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交集 作者:默音 夏天的时候,我从家里搬了出来。 舍弃了大部分的私人物品,不是不遗憾的。但有时人不得不放弃很多东西。 例如,往事。 母亲似乎是感觉到了我一去不回头的心境,说,你要经常回家来啊。说这话 的时候,母亲的背已经不再笔直如昔了,她的脸上有时间带来的摧残的痕迹,让 人痛惜。我突然想起母亲曾经拥有的一件白色蕾丝的衬衫,那仿佛已是久远的过 去了。那个散发着我熟悉的馨香的妇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不明白,难道时间带给 我们的,只是不断的失去吗? 我所有的行李都放在了一个中号登山包里,包括一些夏天的衣物,笔记本电 脑和村上春树的全集。村上的书是漓江出版社的旧版本,已经略显陈旧了。 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那张照片放进了一本书里塞进行囊。有些东西是挥之不 去的,即使已经学会不再回头。 就这样,我离开了自己度过二十一年岁月的家,开始了新的,至少我自己以 为是新的生活。 + + + + + 独居生活略显沉闷,在开始的阶段。也许有份固定的工作会好些,但一想到 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种压榨时间和心情的感觉,我只好颓然。生活的来源倒是不 成问题,我在一家翻译公司接下了一份长期的笔译工作,再加上平时零星的译稿, 总算还养得活自己。 借住的房子位于淮海路附近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是老式的洋房。我在里面占 了一个十平方米不到的房间,附带一个小得仅能转身的卫生间。没有厨房。但有 一个半圆形的阳台,向着对面的一栋同样老旧的房子。从阳台的方向看,到了冬 天可以在上面晒太阳。不过,我会不会在这里住到冬天,恐怕只有上天才知道了。 总之我开始学着独立生活。其实在家的时候早已养懒了,但一个人住,加上 我多少有点洁癖,总得打理干净才是。食物方面,因为不喜欢含有防腐剂的东西, 我一开始几乎都在靠水果,面包和牛奶生活。后来发现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超市,出售干净而且味道不坏的盒饭,这才把我从单调的食生活中救了出来。做 完计件的工作领薪水的时候,我会放纵自己去吃日本料理,拉面,清酒,还有洒 着鲜红鱼子的色拉。 夏天,城市一如既往,喧嚣而又艳丽。淮海路一带梧桐掩映,在烈日下绿意 浓郁,到了夜里,各种灯色迫不及待地亮起来,把一切染得变换莫测。 我有时在衡山路上独自散步,路上时常可以看到成双成对的情侣。这条街上 酒吧众多,但路途寂静,是散步的好去处。走累了,到淮海路上的百货商店门口, 坐着看来来往往的人们的神情。我一次次试图在路人的脸上寻找幸福的表情,但 常常徒劳。人们的脸上有兴奋、疲惫、木然、惶惑。但那其中并无幸福的成分。 只有一次。 我象往常一样闲坐着,一边肆无忌惮地吃着麦当劳的圆筒冰淇淋。香甜的奶 油味在嘴里化了开来。 一对情侣从我眼前走过。手拉手地。这是很平常的景象,在黄昏时分的淮海 路上,每分钟曾有十五对情侣从我眼前经过,出于无聊我数过一次的。 当他们经过时我没有注意到。那个印象是在那之后的一瞬间才抵达我的脑中 的。 女孩绽放的笑脸,虽然不美丽却楚楚动人,因为满含着幸福,如同一朵开到 极至的花。 还有,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那个女孩,是个盲人。 男孩并不高大,纤瘦的身影套在蓝色的格子衬衫里,安然地牵着女孩的手。 那种牵法,和普通的携手略有不同,因为包含着引导,以及关怀。 我急急转头,只来得及看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之中。男孩侧着头 说着什么,女孩在微笑。他们的手,在人流中紧紧相连。 突然地就觉得眼睛里有温暖的眼泪,我没有控制自己,任由眼泪流了出来。 很久以前就忘记了怎样为自己哭泣,但总是为了自己以外的事物而哭,为了世上 的幸福,或者不幸。 那一刻,周围的喧嚣对我而言是不存在了。