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篇 火工和尚 在我出生的年代,和尚已经很少见了。菩萨都被红卫兵们革了命,和尚当然更 是无处容身了。 松溉原来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寺庙,叫东岳庙。足有八大殿三十六小殿。那时, 东岳庙的香火是很旺的。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川江边码头上停满了运送香客的木 船。前来上香的香客绵延十数里远。 可是,这样的盛况我却无缘得见了。遭了几场大火,革了几年命,那里早已是 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了。 东岳庙的和尚是很令人尊崇的。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个大庙。香火一旺,和尚们 自然就成了得道高僧;另一方面,庙里每年都要赈济饥民。衣食之恩,最容易换取 普通百姓的无上崇敬。就是庙里的火工和尚,走到街上,人们也是争相问好的。东 岳庙里光火工和尚就有四、五十号!火工和尚其实并不是和尚,而是庙里的杂工, 烧饭、扫地、种菜、卖香火等,因为住在庙里,穿的也是僧布做的衣服,大家肉眼 凡胎识不得,就叫他们火工和尚。火工和尚也吃素,但可以娶妻。娶了妻的火工和 尚就只能住在庙外面了——大概是怕人间夫妻的幸福生活引诱了清修的高僧们吧。 刘传德就是这样一位火工和尚。 刘传德就住在我家隔壁。那时,东岳庙早已被砸得乱七八糟。 庙里的火工和尚也都解甲归田。刘传德小有积蓄,在庙里多年,又做不得庄稼, 只好在镇上开了个小铺面,卖些油盐酱醋度日。火工和尚一般都是有妻室的(那时, 由于火工和尚衣食无忧,还是远近姑娘们眼中的香饽饽呢),但刘传德没有。在庙 里多年,他是一个人,出来了,还是一个人。 刘传德在庙里的工作很清闲,就是每天早晚打扫大雄宝殿。说起来清闲,一天 也要仔细地干上两三个时辰。洒水,扫地,洗香炉,给菩萨拭灰尘。其余时间,他 就负责大殿外庭院的清洁。那时,香客很多,常带进些果皮纸屑,人家往地上一扔, 他就赶快去拾起来。 所以,大殿从里到外,整天都是很干净的。 刘传德差点就做了和尚。 一天,住持大师晦明在大殿为众僧说佛(说佛无非就是照着佛经念一遍,并不 作讲解)。那天讲的是《大佛顶首楞严经》,无非是佛的一些言行。当讲到“如来 三十二相。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如琉璃......”,众僧俱凝神聆听,却突听得门 外一声轻笑。晦明放下经书,喝问:“谁!”却见一火工和尚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 ——正是刘传德。他闲时常听和尚们念经说法。其它如金刚经、多心经等,唧唧呱 呱,甚无趣味,独这楞严经,讲些佛门中事,却把他吸引住了。听得有趣,忍不住 笑出声来。见住持大师责问,他忐忑不安地站住。 晦明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和尚,他见刘传德听经文而发笑,便道:“你进来,且 说说你为什么发笑。” 刘传德进去,道:“大师,我听说如来佛三十二相都是美男子,所以发笑。” 晦明不耻下问:“愿闻其详。” 刘传德:“我听说佛‘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这里却又说如来 常幻着美男子。看来佛也似人间,爱慕虚荣,所以发笑。” 晦明也一笑,道:“相由心生,佛祖是真心性净明体啊。” 刘传德悟道:“那是我不见身中,独见身外了。谢谢大师。” 晦明见自己传法,众僧俱昏昏,而一凡夫竟略有所悟,便欲收刘传德入寺。刘 传德竟拒绝了。 刘传德后来跟大家讲这一“事迹”时,眉飞色舞,好不得意,是否添油加醋, 以壮行色,也未可知。问他:“你为什么要拒绝当和尚呢?”他愣了愣,只轻描淡 写地说:“整天给菩萨们擦灰尘,也不是什么神圣,不过是些泥塑木雕罢,要我对 它们顶礼膜拜,还真难勉强自己呢。”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背后有一个真实的答案。 一年,庙里的和尚去给这镇上一大户人家做道场,他跟去打杂,却和这家的小 姐两相有了情意(忘了告诉大家,刘传德是个极漂亮的人物,口音也亮,唱两句清 音来是十分动人的)。晦明要刘传德入寺做和尚的时候,他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呢! 但这样的春秋大梦当然不能如意。那家小姐要死要活,却最终还是嫁到别处。刘传 德也还是在庙里安静地做他的火工和尚。一切都好象没有变样,日子还是按原来的 轨道慢悠悠地转悠着。 我第一眼看到刘传德的时候,他已经是我家隔壁这间杂货铺的老板了。这是个 可爱的老头。他的店铺外面有一个石质的高高的柜台。我们总喜欢在那里爬上爬下, 他并不恼,只是笑嘻嘻地看我们游戏。后来,他还把货架搬进了屋,把柜台完全地 让给了我们。 大概是1980年,松溉镇组织了自己的川剧团,刘传德在里面客串老生,站上台, 有板有眼,还真是那个味儿!快满七十的时候,刘传德才娶了个老伴。老两口都慈 眉善目,活菩萨似的。 这两位活菩萨,也都离开我们十多年了。 12:05 01-6-17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