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篇 鬼工 鬼工这个词,光看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了。在七十二行里,有谁能找出一种职 业叫鬼工的呢!可是,我们松既就有个做鬼工的,叫叶老大。 叶老大这个称呼,叫得很没有道理,既称老大,必有老二,甚至老三、老四、 老五……可叶老大既无父母,更没有兄弟姐妹。他是个独夫。 旧时的松既,算命看风水,偷拿扒抢,都算一行职业。鬼工却不是什么正经行 当。同样是做死人生意,鬼工这一行,既不比卖寿材花圈过桥灯的生意人受人敬重, 也不比帮人抬棺材做孝子哭丧的帮闲来得光明。在松既,鬼工是个顶让人瞧不起的 职业——鬼工是专门处理无主尸体的。 叶老大的工作很清闲。 一是捞“水搭伴”。 松既靠川江,镇东头有座东岳庙,庙门下正是川江的一个大回水沱。“水搭伴” (松既人对水淹死尸的称呼)顺江流下来,多半在这个回水沱回旋。“水搭伴”到 了这个地界,不能不管。可谁也不愿管——谁愿触这个霉头呢!这就用得着叶老大 了。 叶老大的水性极好。人说他在水底能呆半天。这是夸张,极言其能,但也足见 叶老大的水上功夫!东岳庙回水沱逆流、滩险,别人不敢在这儿下水,叶老大去。 一有“水搭伴”冲下来,叶老大就脱得精光(不能穿裤子,怕被水底的礁石挂住了), 扑通下去,一会儿就把它拖上来。“水搭伴”的衣服一般都大体完整,叶老大就先 掏掏它的衣袋,看有什么没有(“水搭伴”身上的东西,原则上鬼工是可以任意取 用的)。有时能掏到几块光洋(这种情况绝少),有时只能掏到几片烟叶。要是死 尸什么也没有,那叶老大不是白费力气了?哪能呢!镇上的商户组织了一个慈善会, 各凑几吊钱,死人失天火,备几块薄板,几串铜钱救急;平时预备几样常用的中药, 供看不起郎中的路人和丘二取用;逢节遇灾,立一大木桶施粥;还有就是管这“水 搭伴”。叶老大把“水搭伴”拖到岸边,用一根草绳把“水搭伴”的脚栓了(他这 跟草绳不知栓了多少“水搭伴”),挂在礁石上,让“水搭伴”漂在水里“保鲜”。 然后叶老大就找来慈善会的人,先验明正身,确系淹死鬼,慈善会就出五百钱,算 叶老大的劳务费。“水搭伴”还放水里,等亲属认领。三天后无亲属认领,叶老大 还管埋。 二是埋“路倒”。 外地的叫花子或旅人,到了这地界,因病或饿,死在路上,叫“路倒”。倒在 谁的地盘就由挨得最近的店家负责。先报官登记,然后出钱掩埋。镇北有一块荒山, 是官地,专埋这种“无主尸体”。 店家报完官,又找上了叶老大,让他扛去埋了。几块薄板钱,挖坑的人工,酒 饭钱……总可以有三四块光洋。叶老大把死尸扛了,用破席子一卷,甚至不用破席 子(哪有那么多破席子呢!),就用几根高粱杆包了,扎紧,扛到官地,随便掘一 个坑,扔里面,胡乱填上土,完事。 不过,为了无愧鬼神,叶老大照例还点两柱香,烧几张纸钱,磕几个头。另外, 还要在坟头留个记号——以防死者亲属来认领。 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路倒”有谁来认领呢?所以,叶老大连这道手续也免 了。 叶老大有了钱,有两个用度:一是喝酒,二是赌钱。 喝酒,叶老大一顿能喝一斤白干(六十度的老烧酒),而且不就下酒菜。赌钱, 有输有赢。几个闲汉在青石板上划几个格子,捡几块石头,“喊三”。叶老大的手 法实在不高明,总是输的多赢的少。不论输赢,叶老大都春风得意。 有死人的时候,叶老大总是醉着呢。可也不能一年到头老死人呀!没有死人的 时候,叶老大靠什么活呢? 松既是个百日场,商铺很多,但没有人请叶老大做事——都嫌他身上有股死人 味道。叶老大闲时就在镇上转悠,吃饭时去饭馆门前一站,店家就吓得赶忙给他端 出一碗剩饭,催他快走。于是,大家就都觉得叶老大很令人生厌,合计要把他赶出 镇去,但终于没有——也许是那个年头死人太多吧。 解放后,镇里搞合作社,叶老大转行做了屠工。那时,物资是极其匮乏的,作 为屠工的叶老大竟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尊敬。受人尊敬的叶老大还是好喝酒,赌钱, 但没有人觉得他身上有股难闻的死人味道了。 21:10 01-12-10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