虽然在旁人的眼中,我不过是个 形容普通的女子,坐在百货公司门口的花坛边缘莫名其妙地哭泣,手里还有半个 未吃完的冰淇淋。 + + + + 我的生活周而复始。在家里对着电脑译稿,吃东西,看VCD ,听音乐。外出 购物,散步。 有时坐在酒吧里发呆。 也有时去看望清。 清是我的朋友之一。我的朋友不多,但都是那种你可以在想要逃避什么的时 候为你留出一个空间的人。清也同样。 是个比我年长的女性。因为准备出国,所以辞了工作在家温习外语。她的家 里干净简洁,常用很轻的音量放着歌剧,那是轻盈的不象是这个世间的声音。 去看清的时候我会买花,即使有时手头拮据。明艳的天堂鸟,或者温馨的雏 菊。她的最爱是马蹄莲,白色的娇弱的花,养在清水里,一旦受了伤就马上枯萎 死去的花。我觉得喜欢的花可以看出人的个性。清不是一个对现实妥协的女子, 我们不太聊私事,但据我所知,她似乎并没有恋人。就象马蹄莲那样,她身处于 自己所制造的寂静的洁净之中。我不知道对她而言这样是否最好,就象我不知道 怎样做才能让自己感觉到幸福。 买花的时候,目光习惯性地寻觅着白色的玫瑰。当然不是没有白色的玫瑰, 但都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一种。在我的记忆中,敏的家中总是有白色的玫瑰,玫瑰 永远是半开,花瓣重重叠叠,香气欲语还休。就象她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在寻找白色玫瑰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苦笑。真的,何苦这么执 着呢。明明早已物是人非。 清的个性开朗。我和她常常聊着天然后就大笑起来。有时很庆幸自己有这么 一个朋友,能够在一起分享快乐。我把这个想法对她说了,她于是也笑着说,我 也是,如果没有你,整天在家里背单词,郁闷死了。 从清的家里回到我自己的家,又重新回到一向包围我的寂静之中。生活总是 周而复始。 + + + +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黑色的。前方有一个很别 致的篮子,乍一看象是用藤编制的。骑着它在梧桐树下的马路上穿行,看着日光 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上打出班驳的影子。漫无目的地。只是喜欢微风从耳旁掠 过的感觉。 泉就出现在这个时候。 和她的相遇是在聊天室。由谁发起的问候记不清了。只是很随意地聊着,觉 得她是个开朗却又脱不开几分落寞的女孩子。不时打出一个微笑,却又说一些很 沉重的话题。 关于爱,和永远。 她问我。永远有多远。我说,没有什么是永远的,我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不 过,如果你愿意相信有永远,那就相信好了。只是既然决定相信就不要怀疑。 她又问。那你相信爱情吗。 我相信。我说。爱情是一种温暖的东西,它给我们慰藉,但爱情有时并不能 改变什么。 泉于是说,你一定是一个很寂寞的人。 你呢。我问。你不是也觉得寂寞吗。 是啊。她说,不过,我的寂寞和你还有所不同的。我是因为爱,而你,是因 为拒绝爱。 我说,我们不要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了好吗。谈点别的。 好啊。她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什么是T 和P 吗。 我不由有点奇怪,就问她,你知道这是个特别的聊天室吗。 我知道。所以我才来啊。和男生聊太没意思了。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是比较 喜欢男生多一些,她又打出一个微笑说。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她问。 没什么,我还以微笑说。你很诚实啊。 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做一个诚实的人。她说。 这句话……是村上的书里的,《挪威的森林》,你也看过,对吗? 呵呵。