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烟 从住进医院以来,我就喜欢楼下的那个小园子。每天,我都要到这个小园子里 去走几步路、坐上一会儿。园子确实是小,也就200 平米见方,稀稀拉拉种了些花 木,树下设了几张石桌石凳,也有绿色的长椅。园中有一个小小的水池,原本有一 个喷泉,现在也风平浪静,一点儿也不喷了,淡蓝色的水平静地积在池中,就像一 个游泳池。住院的病人,没事都到园子里活动活动,或者聊聊天,或者看看书,或 者干脆什么都不干,只是清清静静地坐着,发会儿呆。 病人们到这个园子里来,脸上麻木呆滞的神情都少了很多,在这里,他们(更 准确地说,我们)不再像在病房和病床上那么拘束和刻板,关于疾病和痛苦的念头 可以暂时放到一边,躲开医生和护士严厉正义的目光,在一定程度上回复一些本来 面目。而这正是让我好奇的地方。那个中年男人,总是一个人到这里来,昂首挺胸 地走一回路,在某个地方背着手站一会儿。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目不斜视,一脸正 气,长条纹的病号服也掩不住他作为中年男人,也许是功成名就的中年男人的骄傲。 大概所有的人看着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这是个人物。”当然,这更有可能就 是他想要的效果。所以每当他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我都是一脸尊敬地看着他, 就像小学生看见老师、学徒看见师傅、下等人看见上等人一样,用充满敬意的目光 向他行注目礼,于是他就继续心满意足地走下去,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周围的 人,就连这余光里也满含着威严的成分。 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也经常到这里来,跟他在一起的显然是他妈。小孩脑 袋被纱布裹得看不见头发,就像在脑袋上缠了一块白色的头巾,只露出一张圆圆的 小脸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他老是在草丛和树根下转悠,像在寻找什么宝贝似的。 他妈看他走得远了,就拉长声音把他叫回来。他于是过来,和他妈缠闹。母子俩嬉 笑一会儿,他又跑开了。但是他也有玩儿累了的时候。这时候他是安安静静地趴在 他妈怀里,或者就像婴儿一样被他妈抱着,就这样睡着了,不分时候地睡着了。几 朵野花,或者一只掐掉翅膀的蜻蜓,从他手里掉到地上,他浑然不觉,就在他妈怀 中睡着了。他妈就诚惶诚恐地搂着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有时候就流露出 悲苦和怜悯的神情。我远远地看着这一对母子,除了想起拉斐尔的画,还想起了一 些别的东西。 在园子里的时候,我经常抽烟。病房里没有吸烟区,也不可能有吸烟区,所以 我就在小园子里抽烟。有时候纯粹是为了抽烟才到这里来。不管是看那个中年男人, 还是看那一对母子,我都在同时抽手里的烟。一口烟被吸进去,带着醇和的味道, 像饱含花香水汽的晚风一样,拂过我的呼吸道,让我的肺叶微微颤动。随后,淡淡 的烟雾又和着二氧化碳一起,从鼻子里呼出来,慢慢地消散在空气里。这些形状优 美的烟雾,在空中袅袅地运动着,就像我的念头一样,自己都难以捉摸。但是我很 少对烟本身产生兴趣。我只是借助它,就像醉酒的人仗着酒劲一样,胡说八道。当 然,我只是不声不响地对自己胡说八道。比如说,某次看见那中年男人过去,我就 对自己说:“如果你当时选择去政府部门,就像这位老兄一样,学习遵守各种制度, 琢磨各种权术,努力争取平起平坐的同事和上下级,在喝茶看报的过程中一天一天 熬啊熬啊,终于熬到所有的思想都没有,熬到年纪不大不小,熬到心中一片空明, 脑子还依然健全,就该得道了。于是政府会分给你房子,亲戚朋友知道你在从事某 种严肃崇高的事业,家里的人也觉得你很拿得出手,不认识的人更会认为你有地位 有权力,那就一切具备、皆大欢喜了。当然,需要的只是耐心和循规蹈矩而已。这 是你最缺乏的两样东西。”观看母子俩的种种举动时,我对自己说的话就涉及到过 去和将来。幸亏我小时侯没生过大病,要不然也会连累得妈妈整天整天地什么也干 不了,只好陪在医院里,同时还要收束起所有的焦虑和恐惧,强做笑脸,一个人暗 中承受孩子不可能理解的压力。可是,如果我将来也结了婚,我会让我的妻子一个 人带着孩子住在医院里吗?显然不会。那时侯虽有各种各样的可能,但是我一定要 尽最大努力,不让家里的其他人,孤立无援地面对这一类事件。但是这后一种想法 只是偶尔掠过,并且让我浑身不舒服。在目前的状况下,所有关于婚姻和爱情的想 法,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迫害。 