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 作者:雷立刚 安民(含官员与款爷)告示 A, 如果你是个高雅的人,注意,此文不是为你而写,请非礼勿视,以免感叹 世风日下,徒增烦恼。 B, 如果你是个正常的人,敬请在吃饭或接吻前切勿阅读此文本,以免生理不 适。 C, 如果你是个变态的人,那么,恭喜你获得一篇消遣读物。但是,本故事纯 属虚构,仅供娱乐一下神经而已。 D, 最后,愿借伏尔泰语与您共勉:“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发 表你的观点的权利。" 1 狗日的,又是星期五。 我这个钻石王小五,一到星期五,就头皮发麻,不知如何打发即将来临的48小 时。如果未来的两天,每个人都必须上班,那么我也就可以不显山露水地跟着上班, 我就不会寂寞了。但是,人们却想休息,想玩。他们说,上帝都要休息一天,他们 不如上帝,所以他们要休息两天。而我还不如他们,所以我更应该休息,没让我一 个星期休息7天(下岗),已经是够优待我了。 但实际上,我本来应该是个工作狂的。我具备成为一个工作狂的所有特质:我 不喜欢打麻将,不喜欢跳舞,不喜欢上网,不喜欢谈恋爱,不喜欢桑拿,不喜欢掏 耳屎,当然,也不喜欢掏鼻屎——而处长老杨,就有这个雅好。我刚刚跟老杨坐到 一间办公室时,彼此还不太熟悉。老杨总是高举一张报纸,躲在后面,一边装作看 报,一边掏鼻屎。不过,很可能,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处长之腹——很可能老杨的 确是在看报——处长是革命工作、看报、掏鼻屎三不误哩! 后来,熟悉了一点,老杨就不再用报纸当挡箭牌了,我估计,他主要是嫌麻烦。 何况,他早已炼就一套神不知鬼不觉的掏鼻屎手段,除了我这种目光如炬的人,一 般人是发现不了的:老杨总是将右手的小指探入肥大红润的酒糟鼻中,再用左手优 雅地遮住整个鼻子和嘴巴的区域,一边装作打哈欠,一边掏鼻屎。不过,很可能我 这又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处长之腹——很可能老杨的确是在打哈欠——处长是革命工 作、打哈欠、掏鼻屎三不误哩! 但是,尽管我极具洞察能力,也是足足观察了十多个月,才进一步得出结论: 老杨掏出的鼻屎哪去了?到他嘴里去了——怪不得老杨的左手要连嘴巴一起遮住, 要打个悠久绵长的哈欠——嘴巴一开一合间,空气、口臭还有鼻屎,都顺利地进进 出出了。 当然,老杨的鼻屎,并不都是立即解决。有时,如果幸运地掏出一块又大又松 软适度的鼻屎,他就用手帕小心地包住,就象包住了一小块金子般,压抑不住地兴 奋。过上一两天,乘人不备,他就偷偷取出存货,揉成一个个的小球,和“六味地 黄丸"混在一起, 时不时用温水冲服几颗,其警惕而满足的神情,总让我联想起肥 皂剧《春光灿烂猪八戒》中偷食了后弈的仙丹的嫦娥姐姐。 只不过,老杨不是JJ(姐姐),也不是MM(美眉),而是SS(叔叔),甚至也 可以说是BB(伯伯)。说实在的,我刚刚进机关工作那阵子,老杨对我还是很不错 的,象个SS或者BB。他常教育我: “小伙子,机关已经很多年没有招聘公务员了哟,你们进来了,要珍惜呀!” 我说:“是。” 过几天,老杨又教育我: “现在的研究生,多得要命,研究来研究去,哎,工作还是要看能力呀” 我说:“是。” 再过几天,老杨又教育我: “前两天看报纸,吓一跳呀,到处都是下岗,到处都是裁员,就算你们清华的, 工作也不见得好找呀。” 我说:“是。” 老杨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正好,那两天,老杨跟副处长老田闹别扭,老杨就说: “老田,咱们这间办公室里要安置一台新电脑,小王同志对电脑比较熟悉,由 他负责管理。为了便于他日常维护,你看是不是和他换一下座位……” 于是,我从对面那间办公室坐到了老杨对面的办公桌上。 2 现在说说我吧。 我一直很讨厌读书。本来,读完本科,我是一丁点都不想再在学校里混了。可 是,工作难找,不得以,只好又受狗日的三年有期徒刑。 没想到,三年后,工作更难找了。想在北京弄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对于我们外 省人来说,即使比登天容易点,也比登珠穆朗玛峰难。我正在哀叹:“老天呀,莫 非真要把我往读博士的绝路上推么?”终于,命运之神挪开了大屁股,让就业之门 给我透了一条小缝:某区级机关公开招考公务员。而我,居然考了进去。 区级机关里,北京土著居多。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土著们为什么那 么牛逼。但问题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客观存在着一种浓重的优越感——不管他 们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自以为是,反正他们就那么傲然地矗立在你面前。“存在 的就是合理的”,我们这些“外省人”能怎么样呢?比如,老杨就是那种傻呼呼地 自鸣得意着的老北京之一,县官不如现管,我的前途还在他手里攥着呐! 所以,在我的努力和克制之下,我和老杨的关系,开始还是相当良好的。但是, 问题渐渐还是出来了。 问题出在“招聘”上。 本来,我们通过公务员考试考进机关,是和老杨他们同样正规的国家干部。可 不知为什么,老杨们总是习惯这样说:“这是我们机关新招聘的小王。” 一次,有位美女到我们处办事。老杨虽然已经是个BB,但见到下一代中的精英 分子,依然眼睛一亮,鞍前马后地为素不相识的美女又是让座,又是泡茶。 美女娇羞地一笑:“人家从来不喝茶的。” 一笑倾城。老杨仿佛西北沙漠里古老的楼兰城墙,在美女沙风暴般的笑容中, 摇摇欲坠。