齐,身子与腿成垂直线方算成功,真正是“撕”,听得见肌肉在皮肤里 “嚓嚓”响! 有孩子“哇”地哭出来了。 “不准嚎,要嚎回家嚎去,要都嚎,这戏院不是成坟场了?”花儿爷一边来 回走,一边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不吃苦,一辈子出不了头。” 这话,云堂记在心里,练功时特别卯上劲。 身体基本功练了,才练基本动作:走步、眼法、毯子功、推衫子、耍扇子、 耍手巾、耍蚊帚、耍水袖、扳翎子、耍刀剑……一套一套,应接不过来。笨点的 孩子常常挨鞭子。花儿爷耍鞭子是一绝,手腕贯劲一抖,鞭梢随力道卷出去, “啪”,准确无误。据说二指宽的纸,他也能从中给你劈成两半,不伤拿纸的手。 这是他当武生的时候练的,孩子们都给他打怕了。 练功苦了点,可孩子们也会找乐子。有个叫小三儿的,最会恶作剧。不知他 从哪儿搞了点煤油,倒在花儿爷的烟枪里。花儿爷闻是闻着了味,但没想到是从 烟枪里出来的,躺下去深吸了一口,哇呀,马上“呸呸呸”吐个不停。不曾想, 经此一闹,花儿爷的烟瘾竟自然戒了,以后改抽水烟。但他并不感激,依然要罚 人。虽然事情只是小三子做的,他却通罚,一人手心十扳子,然后拿顶,一柱香。 一柱香烧完,孩子们全瘫下来,地上都一滩汗水。 基本程式练了,练嗓子,唱戏文,熟悉曲牌。三年出科,才能登台唱戏。 戏园子旁边是酱园(酱园解放后改为厂,不叫酱厂,叫酱园厂,还保留那个 “园”字),有孩子练功时偷懒,就悄悄怕墙过去。酱园的后园很大,摆满了大 缸,缸里都是原汁原味的酱油、麸醋、豆豉、墨酱。也有空缸,空缸能装下三两 个孩子。孩子们喜欢在或迷藏,常常就躲在空缸里,头顶拉了斗笠盖上。一次, 一个孩子竟在缸里睡着了,一园子的缸,让花儿爷一顿好找! 园子里有树,枣树、橘子树、核桃、杏子。挂果的时候,园子里热闹得很, 小戏子们都来偷果子吃。杏子吃了,核留下来,女孩子用来抓子儿。这边园子有 个女孩儿,叫欢儿同学戏的这帮孩子差不多大,是酱园老板的外甥女。欢儿没了 老汉,和母住在舅舅家。欢儿是园子里的小霸王,她喜欢抓子儿,别的孩子爱捉 迷藏猴跳,她就点将:“刘云堂,过来抓子儿!”这么大点一个孩子,学大人口 气,叫刘云堂,确实有点霸气。云堂就老老实实地过去。 欢儿总爱叫云堂同她抓子儿,是因为云堂老让她。她总是赢的多,输的少。 输了有罚,刮耳刮子。云堂赢了,只在欢儿脸蛋上轻轻溜一下。欢儿可不手软, 真打!打了几会,云堂受不住了,说:“换个罚法吧。”罚什么呢?欢儿想一想, 蹦出一句:“拿顶!”大概她也知道拿顶是最严厉的惩罚吧。云堂吓了一跳,连 连摆手:“还是刮耳刮子吧。”欢儿倒觉得刮耳刮子没意思了:“要不,你唱戏?” 就唱戏。没想到云堂开口一唱,还真好听,把欢儿听神了,不吵不闹。 以后抓子儿,云堂还溜欢儿的脸蛋,欢儿就罚云堂唱戏。久而久之,其他孩 子都把云堂叫“小姑爷”。云堂一听,就追着喊的人打。追了几次,欢儿拉住他: “别管他们。”就不追了,由他们喊去。 每天就这么玩儿。 (三) 过了三年,云堂他们该上戏台子了。 初上戏台很重要,唱得好,扮上了,得人缘,大家喜欢,也许就唱红了,以 后能唱好角儿;唱得次一点,也许就只能傍主角,一辈子当二路货;唱得差,就 只能跑龙套,当吼班打杂。 云堂扮小生,戏份不多,排了几出折子戏,也当主角,也当配角,一月不定 能上几回台,都放头两出里演。 