我喜欢村上,喜欢极了。 ME TOO. 真巧。最喜欢哪一个故事呢?我最喜欢—— 《寻羊冒险记》。 打出这一行字的同时,我看到了她的答案。是同一本书。我们相隔1 秒打出 的书名在私聊框里并排而立,我用的字色是卡其色,而她是绿色,于是看上去有 一种不经意的协调。 在那一刻,我确定,这个世界上是有缘分的存在的。 + + + + 风笛。大提琴。键琴。爱尔兰音乐永远明亮忧伤,带着遥远国土的惆怅。这 是泉最喜欢的音乐。我在一家不起眼的唱片店里看到了,于是买下来,在各种时 候随意地听着。 就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戒掉了本来以为会成为终生习惯的香烟。就因为 她在网络里对我说,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再抽烟了。如果你抽烟只是出于郁 闷而不是需要。 我们每天都上网聊一会儿天,用HOTMAIL 的MSN MESSENGER.这是一种很私人 化的方式。 也写信。简短的。写一下平日里的一些感受和生活,常去的酒吧,喜欢的食 物,衣服,香水,书籍。 我现在也开始听BEATLES.她在信里对我说。觉得他们的音乐朴素动人,象是 直击人心。 还有,你说的那个小小的绿色酒吧我去了一次。太吵,我不喜欢,但他们写 满字的墙真可爱,我也在那里写了一句话呢。 并没有刻意地去看她写下的那句话。后来有一天,我在阿成的酒吧坐了一会 儿,听着一把吉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后来,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我走到 那面柠檬黄色的写满各国文字的墙面前,盯着那些我看过很多遍的文字看了起来。 没花太多的时间就找到了。她的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写得很认真,小小的。 希望他爱我,希望你幸福。泉。 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也不知道是哽咽还是叹息。反正被吉他 的噪音盖住了。然后我走回吧台,一口气喝完一杯冰得很彻底的龙舌兰酒。 离开酒吧的时候,我问阿城,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 阿城照例在擦他永远擦不完的杯子,他继续了一会儿擦杯子的动作,停下来, 看着我。 这个男人有着沉静忧郁的眼神。 你是问女人,还是男人。他问。 人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他说。女人一次只能爱一个人。 这是什么混帐理论啊。 这是我女朋友说的,在和我分手的时候。他笑了一下,不是不苍凉的。 是吗。抱歉。还有,谢谢。 + + + + 泉的信不固定。有时一天几封。有时则连续几天没有影踪。她的信失踪的时 候,网上也看不到她的身影。这个女孩子似乎有失踪的爱好。而她的他似乎也同 样。因为有一次,她在信里语无伦次地说,那个人失踪了48个小时,或许,不会 再回来了。 而他们并非恋人。这一点并不是她自己告诉我的,我却能明显地感觉到。 我如果失踪48个小时,他一定不会觉察到。她对我说。 我会觉察到。不过,你所希望的,并不是我,对吧。 不,谢谢你。我很高兴。 最近他对你好吗。 一直很好。但是,你也知道,对我来说,永远不够。 因为你爱他。 是啊。 我有时觉得他很混帐。明明知道你的心意。 不。他也有很多难处。 我们避开了这个话题,开始聊些别的。风里已经开始带有秋天的味道。泉告 诉我,她新买了棕色的丝巾。我说,那很衬你啊。她于是笑起来说,你又没见过 我。 猜得出啊。我想,你是有点苍白的皮肤。瘦。个子不高。 啊,真厉害。继续继续。 眼睛颜色比一般人淡,几乎是浅榛色的,所以你喜欢棕色的服饰。薄唇。嘴 唇很容易干燥,你又讨厌唇膏和润唇膏的味道(这是你告诉我的),因此有常常 无意识地舔嘴唇的动作。看起来可以说有那么点神经质。我说。 其实我是胡写一通。毕竟我没有见过她。但我又不完全是乱说,我所描绘的, 其实无非是敏的模样。无需闭眼,我也能看到她在我眼前。神经质的纤细的女孩。 