他一边扶住办公桌,以免身体垌塌;一边展示处长真我的风采,大声命 令:“小王,把茶倒了,另外添白开水。” 我把开水端来,美女对我也笑了笑,以示感谢。老杨不甘寂寞地插进来,介绍 说:“这是我们机关新招聘的小王。” 所谓红颜祸水,这次我算是领教了——如果在平时,我一般也就腹诽几句了事; 而现在,美女面前,雄性激素大增,加上被美女笑得心襟荡漾,忘记了分寸,我随 口就说:“什么招聘呀,我们是正正规规招录进机关的,可不是那种聘用人员。” 老杨脸上一沉。我心里暗叫不妙——即使在部长面前扫老杨的面子,也没有在 美女面前扫老杨的兴致让他痛恨。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所谓“覆 水难收”,话已经说了,老杨已经有意见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只有在未来的革 命工作中,多看老杨的脸色,惟其马脸是瞻,说不定还能将功补过哩。 3 故事讲到这里,就必须简单说一下我们在那个无聊的清华园里一些日常的变态 生活了。 我学的是细胞生物学,确切地说,是“胚胎发育中的基因表达及其调控”。虽 说,“21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但很明显,我们这些学生物的怪胎,日子远不 如学计算机的怪才们来得红火——看来,即便搞科研的都是怪物,能给社会创造短 平快价值的就是怪才,反之则是怪胎。狗屎糊不上墙,怪胎当然上不了正台,所以, 在这个“我们的世纪”,“我们”偏偏很难找到饭碗,到底是狗日的上帝出了错, 还是我们出了错呢? 我们也弄不清楚。因此,我们这些怪胎,往往特别特别失落,特别颓唐,自然 也就特别堕落和变态。比如,学“蛋白质的结构与功能”的小甲,最喜欢咬指甲, 每当沐浴完毕,他都小心地将自己四只爪子上的角质物剪下,细细品尝;学“细胞 外基质的分子机理”的小乙,比较热衷于观赏自己的耳屎,每每掏出,总要欣赏好 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丢弃(或保存?);至于区区在下,则十分留恋身上的酸泥 汗垢,每次洗澡,喜欢将搓出的“老泥”揉成一个丹丸,把玩良久。 在寝室的卧谈会上,我们对此专门作过科学而严谨的研讨,大家一致认为,这 种对自己身体的所谓“脏乱差”部件(含附件)的珍惜,是人的一种自恋的本能, 本该光明正大——我们坚决相信, 80%以上的人都有类似的行为。可是,为什么那 么多人对此却羞于启齿呢?就连一些号称大胆的美女(自封)作家,都只敢揭示她 们的性爱野史,而不敢或不愿暴露其自恋秘闻呢?我们又弄不清楚了。狗日的,上 帝尽出些“脑筋急转弯”的问题,让我们越来越转不过弯来了。 但是,经过那次研讨后,至少在我们那个怪胎小圈子里,大家不再为“自恋” 羞羞答答了。平时,还经常相互鼓励。比如,每当看到小甲剪出了一堆指甲,平铺 在他的书桌上观赏,除非我当时的心思还放在实验室里,否则我都会礼貌地赞扬道: “哇!好多啊!酷毙了!” 而小甲马上会微笑着答谢:“做得还不够好,请多多关照!” 总之,我们对此已经习惯成自然,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没曾想,这就给我 日后与老杨的关系,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4 那天下午,和往常一样,我推开门,走进办公室。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那一刻的老杨,忘记了用左手遮盖其战略要塞,这就使得 他右手的状态,颇有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味道。 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装作没看见,也就无所谓了。可是,也许 是曾长期和小甲、小乙之流浸淫在一起,淡薄了廉耻;也许还因为“美女事件”之 后,我求功心切,不舍得放过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于是,我连忙说: “杨处长……这……其实,其实也没啥,我也常这样……” 老杨脸色微微红润了一瞬,眼角似乎稍稍掠过了一缕慌乱,但随即,便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势恢复了正常。他长长地呷一口茶,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指的是什 么事儿——什么其实没啥?”老杨认真地摊开文件,说,“小伙子,说话越来越让 人听不明白了。” 而后,老杨就象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丝不苟地工作起来。这使我非常汗颜, 哎,看来我这次又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处长之腹了——怎么能为这点鸟屎般细小的问 题,耽误宝贵的工作时间呢?对老杨这种有觉悟的领导来说,这点小事,根本就不 会放在心上。 但是,经过平静而漫长的三个月后,我发现我又错了。作为一个处长,事无巨 细,都应有一本流水账才行。怎么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事儿再小,都要 认真对待,这是老杨作人的原则。涉及到原则,当然就不能打马虎眼儿,恰在这时, 机关又招考了几个公务员,其中,我们处就新来了个小秦。于是,老杨顺理成章地 对我说: “小王呀,我们要多帮助新同志呀,小秦才来,对电脑要多熟练熟练,你看, 是不是由他来负责电脑,你呢,还是坐回原来的那个位置上去,好不好啊?” 我当然只能说“好”。