头两出多用来锻炼新手,也有唱了多年,不受欢迎的角儿的戏,到场观众稀 稀拉拉的。头出戏叫开门戏,也叫请客戏,二出叫候客戏,二出以后,才上正戏。 好比宴席,先上几个凉盘,再上大菜。头两出不光到场的观众不多,还不断有人 进进出出,隔老远打招呼。这边角落对那边角落喊:“阿唷,王麻子,你来了!” 那边洪钟般一响:“哈,二杆子,你龟儿还先来嗦!吃了饭没有?”这边又答: “吃过了,你那边有位置没得?没得到我这边来。”那边又轰轰地响:“有位置, 有位置。”停一下,又找补一句:“比你龟儿的安逸!”台上在唱戏,底下倒比 台下热闹。 云堂唱《断桥》,唱《惊艳》,唱到精彩处,也有人鼓掌点头,这就表示, 这出戏还能撑下去。一般初出场的人,又在头二出,观众照例是有一句没一句的 听,不会有什么反应,云堂能挣两声好,这就不错。云堂也没敢多想,当初学戏 就为了挣饭钱,现在自己饭碗有了,还能往家里包点烧腊豆腐和几个零花钱,就 觉得满足了。 云堂有时闲下来,还到酱园找欢儿玩儿。两人大了,懂事了,不象以前那样 傻玩。欢儿也不叫云堂“刘云堂”,叫“云堂哥”,也不知什么时候改的口。两 人在一起,欢儿绣花、纳鞋底,云堂在一旁吊嗓子。有时,欢儿把针线放下来, 抬起头望着云堂唱戏。隔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绣花。她低下头的时候,云堂偷眼看 着她脖子上那层金黄的绒毛,心里“咚”地跳一下,停下戏文,等她抬起头来, 又慌忙把眼睛看着别处,接下去唱。 欢儿给云堂绣了块香巾,绣的是一对鸳鸯,样儿不新,可绣得特别细。云堂 老揣在怀里,有时掏出来,不擦汗,看一看,又揣回去。 有时,两人什么也不做,看园子里的伙计摊豆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不相 干的闲话。 “草里有蛐蛐。” “有两个,一公一母。你听,公的叫' 曲曲' ,母的叫' 雎雎雎雎' ” “真好听。” “要不,我给你逮去?” “别去,你听它们叫得多好啊。” ………… 杏树又开始挂果了,还是青的,吃不得。 欢儿母也很喜欢云堂,云堂来,总抓些糖呀果的。她知道孩子们的心事。她 心里也在游移:唱戏,唱好了,能红一阵子,唱得不好,砸了,饭碗没处挣。不 管怎样,不算个好职业。她望望欢儿,又望望云堂。等两年再说吧,孩子们都小 哩。 欢儿舅舅喜欢看戏,可不喜欢唱戏的,把唱戏的戏子看得贱。他的心里,能 袖着手来钱的老板老财,才配同他坐一桌。他对云堂不错,可那是对小猫小狗的 喜欢,看着云堂清秀,伶俐,好玩。云堂长大了,再到酱园来,他就不喜欢了, 还跟欢儿母说,少让孩子们接触,人大了,招闲话。 云堂就去得少了,十天半月难得去一次。欢儿倒常到戏园子来,说是看戏, 可每次又给云堂带点东西。云堂家里穷,没什么送欢儿的。有次,云堂拿出一个 杏子核,捏在手里玩了一会儿,递给欢儿:“给你,挺好玩儿。”杏子核有什么 好玩的! 这个杏子核挺别致,两边的硬壳磨穿了,掏出里面的肉,做成了一个哨子。 放在嘴里一吹,呜,声音特别清越婉转。欢儿专门编了一个小香袋来装杏子核, 用丝线做链子,挂在脖子上,放在贴胸的地方。没人的时候,掏出来看一看。有 时,就含在嘴里,小声地吹一吹,自个儿在一旁偷偷地乐了。杏子核就被含得很 圆润很光亮了,象是上了一层釉。 (四) 就这样过了两年。 云堂的戏码已经挪到中轴了。 一次,云堂陪欢儿从戏园子出来,两个人到城墙根一带,挨着护城河走了一 遭。城墙边许多老头,打拳的,遛弯的,钓鱼的,下棋的。也有些小孩,在早春 的风里放风筝。那天,河上风大,刺骨,放风筝的小孩冻得直流鼻涕。云堂把外 套让了欢儿,自己跟在欢儿后面拢着手蹦蹦跳跳。 “今儿风真大。” “是啊,真大。” 走了很久,欢儿紧紧衣袖,把脚步停了停,掏出杏子核,托在手心。 “瞧,你给我的杏子核。” “……” “真象一颗心。” 云堂看时,真的呢,一模一样。 欢儿把杏子核递给云堂:“你吹给我听听。” 云堂接过杏子核,含在嘴里,傻乎乎地使劲吹了一下。 “哎,难听死了。还给我。”欢儿抢过杏子核。 云堂也乐了:“还说难听呢,当宝贝似的!”又掏出香巾,故意在手上抖一 抖:“这是谁绣的?绣得这么难看。” 可是,欢儿的脸色却一下子忧郁起来,缓缓地低下头,看着墙砖,额前的一 绺青丝在风里一抖一抖的。 “云堂哥……我舅舅……把我许人了。” 云堂呆住了,往河里踢了块石头,也盯着墙砖,楞头楞脑地问:“哪一家?” 隔一会儿,又问:“你愿意?” 欢儿臊红脸,跺了跺脚。 云堂往墙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护城河的水静静地流着。 欢儿伸出手来,握住云堂:“云堂哥,我跟你走,明早六点,还这儿,咱们 不管去哪里!” 云堂使劲点点头。 半夜,云堂辗转反侧,耳边是年迈母亲的咳嗽,白痴舅舅在梦中说着胡话。 快天亮的时候,云堂病倒了,发高烧,昏昏沉沉的,一点动弹不得。母赶着请医 生,看了几帖药。第三天,烧退了,可嗓音没有了:倒嗓子了。这可了不得,嗓 子是戏子的衣食,没了嗓子,这饭碗就算砸了。戏园子有过这样的事,很红的红 角,突然倒了嗓子,最后沦落到讨饭。 云堂坐在门口,托着腮帮子想,不是想戏园子的事,是想欢儿。他在想是不 是要去找欢儿。自己嗓子倒了,饭都挣不了,怎么能养活欢儿呢。再说,自己一 拍屁股走了,母和舅舅怎么办? 隔了几天,母告诉他接到一项伙计,缝新娘装。他顺口问了一句:“哪家?” “酱园。” 云堂的脑袋就“轰”的一下。 云堂母知道一点云堂同欢儿的事,但她不说,想这种事早晚会醒悟。她知道 这些天欢儿被锁在屋里,同云堂有点关系。 云堂什么也没说。 知道云堂倒了嗓子,班主叫人送来五十块光洋,那意思,叫云堂另寻活路。 云堂母找了点百货,让云堂看摊子。一个大小伙子看摊子,真有点窝囊。不过, 云堂的生意还不错,媳妇姑娘都爱到他摊子上来挑东西,并不是他的东西特别好, 这些人看过他的戏,到他这里买东西,有点可怜的味道。云堂不光卖百货,夏天 还兼卖水果,都擦得亮亮的,摆在摊子上。 过了一个夏天,云堂嗓子有点音了,能叫卖了,还有点唱戏的韵味:“橘子 诶,橘子诶,个大无子不酸牙诶。梨诶,山东鸭梨,细沙薄皮入口脆诶……” 以前一同唱戏的戏子常从他摊前过,也常挑点针头线脑洋烟洋火,装点水果。 不买东西,也和他聊几句。有一天,一个扮正生的从摊子前过,听到云堂的吆喝: “你有音了!”音是有了点,不过嗓子哑哑的,沙声。正生就说:“我跟班主说 说,看还能不能回去。” 隔几天,正生跑来了,说班主让他回去,不过,小生是不能演了,跑跑龙套, 打打杂。唱过小生的人,现在又去跑龙套,云堂面子上有些搁不住。