曾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她从来不曾离去,在我的心里。 泉的答复很快就来了:你是女巫吗,全部说中了。不过还有一点你不知道。 我的手腕上有两道伤痕。是割脉留下的……很傻,不过还好没有成功。 我的心几乎凝固了。两道伤痕。这个世界上,原本不应该有这么巧合的事。 是为了他吗。我说。 是的。去年的时候。 其实我觉得,那个男人,并不值得你爱。 我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有些事,还是无法避免。 好好爱你自己,好吗。无论有没有他,生活必须继续。 好的。我会记住你的话。 + + + + 一天半夜里,清打来电话。 这是不常有的事。我拿起听筒,听出是她的声音,于是想开个玩笑,例如 “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之类的,但那一端倏地传来她的哭泣声。始料未及的。 我把话筒抵在肩上,在床上坐直身体。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低声问。 对不起。可我实在想不出打电话给谁。 没什么。我愿意听,如果你想说的话。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我没有打断她,也不敢移动,怕话筒里发出什么声音 打扰她。 如此经历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我问她。 好象没有。她嘶哑地回答。 是啊。倾诉有时并不能解决问题。好好睡一觉吧,把一切都留给时间。还记 得那句话吧,爱和伤痛都会败给时间。 记得。她低声说,你说得对,时间将会治疗一切。 晚安。 晚安。 清挂上电话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响了一阵子。我开始坐在床上发呆。其实我 并不认为,爱和伤痛都会败给时间。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可问题 是,如果那个人自己不想愈合呢。 + + + + 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城市里的孤寂无法忍受。有那么多为爱受伤害的女子, 在街头匆匆走过。城市吸取了一切,继续漠然地把各种各样的欲望和渴求搅动不 休。 而冬天,也快要来临了。 翻译事务所里来了一个新的文员。是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的女孩。她来上班 的第一天,我正好去送译好的稿件。也就是说,去拿我的薪水。 从她那里拿了新的待译稿件的时候,她冲我亲切地一笑。很久没有看到这样 发自内心的不带矫饰的笑容了。我不由得信口问道:“你就快下班了,对吧?” 她略带困惑地睁大睫毛浓密的双眼,“是啊。快5 点了。请问……?” “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一起去吃饭怎么样?这附近有家不错的日本料理店。 我刚发了钱,请客好了。”我一口气说完,在心里对自己感到惊讶。总的来说我 不是一个会突然和同事(应该算同事吧,我想)亲近的人,之所以选择这份工作, 也在于不必和他人打交道的缘故。 “好啊。不过,请客就不必了。我也喜欢日本菜。”她欣然说。 吃饭的时候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埋头大吃。总的来说她好 象不太喜欢说话,这正合我意。 她不是本地人,这是大学毕业后在这里找的第一份工作。和专业无关。让人 惊讶的是,她是学理工科的,微电子什么的。 “专业很不错嘛。”我发表感想道。 “你很特别。”她吃完一块金针牛肉卷后突然说。 “为什么这么说?”我诧异道。 “其他的人听说我是这个专业,都会说,怎么不继续专业,找一份更好的工 作之类的。” “哦。不过做什么样的工作是你的自由吧。”我继续进攻烤子鱼。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可就是有很多人喜欢对他人的事评头论足。” “所谓的社会。