于是,绕了一小圈,又回到了最初的座位上——或许, 不太熟悉机关特色的人,不会把坐在哪里当一回事儿。但是,至少在我们机关,这 其中却大有奥妙。如果哪个副主任科员之类的小干部,能够坐在处长对面,这就暗 示着他(她)颇得处长青睐,有可能行情看涨,机关里其它有眼力的伯乐,也就可 能因此高看他(她)一眼,在他(她)这只“潜力股”上作点儿“长线投资”。如 此一来,“众人拾材火焰高”,其日子也便自然越来越好过了。 总之,有幸与处长相向而坐,无疑是一大机遇,而我这个稀里糊涂的王小五, 却如此没肝没肺地任宝贵的机会溜走了。让小秦轻轻松松地就捡到个天上掉下来的 金元宝。 5 小秦和我一样,也是个没什么背景和关系的外地留京研究生,也是靠着公务员 考试才进了机关。但是,人和人是不同的,小秦显然比我聪明得多。刚一来,他就 表现出人见人爱的谦虚谨慎。他的热情和诚恳感动了每一个人,以至于一个退休老 干部,多次向他建议,干脆就别姓秦了,秦侩就是姓秦的,还是姓雷好一点,平时 大家就可以简称他“小雷”,就象当年雷锋的同事们喊雷锋“小雷”一样——“反 正你和雷锋也差不了太多嘛”,老干部最后总结说。 小秦当然不会因为一个退休人员的表扬就骄傲自满,他再接再厉,每天,依然 是全机关第一个上班的,最后一个下班的。平时,依然抢着打开水的,争着抹桌子 的。而且,逢人他都还是会脆生生地喊一声“老师”。 最初,每当小秦喊我“王老师”,我都摆一摆手:“大家都是同龄人,我不就 早来一年么?算什么老师呀,千万别再喊了!” 小秦就说:“是,王老师。” 古人说得对,“伸手不打笑面人”,渐渐地,我就听习惯了。后来,甚至觉得, “王老师”这个称呼,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作的,可这时,小秦却稍微作了点修订, 他喊我: “小王老师。” 我心里多少就有点不大乐意了。还说是雷锋呢,雷锋会这样前后不一致吗?不 过,本来,怎么喊我就是人家自个儿的事儿,我能强迫别人吗?何况现在的小秦, 宝座已经坐稳了:他坐在处长的对面,不时与处长热烈地讨论着工作中的难点,有 时,俩人甚至还就诸如足球、天气、彩票中奖号码等展开友好而激烈的辩论。显得 十分融洽。 我非常纳闷——从前,我也在老杨对面坐过,怎么就没能和他打成一片呢?通 过长期而审慎的观察,我终于找到了原由:不知从何时起,老杨和小秦常虚掩着门, 一边喝茶,一边品味着各自的“六味地黄丸”。偶尔,他们还互换几粒,并由衷地 相互赞美。 一个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还是你的好吃!” 另一个说:“哪里,哪里,姜还是老的辣!” 这下,我终于心服口服了。我那点微末道行,在这里算得了什么?谁叫我言行 不一致,嘴上说着“我也这样”,但却不用行动来与老杨培养共同爱好呢?现在的 人,不仅看你怎么说,更要看你怎么做。光说不练,占着茅坑不拉屎,不但没作用, 反而有负作用。何况,许多事情,是“只可做,不可说”的,而我却那么久都不明 白那个道理……如此看来,我在机关里地位的进一步下滑,已是大势所趋了。 果然,没过多久,小秦就开始喊我“小王”了。 6 又过了一小段时间,小秦虽然还是那个小秦,但他却似乎取得了某种命令我的 权力。我也不知道他依据的是什么,反正他经常就这么发号施令: “小王,把这个通知打印一下。” 我当然理解小秦,他也是一片好心,为领导分忧罢了。可是,毕竟我也是国家 干部,不是聘来的打字员,所以,打得多了,我也要抗议一下,有时,甚至还耍点 小性子,罢一下工。对此,小秦总是宽厚地一笑,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 但没多久,部长就亲自找我去了一趟。你不知道,在我们机关,部长很忙,我 们普通干部轻易是见不着的。部长见了我,非常和蔼。“小伙子呀,近来是不是有 什么心事呀?”部长的话语重心长,“如果有什么问题,需要组织上出面的,尽管 说,但是,工作还是要好好干啊。” 出了部长室,虽然我并非冰雪聪明,但也立即明白,是小秦在向组织上客观汇 报我的情况,当然,或许也用了一点夸张之类的修辞手法。可是,我一点也不怨小 秦——处里就我和他两个年轻人,他不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还有谁可踩呢?连牛 顿都要踩在巨人的肩膀上,何况小秦呀。 总之,在机关里,不是踩别人,就是被别人踩,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而我,虽 然并不怨恨小秦,但毕竟不是受虐狂。我渴望过那种既不踩人也不被人踩的生活。 所以,我开始认真考虑离开机关的可行性了。为此,经过调研,我专门列了一个表 格: (途径及各方案之间以序号相对应) 途径 1、宏观形势 2、我的微观方面 3、现实结局 方案一 出国 1、我们那班同学,几乎都在国外,似乎过得也不甚爽 2、我早就拿过全奖,可不知为啥,老是被拒签, 3、我是再也不想看洋大人的脸色,受签证那份洋罪了。 方案二 出去干本行 1、 外面的电脑公司多得要命(买几台电脑就可以开公司),真正的生物科技 公司却很少(那可不是一般的小老板投资得起的),而国家的生物研究院所,日子 都不好过。 2、我的专业应用水平不高,在搞科研方面没什么潜力。 3、要想找个学有所用的地方,对我来说不是件易事。 方案三 出去干点别的 1、 普遍要求有“外企工作经历”、“三年以上销售经历”。许多小公司,对 高学历者表面上欢迎,骨子里排斥。 2、 我的从业经历简单了点,专业偏了点、学历高了点。(为此我专门花80元 钱买了个假大专文凭,供应聘“销售代表”之用。) 3、 招聘方一般都好心地建议我:“依你内向的性格而言,最好是争取考上国 家公务员,找个安稳的工作要好一点。”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发现,世界虽然很大,但属于我的天空,却 并不宽广。