但老守着杂 货摊也不是事儿,再说他也舍不得戏台子,跟母一说,收拾收拾,又回到戏园子 去了。 (下) (五) 戏园子很复杂,戏子们争戏、争角、争份儿,往往几个人拜把子,合起来挤 兑另外几个。戏班内部也有职业性的行会组织:场面人员的吉祥会,正生小生的 文昌会,花脸的财神会,丑行的土地会,旦行的娘娘会,管箱打杂师的如意会, 上天龙下驷角的得胜会,杂役的观音会,合称七个半会观音会的杂役不出台,只 管搬运戏箱、什物等,只算半个会。各个会之间界限分明,但又分工合作,常常 扯皮。 云堂在班子里倒很受帮衬。他以前扮过小生,是中轴的戏,所以角儿们对他 也有几分敬重,在得胜会,他又没有扮过小生的架子,一样的跑龙套,还帮观音 会搬道具打杂。 云堂因为有小生的功底,有时也扮一些小角色,管家、书童、窃贼、痞子、 某甲、某乙等。这里面,什么角都有,生、旦、净、丑(川戏里没末。旦,是因 为他在一出戏里扮过媒婆)。他扮了好几回丑角,倒中了几次彩,受到观众的喜 爱,特别是他那略带沙声的嗓音,很有特色,和他扮的角色很相配,是别人装也 装不来的。唱了几回,观众就把他记住了。有时,海报上还能见到他的名儿,虽 然排在末尾,字号也小了点,还真有人冲了他的名字来看戏的。 云堂想,小生不能扮了,也许丑角能行,跟班主一说,想专工丑行。班主见 云堂扮丑角有人缘,倒也有这个心,但怕云堂丑角基本功不行。丑行专工的矮子 功,木偶身法等,云堂都没练过。就让云堂先排一折《请长年》试试。 这是云堂回到戏班后的第一个主角戏,云堂知道其中的分量,排戏的时候特 别卯上劲。一出半个小时的折子戏,通过坐唱、走线子、细排、连排、响排、彩 排,云堂足足排了一个月! 不曾想,工夫不负有心人,一出场就来了个一炮红。 云堂的《请长年》排在第三出,是正戏。锣鼓还没开场,云堂就到了,不时 掀开幕布往台下望。第一出开门戏,没几个人,只是些乡下的闲汉和城里的苦力 站在后排因为开场戏并不清场,他们可以免费蹭戏。第二出唱了一半,看戏的人 才陆陆续续地来了。云堂松了一口气,到后台去扮戏。 第三场开场。老旦在台上咿咿呀呀一阵,上场急急令响了,云堂把帘子一掀, 就博得个碰头彩。云堂扮脸时,特意花了心思研究。扮的时候,先把面皮皱到一 起,抹上油彩。出场的时候,面皮还皱着,台上亮相时,突然把眉毛面皮往原处 一挣,变出个花花道道的烂白菜来。观众见着新鲜,怎么不叫好! 碰头彩一起,云堂精神也一振,场面锣鼓也受了鼓舞,敲得热热闹闹。云堂 插科打诨,丢眉弄眼,竟是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台下叫好声不断。再加上云堂 有小生功底,身上规矩,跌打滚爬,极有章法,台下几个老戏迷也不禁连连点头。 唱到后来,连戏园经理也坐在了前排,这就难得。 有个场景,要求长年出汗。云堂唱《请长年》时,正是大冬天,怎么出汗? 一般是做做出汗的样子就算完,并不真出汗。但云堂有新抓个重彩,只见他端个 大海碗,舞着筷子狼吞虎咽,一边暗暗运劲。不一会儿,脸色变红。等放下碗, 面向观众,竟是满头大汗,颗颗汗珠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头上直冒白气!台下 就齐声震天响了声:“好!”这场戏日后成了永川人的美谈,云堂也以冬天流汗 响遍川东。戏迷们送他一个绰号:刘长年。 