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眼镜纪事 大舅戴眼镜,已经有半个世纪了。 大舅是先天性散光,五岁那年,外公用两担谷子给他换来一副眼镜。从此,大 舅就隔了一层玻璃看世界。 一九六零年,街道办识字扫盲班,一时找不到教员。居委会任大妈来叩大舅的 门了,不由分说把大舅拉到讲台。大舅哪会呀——斗大的字,他认识的不足一箩筐! 他站在讲台上,脸憋得通红,吭吭哧哧讲不出话。任大妈把一本课本塞到大舅手里: “您就别谦虚了。”大舅接过书,哭笑不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呀!”台下 一片狐疑。任大妈开口了:“瞧你这眼镜,谁信!” 因为这副眼镜,大舅在文革中倍受殊荣——他被当作“臭老九”和学校老师一 起挨了批斗。斗到后来,身份查清,原来大舅只是学校的一名校工,属于“人民群 众”。然而,岂有造反派认错的道理?——“校工?校工为什么戴眼镜?想向臭老 九看齐?拉他陪斗!”还照斗不误。文革过去,“臭老九”平反落实政策,大舅没 门儿——“文件里没你这号人。”得,白挨十年斗! 大舅母常笑话大舅,说自己当初是受骗上当。大舅母是纺织厂档车工,经人介 绍同大舅认识,听说大舅在学校工作,又戴一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头回见面, 就有几分满意。 “......你,在学校?” “嗯。” “你这屋,还可以。” “嗯。” “你们教书,辛苦?” “嗯。” 天地良心,当时大舅绝对不是存心骗大舅母,只是头次和姑娘见面,紧张,嘴 笨。 过了很久,大舅母才知道大舅其实是校工。“哎呀,我上当了。”大舅母笑着 说——大舅人不错,她觉得这个当上得值。 大舅就这样,戴着眼镜走过了半个世纪。有时我会想,大舅没了眼镜,会是什 么样子呢?也许就不是大舅了。 去年春节,一个老头跌跌撞撞地晃进我家。我们谁也不认识他,问他找谁。一 开口。好家伙,原来这人就是大舅!他乘车挤丢了眼镜,就这样走过来,模样竟是 大大的改观。直到给他找出一副父亲的眼镜戴上,我们才消除了和他说话的陌生感, 找回原来的大舅。 我才明白,原来世界也是隔了一层玻璃来看大舅呀! 玫瑰水手18:50 01-5-15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