于是,对于“下海”,我迟疑起来。不久,传出一个消息:机关将赶在 房改前开一趟分房末班车!这,决定性地使我打消了辞职的念头。 周末,我专程到香山去了一次,无比虔诚地恳求菩萨:“可怜可怜我,分套房 子给我吧!” 7 求了菩萨之后,一切似乎都有了起色。 分房的具体措施虽然还没定下,但房子肯定是要分的了。我们这单位,没别的 优势,但住房的确比较宽裕,理论上讲,每个“无房户”分一套,都还有剩余。 同时,我还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兼职。说来好笑,有一次,我看到民办高校“成 功大学”在报上打广告,说是招一个教生物的兼课教师。当时我的震惊不亚于听说 有人发明了“永动机”——居然有民办高校办生物系?将信将疑地,我找到那里, 果然,是报纸印错了专业。 我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负责招聘的那个小青年叫住我说: “既然你是学生物的,那你也多少懂得点医学了哟?” 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在鼓励我说“是”,于是我就低声地说:“是”。 小青年会心地笑了笑,又问: “既然你懂医学,那么也就懂《法医学》了哟?” 我自然又低声地说:“是”。 "那你就来教《法医学》吧。"他随手甩给我一本教材。我迅速翻了一下。这才 明白,所谓《法医学》,原来是法律专业的一门选修课,主要讲“死亡与尸体现象”、 “尸体检验”等等。 “没问题吧?”小青年说,“没问题的话,我们就来谈一下劳务费。” “劳务费?”我说,“广告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名牌大学的硕士毕业生教一 课时80元么?” 小青年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拉开抽屉,一下子就摸出了好几个文凭,有清华 的,有北大的,甚至有麻省理工学院的,都比真的还象真的。他把那些花花绿绿的 本本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胜券在握地对我说: “50元,每课时——当然,对学生们,我们一定说你是清华的——这你放心。” 于是,3天后,我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法医学》青年学术专家、‘成功大学’ 法律系客座副教授”,开始了我的兼职教书生涯。 8 人们一般容易想当然地认为,民办大学的风气不会很好。其实,并不尽然。至 少,在我们“成功大学”,校方还是非常重视校风建设的。为了刹住青年学生谈恋 爱的歪风邪气,校领导甚至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怪招:釜底抽薪法——谈情说爱不 是需要时间么?那就偏不给你时间!每周五、周六、周日晚上,都满满地排了课, 看你们怎么暗渡陈仓!其中,我的《法医学》,就安排在星期五晚上。 所以,我经常感到,我成了校方压制学生性欲的一个为虎作伥的工具,而学生 们,也常常把对学校排课的不满,发泄到我的身上,使我两头受气。况且,现在十 八、九岁的“楞头青”,是越来越不懂礼貌了:有的上课时抽烟;有的把脚翘在课 桌上睡觉;有的居然还趁着临时停电的当儿接吻——唉,一点儿也不怕刺激我这个 29岁的老光棍。 因此,我早就不想再当这个挂名的“副教授”了。之所以犹豫着没跑路,一来 因为闲着更无聊,二来多少可以挣点烟钱,三来,最重要的是,我爱上了班里的一 个女学生。 那个女生名叫麦小美,今年19岁,是他们的班花。据我观察,追求她的人起码 不下100个。 正因为追求者太多,她反而不知挑哪个才好,所以至今还没有固定的 男朋友。不过,同班的男生中,市长家的公子吴大帅、富翁家的少爷陈多多,都是 强有力的候选人。 亲爱的麦小美: 本来,我现在急需结婚,但是,为了你,我可以暂时不和别人结婚,只要你答 应毕业后和我结婚。 (当然,必须向你坦白,即使你不答应和我结婚,其实我暂时也不想和别人结 婚。) 爱你的王小五 即日 毫无疑问,加入追求麦小美的队伍中去,我是没什么希望的。但如果不加入, 我就会更加绝望。所以,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还是给她写了个便条: 后来,我的学生陈多多告诉我,“疯子,前言不搭后语!”,麦小美当时这么 说,“你们大家来解读解读吧,我反正读不懂。”结果,麦小美把便条帖在黑板边 上,整整贴了一周,直到下一个星期五晚上我来上课前,也没有一个学生(含教员) 读懂。不过,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事儿,因而我一点也不感到失落。只是,这下子, 我更不知道该找谁结婚了。 9 事实上,我之所以不想和别人结婚,并非完全因为我喜欢麦小美,也因为我对 婚姻还缺乏心理准备——结婚这档子事儿,怎么突然就横亘在我的生活里,成了迫 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了呢? 说到底,都是分房惹的祸。 我们机关的分房方案,经过部长联席会议多次讨论,终于水落石出。有两条杠 杠。一是必须结婚。二是没结婚的话,必须年满三十。本来,没满足以上条件的人 有好几个,包括小秦,也包括我。但是,我早说过,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的适应 速度永远比他们慢半个世纪。以小秦为首的“他们”,很快就纷纷结了婚,分到了 房子。 可是,我却找不到我爱的人结婚。我五观端正、四肢健全、身心正常,我也需 要女人。但我做不到为了房子就随便找个老婆。也许,我太理想主义了。小秦就常 摇头晃脑地笑着冲我叹口气,“书生,唉,书生”,他说。