戏子唱戏,一是靠真本事唱红的,一是靠捧角捧红的。靠捧角,得找着这样 的冤大头,肯包几排座。几排座的人一齐震天喊好,那阵仗是很大的,一个场子 的空气都能搅起来。捧几天,自然就红了,街头巷尾,张三碰到李四:“某某角 的戏,阵仗硬是大得很,我们也去看看。”这样的冤大头,模样好的旦角还好找, 小生如果有拜了把子的有钱人,也好办。如果这两者都不是,就得自己有钱。开 新戏了,先在联芳馆子订几桌酒席,由班里出面请行家商会袍哥团房,并附赠戏 票数张。被请的人不一定来,但声势传出去了,说不定也能红。 云堂这几样都不是,所以头场上座只有五成。但第二天就坐到十成座:爆满。 新戏连开三天,这是规矩,云堂的《请长年》连开六天,到第六天都还有九成座, 足见功底。 一炮打响,云堂又接连排了几出戏:《花子骂相》、《五子救母》、《滚灯》, 都大受欢迎。演《滚灯》,云堂能连滚十八圈,头上的灯碗纹丝不动,灯油一星 儿不撒出来。云堂的戏码也一码一码地往后挪,三轴,四轴,压轴。俗话说: “好戏在后头。”丑角戏排到压轴,真少见。 戏班子也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就是人参燕窝吃多了,也有腻的时候。庆月 班也常出去转码头,每到一地,戏迷们就纷传:“刘长年来了。”在重庆成都这 样的大城市,报上还在第四版由上角发一则消息:“名丑刘长年抵渝献艺。” 云堂每到一地,就遍访名师,跟名丑傅三乾、周裕祥、器皿等都淘过技艺, 集百家之长,补己之短,技艺便日趋成熟。 热闹之中,云堂有时会掏出香巾发呆。据说欢儿被嫁到了外地,不知能不能 碰上呢。 (六) 这一回,庆月班转完码头回到了永川。唱戏之余,云堂在街上闲溜达。身后 来了辆小轿车,云堂赶紧往边上一靠,不经意往车里瞅了一眼,心里就“咚”的 一下:车里竟坐着欢儿!没等云堂回过神,小轿车一溜烟开过了。 过后一想,云堂就笑自己,怎么会是欢儿呢?车头插着一幅绿旗,是军车, 再说欢儿嫁到了外地。纳闷了一会儿,摇摇头,把这事揭过去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戏子是越出名越好,越出名,票房越高。但一出名,麻烦 也来了。解放前,四川的社会很复杂。袍哥、舵爷、军阀、行会头子,谁都得罪 不起。这些人过生纳妾都要请戏子,说是请,敢不去?去了,还得陪上笑脸和十 二分的小心。惹倒了,自己唱不成戏不说,说不定戏班子也给砸了。 云堂出名了,“请”的人也多。有时冲突了,两方都得罪不起,左不是,右 不是,只好同班主登门去陪小心,一个靠前点,一个挪后点,演完这头不卸装, 连行头直接挑到那头去。这些人很难伺候,唱坏了,一生气:“这人也是唱戏的?” 好了,就这句话,回家歇着去吧。就是唱好了,也有遭罪的时候,老生唐华亭就 是个例子。 那会儿,唐华亭正生着病,痢疾。团防的孙大胡子派两个大兵来请,点名要 唐华亭的《打鱼杀家》。唐华亭病体虚弱,极力推辞,几乎被两个大兵架了去。 他只好抱病粉墨登场。到底是名角,一场戏竟被他支撑下来,且唱得滴水不漏。 孙大胡子一连声的叫好。好叫完了,说:“你妈的个巴子,戏唱得恁好,啷个要 推病不来?好,你给老子再唱一出!” 再唱,还是点《打鱼杀家》。《打鱼杀家》是武戏,唐华亭哪里经得起这个 折腾!再加上心中忧愤,没唱到一半,突然倒地昏过去了。