习惯了就好。” “那么,你习惯了吗?”她问。 我从食物上抬起脸,不经意间遇到她清澈的眼睛,一时间有点发怔。实在是 太过明亮了,我暗自想到,这么纯粹的东西,让人害怕它会破碎,或者蒙垢。 “没有。我想。有些东西,我永远也无法习惯。这就是为什么我混得不好。” 我苦笑了一下说。 吃过饭后,她提出要我领她到随便哪里去玩一下。 “好不容易有了工作。第一天嘛。想庆祝一下。”她一本正经地说。 “是值得庆祝。”我说,“先问一下,你会喝酒吗?” “会。我是抗酒精体质。”她笑吟吟地说。 “讨厌嘈杂的音乐吗?” “不讨厌。只要是音乐我都喜欢。” 真是随和。既随和又亲切。事务所还真会选人啊。我在心里发着这种无聊的 感慨,把她领到了阿成的酒吧。 阿成的酒吧还是老样子。熟客们坐在吧台前开玩笑,发牢骚。老贡的吉他总 是很愤世地响着。酒吧很久了,充满着酒吧味儿。 她居然马上喜欢上了这里的气氛,而且很快和包括阿成在内的人混熟了。我 照例不太说话,坐在角落里喝自己的酒。她笑着听周围的几个人讲一些半真半假 的话,不时发出一声惊叹或笑声。 阿成走过来低声对我说,你的朋友? 不,我的同事。 哦?我都忘了你还有同事。几乎把你看作是无业游民了。这个女孩很不简单。 怎么讲? 这年头。小丫头片子不是假纯,就是扮酷。这么自然本色的女孩子,简直就 是稀有生物嘛。 要是真觉得好,就去追追看。我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算了。我只是说说。阿成笑笑说,这么好的女孩,肯定有男朋友了。 你不问一下怎么知道?我也笑。 正说着,听见旁边某人问她,你有男朋友了吗,要没有,我可就要追你了。 半真半假的口吻,声音很大。 几个男人全部笑了起来。阿成和我没笑。 我突然有点厌恶这时的气氛。但我一言不发。老贡这时正好停止了吉他。周 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好象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她的回答,在这个瞬间。 我听见她清脆的声音,朗朗地。 “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 你的说法,好象你是同性恋似的。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笑道。其他几个人没笑。 因为和我多少有点熟了。阿成对我作了个歉意的眼神。我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是的。我喜欢女人。”她微笑着说。她的笑容镇定,声音清朗。 他们转头看向我。一致地。连阿成这个家伙也不例外。 其实在那一刻,我吃惊的程度,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但我的脸上是无 懈可击的冷漠。这是在独居生活中培养出来的美德。 “真巧,和我一样。”我不失优雅地说,对她,对所有的人。“让我们为此 干一杯。” 于是,隔着几个靠近吧台的座位,我们在酒吧昏黄的光线里相视而笑,遥望 举杯。那时,我们认识了不超过四个小时。 一星期后,她成为了我的女友。她的名字是枫。 + + + + 泉的生日是在初冬。 我想送她一份生日礼物,但毕竟我们的所有联系都只存在于网络中。而礼物, 是现实的存在。有时我想,就这样永不相见也好。让我生活在充满她气息的城市 之中,她喜欢的音乐,她常去的地方,她的没有希望的爱。让我感觉到这一切, 让她也感觉到我的存在,而彼此并不相见,只保留一份默契。这样便足够了。 枫已经搬来与我同住。她是个能让人忘却这个世界上许多不如意事的女孩, 奇妙的女孩。她做可口的饭菜,和我一起在深夜看老电影,然后争夺拭泪的纸巾, 我们一起散步,聊天,吃饭。在渐渐开始变得寒冷的静夜里,以彼此的体温来取 暖。 她没有问过我是否爱她。而我,也没有问过她。 很久没有在网上碰到泉,只是不断收到她的信。她换了份工作。薪水变多, 认识了新的朋友,一切都很美好,她说。 而她的伤情依旧,为那个她倾注一切的男人。那个永远只把她看作一个避风 港的男人。 不是付出爱,就能得到爱的。很多时候。 清也同样。她来过电话,声音恢复了愉悦。她说,她快要出国了。 