他肯定觉得,他有足够 的理由怜悯我,就象我总是觉得有足够的理由怜悯他一样。 但这毕竟是房子呀!谁都知道,在北京,在这住房紧张得难以想象的北京,一 套房子意味着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有了“他们”的住房,而我却因为“他们”制造 的标准, 与我的房子擦肩而过。我已经29了,我想质问每一个人:“难道让我以1 年之差,失去我的房子,你们就很快乐了吗?”可是,大家都那么忙碌,没有谁肯 搭理我。 渐渐的,我越来越失望了。国家提倡晚婚,而我却因为响应了国家的号召,反 而失去了国家给我的福利。房子本来是国家的,不是“他们”的,但“他们”却隔 在我和我的国家之间,宁肯多余的房子空着,也不愿分给我,因为我不符合“他们” 定下的规则。这一切是多么荒诞啊——我感到,似乎有一种血腥的气息,洞穿尚未 来临的明天,从遥远的未来向我紧逼过来,使我突然对人性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努力”显得不再有意义,我开始消极怠工,开始不再想当工作狂——我本来 应该是个工作狂的,但是,人们却向来习惯于将“本来”的东西掩埋。现在,他们 终于埋葬了我成为工作狂的那一种可能,这下,大家满足了吧?(至尊宝语录) 10 不过,有趣的是,自从我不再想当工作狂,不再想挣表现,不再努力,老杨、 小秦们反而对我好了起来。“人不要脸鬼都怕”,他们可能也怕我真的“破罐子破 摔”吧。唉,老杨们真是辛苦啊,他们日理万机,要费心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了: 他们总是希望下属既不要太认真,也不要太不认真;既不要太愚蠢(以至于无 法理解领导意图),也不要太聪明(这会让他们不安)……他们希望“一切尽在掌 握”,大家都论资排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苦劳够了,按他们心中的顺序 “该提拔了”,他们就赏那人一官半职,从而皆大欢喜……如此一来,他们当然希 望每个人都是严守规矩,性情中庸的“老实人”,谁也休想打破常规…… 但是,偏偏总是会有一些不识好歹的家伙出现,让他们劳神。“人上一百,形 形色色”,害群之马永远都是绝迹不了的。比如我吧,就有点幼稚,有点不成熟, 内心总有一股不切实际的冲动:我想当“先进”,当比工作狂还工作狂的“劳模”, 可是,我又不能象小秦一样按他们制定的“先进考核标准”来要求自己,自然也就 失去了当“先进”或“劳模”的可能。本来,当不成也很正常,毕竟大多数人都是 当不成的。可我却不能象大多数人那样信守中庸之道,我容易偏激:不当最先进的, 就当最不先进的;不当最好的,就当最不好的…… 反正, 从那以后, 我就经常主动跟老杨闹别扭,他掏鼻屎,我就大声地说: “啊,杨处长,今天掏出来的鼻屎,比昨天的多一点没有?”;他说“小秦这段时 间工作很有成绩”,我就说,“是啊,小秦这一阵子‘六味地黄丸’吃得特别多”。 久而久之,老杨一见我就高挂免战牌,而我则不依不饶,平均每半个星期找老杨吵 一架,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高姿态。 11 现在,让我们回到小说开头的那个狗日的星期五吧。 说起来,其实我已经有好些天,没跟老杨吵架了。三天前,老杨突然神秘兮兮 地将我叫进他的办公室,然后,很难得地说,“小秦,你先出去一下,我单独跟小 王谈谈心”,再然后,学着列宁的样子,说:“小伙子呀,你还年轻,什么事都要 慢慢来,别急,一急就不好了,只要你不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当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正在思考着,就被老杨用耶 稣般居高临下的微笑打发了出去。随后,连续三天,我越想越不是个滋味,狗日的, 我这是怎么了?别人随便给我画个饼子,我就以为真能充饥,我也太窝囊了吧?我 决心好好找老杨大吵一次,以雪前耻。但这几天老杨都在开会,说是要星期五下午 才回来。于是,我就在办公室里等,等啊等啊等,等得我越来越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太阳都快下山了,偌大一幢办公楼,人走得干干净 净,老杨似乎终于回来了。我因为等得太久,心里冒火,立即扑上前去,气势汹汹 地说:“老杨(咦,我怎么不喊他‘杨处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老杨似乎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现在还没走?” “你管我什么时候走?这又不犯法!你总是什么都想管,该你管的你管,不该 你管的你也要管,你又不是希特勒!”我说,“我真希望你这种人自动消失!” “我不会自动消失的”,老杨说,“除非你杀了我,怎么,难道你想谋杀我?” “我——”我其实从来还没那么想过。我从来就不是个心狠的人,别说杀人, 杀只鸡我都下不了手。 “你别乱来”,老杨似乎有点紧张,“机关里就你老和我吵架,大家都知道你 和我关系不好,我死了,谁都会怀疑你谋杀了我。” 他不这么说,我还没想怎么样;他这么一说,看他这么害怕的样子,我倒偏想 吓一吓他。于是,我随手拿起一个订书机,向老杨掷去。老杨一闪身,似乎要躲开, 没曾想,脚下一滑,摔在地下,脑袋正好撞在墙角,太阳穴那儿渗出血来,身子动 了两下,死了。 12 这下,我有点急了。出了人命,怎么办呢? 很显然,我并没有谋杀老杨,他是自己摔死的。可是,正象他所说那样,机关 里,谁都知道我和他关系不好,现场又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人人都会把我列为第一 嫌疑对象,我怎么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没有谋杀老杨的。 