孙大胡子挥挥手: “抬走。”抬回家,当晚就过世了活活给累死了。 就是这位孙大胡子,有一次把云堂请去了,给他太太庆贺生日。谁知道这是 他的第几个太太,听说他每到一个驻地都要娶一个。 那晚,云堂唱的是《花子骂相》。《花子骂相》主要在一个骂字,为了抓彩 头,一般都有即兴发挥。云堂一边唱着,一边担心着头上的脑袋。正唱着,见孙 大胡子腾地站起来,右手摸着驳壳枪。原来云堂唱了一句:“你大肚子能撑船, 撑的啥子船?撑的一肚子大鱼大肉海参鱼翅百家饭。”云堂一紧张,把大肚子唱 成大胡子了。孙大胡子一听,想:“这不是骂我吗?”一生气,想随手把云堂毙 了。幸好旁边的太太把他拉住,塞了一粒枣在他嘴里,这事才算过去。事是过去 了,云堂却被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叫了声“母呀!”,再不敢大意。 唱完戏,洗去油彩,就要赶紧走。里面出来个丫鬟,说有请。云堂心里一咯 噔,想,事坏了。麻着头皮跟丫鬟进去。屋里正坐着孙大胡子的太太,你猜这位 太太是谁? 原来是欢儿! 云堂心里一下子就懵了:“怎么是她呢?欢儿,怎么会?”云堂心里一直以 为欢儿找了个好人家,谁知道她舅舅为了酱园不被充公,竟把她嫁给了臭名昭著 的孙大胡子,还瞒着云堂这边,说把欢儿许到了外地。 欢儿穿一身素色淡花旗袍,卷了头,脚上蹬着高跟鞋,耳朵上吊着一对金坠 子,脸上扑了粉,淡淡地施了胭脂,完全是一派富家少妇打扮。刚才云堂在台上 战战兢兢,哪敢往台下仔细看?怎么也没把这太太往欢儿身上想。 这两个人见面,真是悲喜交集,悲是悲到了极至,喜也是喜到了极至。两个 人就这么怔着,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正在这时,外头响起孙大胡子骂丫鬟的声 音,欢儿一颗泪珠儿掉下来,推了推云堂:“我明天来看戏。” 云堂走出去,外面黑黑的。他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 起来。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哭。 第二天,两人在戏园外面会了面。欢儿和丫鬟在前面款款地走,云堂就远远 地跟在后面。到了城墙边,停下来。丫鬟走过一旁,云堂就跟了上去。 欢儿的眼圈早就红红的了,云堂鼻子一酸,把香巾递给欢儿。 欢儿不擦泪。问:“你还留着?” “留着,天天都带在身上。” 欢儿不说话,背转身,从贴胸的地方掏出杏子核,托在手心,伸出来。 “真象一颗心。” 云堂把杏子核拈起来:“我吹给你听听。”放在嘴里,轻轻地吹起来。 欢儿听着,凄楚地笑了。隔了一会儿,看着护城河静静的流水,幽幽地说: “不是从前的声音了。” 云堂心也一沉,看着欢儿。真的,不是从前的欢儿了。他沉默了。 欢儿却不知为什么哭了,泪珠儿簌簌地往下落。 “那天,你为什么不来?” “我……我发高烧,人都烧迷了。后来烧退了,可倒了嗓子……欢儿,我不 想害你……你应该找个好人家……” 欢儿一下子哭出声来,捶打着云堂。 “你这个冤家,你这个冤家!” 护城河边,一个汉子正在扳罾。水网在网眼上,象一片片鱼鳞,在太阳底下 发光。一抖,全都破灭了。 云堂想起那天在城墙根的事,欢儿对他说:“我跟你走!”可他…… 云堂攥住欢儿的手:“欢儿,我们走!” “走……去哪里?