我不知道我在这个小园子里到底抽了多少烟,但数量肯定不会少,因为我明显 地感觉到,在住院过程中,我抽烟越来越勤了。就在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 一棵小树下,一个人抽完了整整一包烟,这在住院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从吃过 晚饭的时候就开始抽,在我抽烟的过程中,天色渐渐暗下来,园子里的人也越来越 少,最后就只剩下我自己。露水从树叶上滴落到我的肩膀上,有的甚至滴落到我的 脸上,但我懒得动。地上的烟蒂越来越多,烟头的红色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显得非 常遥远。我想起了什么?或者说,我预感到了什么?不,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只 有一种强烈的需要,我只想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那就是抽烟。这种对香烟本身的 强烈感情,就从那时侯起,形成了一种习惯,但是我不认为这是上瘾。我抽着烟, 同时知道,就算不再有别的任何东西,就算不能把握别的任何东西,我还能把握自 己手里的烟。我把它从烟盒里取出来,点燃它,一口一口吸掉,不浪费一丝一毫。 所有喷到空气中的烟雾,都是从我的鼻子和肺里游走一遍之后才出去的,所有的烟 雾都带着我的气息,带着我的味道,还有我呼吸的痕迹。和梁挽涛一样,我也不会 因为忧愁和喜悦,才放纵自己抽烟,那是风雅的人给自己找借口的方式。我抽烟, 只是因为我不想忽视自己,不想让自己太寂寞,于是就看着我的时间和着香烟一寸 一寸地烧掉,然后和烟灰一起被遗忘。其它的事情,比如手术,比如爱情,在我抽 烟的时候,都已无足轻重。 住院期间,除了手术当天,我一直没有断过抽烟。给自己拆掉纱布之后,我做 的第一件事,就是躲到小园子里,狂吸几口。值班医生给我做完穿刺之后,曾经正 颜厉色地告诫我以后别再碰烟。但是我不可能告诉她:这种话对我没有任何用处。 我不知道抽烟是否真的有危害,就算有的话,总不能因为抽烟让人少活几天或几年, 就剥夺我生活中仅剩下的重要因素吧。如果不抽烟,我的敏感的嘴唇,用来干什么? 我的大量的时间,花在什么地方?我的滋生各种想法的大脑,岂不是会让我发疯? 不,如果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再抽烟,我就会过得杂乱无章、颠三倒四、没头没脑、 心神不宁,这样的日子,就算能保证千年海龟一样的寿数,对我也毫无吸引力。 抽烟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康复。我的伤口,手术和穿刺共同带来的这些伤口,一 天一天地愈合得飞快。事实上,就在穿刺之后的第三天,所有的痛楚都完全消失了, 只是在早晚清嗓子的时候,还会出来一些淤血。我反反复复对着镜子看了几次,发 现鼻子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光从外面看,谁也不会知道这样漂亮的鼻子是没有鼻中 甲的,谁也不会知道鼻子里面发生过重大的变化,曾出现过严重的创伤。我的脸色 依然有些苍白,但那只是大量失血的缘故,过不了几天,也就一切都好了。梁挽涛 绝对想不到,我居然这么快就能恢复过来。 他果然很吃惊。当他兴冲冲地跑到医院来,想要守护我做手术,却看到我已经 收拾好行李在等他。我干干净净、精神饱满地站在医院大门口,身上穿的不再是长 条纹的病号服,而是一件淡青色的T 恤。 “不是说要一个月左右吗?怎么十来天就完事了?”梁挽涛问道。 我说:“我也想多呆几天,可是确实好了,有什么办法!” 他气愤地说:“动手术的时候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笑道:“通知你干什么?让你装模作样地在旁边添乱?然后到处去夸口你对 我有多好?” 他笑道:“说对了!不过我还喜欢看你痛苦的样子。你这家伙嘴尖皮厚,动不 动就攻击我,我实在太想看到你痛得死去活来的惨相了!” 我顺手递给他一根烟,遗憾地说:“早知道你有这番心思,我也该满足你才是。 唉,可惜这机会已经失去了,再想看到我当时的样子,那就等来生吧。” 他别有用心地说:“真的?真的这么快就都好了?以后不会再犯?” 我笑着说:“放心吧你。死不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又像往常那样,轻浮地 朝他脸上喷了一口烟。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