看来,只有让老杨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才行。那样,机关就会在报纸上打 一个“寻人启示”,大家的目光都会放在外面,谁也不会注意我。只要过上四年, 老杨的家属就会到法院去申请“宣告死亡”,然后单位可能会为老杨开一个追悼会, 再然后,大家就会把老杨忘记……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最安全的。我决心先把老杨的尸体弄出机关大楼再说。我 突然想起,在我的办公桌里,有一把小锯子和几把钳子、解刀之类的工具,那是我 在最初以为自己分得到房子时,为将来对住房进行日常维修而兴冲冲购买的。但后 来它们却只能屈居在我的办公桌抽屉里。如今,它们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先是将老杨的脑袋锯了下来,在我锯老杨的脑袋时,他的脸上似乎一直凝固 着诡秘的笑意。我只好也冲他笑了两下。随后,我开始锯下了他的胳膊和腿。老杨 的腿很长,胫骨很硬,半天都锯不断。我开动脑筋,用解刀撬开他的膝盖,才终于 将下肢分成了两截。随后,我找来几个塑料袋,将分解好的老杨包裹得严严实实, 又用报纸再包两遍,终于,它们象金华火腿一样,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了。 我清洗好工具和地板后,便带着老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机关大楼。老杨的躯干 比较沉, 所以我很快就找了个垃圾堆处理了。 随后,我将老杨的手臂放在谢霆锋 “FM365” 广告牌下,将老杨的小腿放在章子怡“联想同禧”广告牌下,将老杨的 大腿放在朱茵“爱普生打印机”广告牌下。最后,就只剩下老杨的头,还在我腋下 夹着了。 13 我夹着老杨的头,走了好一段路,突然想起,按惯例,这个晚上还要去讲“法 医学”课。时间显然已晚了一点,但去一下是还必要的,这毕竟涉及一个工作态度 的问题。哪怕是杀了人,该干的工作还是要干的,何况,我并没有谋杀老杨。于是 我赶紧拦了个“的士”,直奔“成功大学”而去。 人一忙,就易出错,老杨的头,被我一不小心忘在了车上。下车后好一会儿, 我才终于想起。我的心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沮丧:那个“的哥”对我印象很深,他 肯定记得我的样子,很快,公安机关就会找到我,质问我为什么要分尸,他们会有 更多的证据证明我犯了罪,而我,将更加无从辩解。 就这样,我越想越灰心,慢慢踱进教室里,这时,班上早已闹成了一锅粥。我 心情糟糕透了,“嘭嘭”地用拳头敲桌子。“上课了!”我说。 可是,没有一个学生理我。 我大声说:“今天讲第八章第三节:碎尸的检验” 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吴大帅正在讲笑话逗麦小美开心,陈多多一脸醋意地在一 旁傻笑。 我心里突然又涌起一阵烦躁,这个世界太弱智太莫名其妙了,到处都是赤裸裸 的欲望,到处都是虚荣和浮华……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理解了梵·高,我终于明白, 他为什么要割下自己的耳朵了,无论古今中外,这个世界从来就是平庸者的乐土, 而对于不甘平庸的人,永远都是地狱。地狱里的一切,包括自己,包括自己的耳朵, 都不值得珍惜。那么,割下来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么想着,我更加感到什么都无所谓了。“静一静”,我平静地说,“让我们 都来看看,碎尸是什么样的。”说着,我从钥匙圈里取出锋利的瑞士随身小军刀, 效仿梵·高,仔细地割下我的右耳朵。然后用鲜血染红的手捏着血淋淋的耳朵,放 在了麦小美面前。 “送给你。”我说。 麦小美惊叫一声,立即吓昏过去。 “好,让我们继续。”我回到讲台上,又用刀子挖出了我的左眼。 “哇,原来眼球是这样的,真精致呀!”我用剩下的右眼仔细地观察着说。 学生们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吴大帅还在忙个不停。“吴大帅同学!”我半 眯着右眼,严厉地问,“麦小美苏醒了没有?” “苏醒了。”吴大帅说。 “我知道,我的右眼还是看得见的。”我继续严厉地说,“我的意思是,你不 用再给麦小美同学进行人工呼吸了。” “就是,就是。”陈多多附和着说。 我没再理他们,自顾自地继续演示着“碎尸的检验”。我握紧小军刀,用力割 我的肩膀,想把我的左臂卸下来。可惜刀子实在太小了,令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 只好转而进攻我的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割下了我的脑袋。 我长嘘一口气——这下子,我再也不怕他们怀疑我谋杀老杨了,反正我也死了, 什么都不必再负责任。我很有成就感地用双手将我的断头小心地摆在讲课桌上,我 的右眼清晰地看到,我的学生们,一个个惊讶地半张着嘴巴,象被点了哑穴般僵硬 在座位上。 我冷不丁想起,这是我到“成功大学”教书以来,学生们第一次给了我安静的 讲课环境。我很想对他们道一声感谢,可惜,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14 “喂,小王,发什么呆呀,作白日梦么?”小秦摇了摇我的肩膀,说,“老杨 回来了,正喊你过去呢。” 我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我的左眼,居然还在!