到处都是他的人。” “去成都,那里有戏班子请我。要不,去外省,我不再唱戏,咱们摆个小摊 子过活。” 欢儿缓缓地摇摇头:“不,你不能离开你的舞台。再说……我的身子已经不 完整。” 云堂握住欢儿的手:“欢儿,为你,我一切都不在乎。” “我等这么些日子,就是想知道你的心,我知足了。” “等我,等唱完这两天的戏,我就带你走。” 欢儿看着云堂急切的脸,点点头,脸色却依然忧郁。她把杏子核交给云堂: “你替我好好保管着。” 可是,还没来得及唱完这两场戏,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说孙大胡子要换防到 内江。云堂想到团防找欢儿,却怎么能见着呢,全是荷枪实弹的大兵。云堂祈祷 欢儿能逃出来,这次,无论如何要到欢儿走。有时,又想,孙大胡子不会把欢儿 带走,不是说他每到一个驻地都要新娶一个太太吗?这个想法不久就得到了证实, 孙大胡子确实没把欢儿带走他把欢儿一枪打死了! “我的老婆,不带走也不能留给哪个龟儿子搞!” 云堂听到这消息时,正在后台画油彩。先一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接着闷 着头哼了一声,歪在地上昏了过去。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拿清水淋他。他醒过 来,嘴角牵动两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瘆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 后来,云堂从戏班失踪了几天。 再后来,内江传来消息:孙大胡子被人杀了!杀人的人最终被人杀。人们奔 走相告。谁杀的?谁知道呢。他造那么多蘖,人人都想杀他! (七) 云堂离开了戏园子,谢绝一切挽留,又干起来摆百货,卖水果的营生。卖水 果时,他还是这么吆喝:“橘子诶,橘子诶,个大无子不酸牙诶。梨诶,山东鸭 梨,细沙薄皮入口脆诶……” 字正腔圆! 水果摊旁常有俩老头各捧一壶茶,凑一块下棋,听到云堂的吆喝,猛地喝一 口茶:“是这味儿!走,该你走了。” 还会有一同唱戏的戏子从云堂摊前过,这会使云堂短暂地想起以前在戏园子 的事儿。 云堂不娶妻。过了几年,母过世了,云堂就同舅舅过(他舅舅活了八十一岁, 高寿)。 这一年,有一对河南来逃荒的母子在云堂摊前讨水果,云堂收留了他们。女 人帮云堂洗衣、做饭、烧水、缝补。两人还是分开睡这女人不难看,身上收拾清 楚了,也是一枝花。 女人的儿子刚会走路,到处翻东西玩。有一次在云堂的衣袋里翻出一个杏子 核,高兴地放在嘴里吹起来。云堂一听,抢过去抓过杏子核,照孩子脸上“啪” 地来一下。打得真重啊,半边脸都青了。孩子玩什么云堂都没管过,他脸上吃痛, 委屈地咧开嘴哭了。 女人搂过孩子,心疼地说:“要赶我们母子走,就明说,干吗打孩子?” 她不明白云堂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不过就是一个杏子核嘛。 云堂也不明白。 过了几天,两人睡在了一张床上。 杏子核云堂没丢,好好地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