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边 的耳朵,同样好端端地长在老地方——原来,刚才竟真是作了一场白日梦!再看看 四周,老田还是在那里看报纸,小秦正站在我身边,很同情地看着我,而我先前泡 的茶,还在冒着热气呢。古人说得好,黄粱一梦,想不到,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奇妙 的事情呀…… “哎,怕是想房子想呆了。”小秦小声嘀咕着,继续用那种同情的眼光看了看 我,然后又推我两下:“我早跟你说,杨处长星期五下午一定回来,这不,他专门 回来告诉你好消息哩,还不快去。” 我走了过去。 “坐”,老杨热情地说,“小王呀,我不是说过么,年轻人,不要急,一切都 会有的嘛。” 他故意卖了个小小的关子,等着我问下文。可我脑袋里正乱得一塌糊涂,哪里 还有心思揣摩他的用意?我只是木木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这下,连老杨也似乎有点怀疑我脑筋有点问题了,他象小秦一样同情地看了看 我,态度变得更加和蔼起来,说:“我多次去找部长,反映你的特殊情况。现在, 总算没让我白费苦心,部里决定,给你也分一套房子……”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空旷的感觉,又象有人在我的心脏上,打了一针 麻药,麻麻的,空空的,令我说不出话来。 老杨更同情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知道,这个喜讯有点突如其来,注意不要 太高兴了,象范进中举那样,会伤着身子的。”老杨很真诚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 说,“不过,原则还是要坚持的,房子你可以先买产权,但房子的钥匙,暂时放在 我这里——处里打算在你30岁生日那天,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哩!”说着,老杨 大功告成地笑了起来,很理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送出了门。 我坐回我的办公桌前,麻木地接受着小秦、老田们早已准备好的祝贺。我依然 一言不发。可他们都不介意,他们毫不怀疑地认定,我是在巨大的惊喜面前变成了 范进第二,所以都很宽容。 渐渐地,下班的时间到了,他们一个个走了,我平静下来。我累极了,瘫坐在 椅子上。我认为我睡着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夜的气息温柔地裹住了我。这 座巨大都市的喧嚣象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涌来。城市的味道,汽车的味道,霓虹灯的 味道……使我的双眼感到酸酸的。这躁动的纸醉金迷的繁华,令我的胃部感到饥饿。 我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前,面对着彩灯与星光争辉的天际,第一次向这人间的 愚蠢和浅薄低下了我骄傲的头颅。我感到泪水正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有一种越来 越清晰的疼痛,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割开我的心脏——我蓦然明白,是的,我的确 在谋杀一个人——我永远是胆怯的,我从来就不敢谋杀任何其它人,我只敢谋杀我 自己:我正用一套房子、一份工作、一生的平庸以及五、六十年的时间,来坚定而 残忍地谋杀我的激情,我的创造力,还有,我的生命。 2000年11月17日至12月3日晚22:58 写于商业街十楼 致编辑和读者 7年前, 我20岁,在写作自己的第一篇小说《铁路》的过程里,我对文字之美 极其敏感。那时,我喜欢川端康成,也喜欢苏童,他们那种忧郁到神经质地步的凄 美,令我迷醉。然而,我渐渐发现,那种过于惊艳的语言,几乎必然地会导致严重 的自恋,而写作者,将在越陷越深的自恋中,把自己臆想成全能的上帝,我认为这 是危险的,它可能使你在似锦繁花中迷失写作最本原的目的。 此后两年里,我开始对先锋作家们普遍地感到失望:苏童永远在自怨自艾,马 原早已无疾而终,格非陷入了自设的迷宫,至于余华,当我在读了卡夫卡的《乡村 医生》之后,我再也不认为,《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一篇多么出色的“原创作品” 了。于是,我想摆脱先锋作家的影响,写一篇对自己的青春期作一个总结的小说, 即《禁忌游戏》。然而,在逃离语言的诱惑的同时,我却陷入了另一种“形式之美” 的禁锢,即逐渐沉醉于对小说结构的把玩。当我在1996年写作《六根手指》时,对 结构的极度关注,令我几乎完全不再考虑语言之美了。 这样都不好。但我无力自拔。我发现,对于每一个真正热爱小说的写作者而言, 或迟或早,都会遇到这个无法回避的磨难——在形式(包括语言和结构)与“内核” 的侧重上,你究竟何去何从?我感觉,自己正渐渐接近了某种“内核”,但我却够 不着它,这令我沮丧。随后,我大学毕业,进入共产党某宣传机关工作,先是为结 婚忙碌,后是为住房奔波,99年又下派扶贫。所以,自96至99年,我没有写出一篇 完整的小说。 但那段时间,有两篇小说触动了我。一篇是苏童的,名字记不大清了,象是叫 《神女峰》,其中,苏童似乎企图对自己既往的模式来一个变革,但最终,他对语 言惟美主义的过度依恋、对叙述手段的过于娴熟,反而伤害了他的目标。那篇小说, 成了与太平军的“北征”类似的不了了之的奋斗,而苏童,此后也似乎再没进行过 类似的“北征”了。 另一篇是余华的《祖先》 , 我第一次在《江南》杂志上看到,就被震憾了。 《祖先》似乎同样没有引起评论者们的足够重视。但那其实标志着余华似乎打胜了 他心中“形式与内核”的战争,此后,写出《活着》这样真正优秀的作品,只是时 间问题了。 余华, 正因为触及了“内核” ,所以他正在成为可能意义上的大师——尽管 《许三观卖血记》削弱了这种可能;而苏童,正因为过于迷恋形式之美,所以他在 写作水平越来越高的同时,正在离大师的坐标越来越远。当然,我从来不认为“成 为大师”应该是个目标——那本来就是一件无心插柳的事。况且,写作的态度、目 的、受众本来就该丰富多彩,三流作家的大量存在,是永远的必然,是文明的规律。 但是,我的确为苏童惋惜,毕竟,他是当代中国具备大师禀赋的极少数写作者之一, 而且,我很喜欢他的文字,也喜欢他文字背后透出来的灵性。 苏童和余华各自内心的“战争”,使我开始更认真地考虑,我必须找到一个支 撑我的小说乃至我的灵魂的精神上的东西,我姑且称之为“内核”吧。每个人的内 核是不一样的,我的是什么样的呢?可惜,到今天我仍不知道,这使我常常怀疑自 己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及格的小说写作者的可能。不过,坦率地说,即使我真的 及格,我一点也不打算当一个“作家”。有时我想,哪一天,我离开了现在的工作 单位,我可能会去当律师,当广告人,当经纪人……如果以上都失败了,我就当三 轮车夫,或者去擦皮鞋,家里急缺钱的时候,我就去卖血。但是,我绝对不会去当 “作家”!我这么说,大多数人会以为是指不“卖文”,这是从古代的士人到今天 所谓的知识分子习惯的理解。其实这么想就太狭隘了。“马无夜草不肥”,我当然 也希望写作这棵“夜草”能使我富裕起来,为了发表,我同样愿意改变自己的趣味。 所谓“卖血”,只是在我的文章经过我本人媚俗化的修改后仍然卖不出去,而同时 我的“主营业务”又出现赤字的特殊情况下无奈的选择,否则我卖什么血呢?我又 不是“多血症”!我想说的是,写作即便可以给人带来财富,也不应是一个职业! 充其量只能是个副业! 讲到这里,我才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没说。那就是对附后的小说《谋 杀》的两点解释: 1, 我对于时下流行的那种“平静的、不露声色的、冷静的、有节制的、淡淡 的……”叙述风格越来越深恶痛绝。当然,那种叙事方式不失为一种多年来积累出 来的好方法, 我时不时也要用一下。 但如果把它作为一种标准,就太不尊重人权 (含发明创造权) 了! 现在,文字稍微活泼、粗造或野蛮一点,就可能被认为是 “文笔不老成、不老练”,我要敬告那些写手,除了搞政治阴谋之外,没有一样东 西的检验标准是“表面风平浪静,内中暗藏机锋”,然而,不幸的是,前面引号里 的12个字,简直是当今给予写作者叙述技能的最高赞誉了。 2,《谋杀》中,有不少诸如“掏鼻屎”、“分尸”、“自残”等恶心的细节, 我这么写,并非开玩笑,恰恰相反,对此我非常严肃——我一直认为,小说与生活 之间,不存在谁高于谁的问题,小说也未必都要真实地记录生活,但是,真正的小 说,应当“映射”生活。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尤其是反复发生的事情,必定都反 射着人性的某一面,因此都是小说的叙述对象。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不明白,为什 么人的性事,包括正常的性和乱伦的性,甚至变态的性,都可以被不少写作者,包 括我,津津有味地写了又写,而相对善良的一些行为,比如自残或“非常态自恋” (如不少人对自己的鼻屎等的依恋)却反而似乎是个禁区。仿佛一写就很不洁。以 至于我在写作这篇不长的小说中,居然一再搁笔。这,究竟是人类的一种什么心态? 难道有一些东西真的“只可做,不可说”?性事在中世纪也是不可大说特说的,那 为什么现在却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变迁?那么,哪一 天,“掏鼻屎”、“拉大便”等事情可以象今天谈论性事一样将其过程轻松而细致 地说出来呢?说实话,我现在写到“拉大便”几个字,仍然感到有点难堪,是什么 左右了我的这种羞耻感呢? 我不希望读者在看了《谋杀》后对我的道德有任何误解。我希望你们相信,我 可能拒绝崇高,但我天生善良。 我其实是一个开朗而有点孩子气的人,但我似乎命中注定将会对非正常状态下 的人和事特别地关注,对变态、对堕落、对背叛、对血腥、对丑陋和肮脏等等及其 背后的动因充满好奇。这是性格,也是命运,由不得我自己决定。其实,古今中外, 每一个如此性格的人都不得善终,比如波德莱尔,比如爱伦·坡,他们因为运气好 而被后人记住,但更多的却因时运不济而被湮没。而且,不管他们是否死后留名, 他们活着时都比旁人窘迫、孤独,受更多的非议——人们习惯了打着上帝的旗号说 话的人,而对借助魔鬼的声音呐喊的人却视为异端。其实,借助魔鬼说话,更需要 勇气,也更需要善良。 无论是在哪个朝代,哪种制度,甚至哪个种族里,真正的“另类”(原谅我使 用这个用得太滥的词)绝大多数都是凄凉而苦楚的。只有那些把“另类”作为一个 商标贴在身上的“伪另类”,才最能享受到当“另类”的好处。所以,争取当一个 伪另类,无疑是我这种既有可能是真另类,也有可能是伪另类的人(毕竟,不到死 那一天,无法做出盖棺定论)最明智的选择。我深知这一点,并决心为成为一个伪 另类而奋斗不息。 好了,奇谈怪论,毕竟不宜说得太多,就此打住。 雷立刚于成都商业街 作者:雷立刚,男,74年生于湖南,从事自由职业,现居成都。 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天涯》等刊物上有小说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