当你们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的时候,你会发现,很多烦恼都不成其为烦恼了。 我对她说。 我也这么认为。她低笑道。到了那边,就没有人给我送花了。你知道吗,你 总是能送对花,每一种我都很喜欢。 这是我唯一的特长,我笑着说。 我知道泉会喜欢什么花,虽然她从未说过。那是白色的,半开的玫瑰。香气 清淡又繁复,如惆怅心事,千回百转。 + + + + 泉生日那天,是在Hard rock 举行生日聚会。她在生日前一天发信过来,对 我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来,不过,我会为你留一个位子,在我身旁。 我看了五遍那封信。我知道,她身旁的另一个位子,是留给谁的。 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 枫靠在我背后看着一本书。我们常这样,我坐在电脑面前,她坐在床上,背 抵着背。 这是个不知为何让我感觉很安心的姿势。 明天晚上我一个朋友过生日,我出去一下。我听见自己说。 是吗。她轻声应道。要不要买生日礼物。 我想买一束白玫瑰。但恐怕不太容易买到,我想要的那种。 我认识一个花店,里面的花都很特别。要不要我领你去看一下,明天下班以 后。 好啊。 第二天,我在公司外面等她。本来可以进去等的,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这里 的一分子。 但我还是留在了外面。起风了,有点凉。我穿了薄呢的灰绿色长裙,站在风 里等枫出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现在想来,我好象从未有过和谁约定然后 等人的经历。 我忽然感觉到淡淡的忧伤。以前敏总是在她的家中等我,那时,她的心中是 怎样的感受呢。在今天以前,我从未想过这一点。 枫准时出来了。看见我,她迈着小碎步快步走来,很自然地把手插进我的臂 弯。 我突然有点退缩。我说,还是不去了。 那不好吧。是你的朋友,不是吗。她明亮的眼神凝视着我。 花店藏在一个僻静的马路转角。玻璃的落地长窗,里面打着暖色的灯光,看 上去很贵也很美。 我们走了进去。枫对着花店里的一个女孩笑了笑,她以前来买过花,所以认 识。 我几乎是立刻看到了那束花。 很大的一束花。大约有四五十朵之多吧。纯白的,重重叠瓣,幽香深不可测。 每一朵都半开半闭,带着宛如泪珠的水滴。 花店里的女孩走过来,对我说,这花很美,是吧。 是很美。我喃喃地说。 为了不让这些花开放,在培育的时候,每朵都用丝线缠绕起来,所以才能保 持这种半开的姿态。女孩说。 是这样。很好。我说,这些我都要了。 你的朋友一定会觉得很幸福的。走出花店时,枫突然说。 + + + + 我到hard rock 的时候,是夜里八点。泉的生日聚会在七点半开始。我不打 算逗留太久,我想,看她一眼,就离开吧。 八点是晚餐时间,人已经不少。我走进去,穿过还没有人的舞池,转一个弯, 几乎是立刻看到了她。 泉。 纤瘦的女孩子,留着笔直的浅褐色长发,薄唇。她微微化了妆,穿着这个季 节流行的无袖绒衫,坐在一群年纪相仿的男女中间,显得明艳照人。她半侧着脸, 对身旁的一个年轻男人微笑着。 我没有看那个男人。我的目光被泉的发端所吸引。她的耳畔别着两朵白色的 小小钟形花,那是铃兰。桌上也有。很大的一束白色铃兰,在这个季节里不多见 地纯白着。 泉最喜欢的花是铃兰。她是敏以外的另一个人。我早该知道的。 手里的白色玫瑰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而在这个时候,枫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 你的朋友一定会觉得很幸福的。枫说。她的声音里有那么多的寂寞,我当时 为什么听而不闻呢。 我快步走出了hard rock ,走之前,我将花交给了一个侍者,请把这束花交 给那边的那位小姐,谢谢,我说。 + + + + 回到家附近时,我抬头看了一眼我的窗口。夜色中唯见一片黑暗,房间没有 亮灯。 我的心忽地抽了一下,疼痛地。我向家的方向跑了起来,一口气冲上咯吱作 响的楼梯,都顾不得开楼道里的灯。 拿钥匙的手不知怎的就有点抖,我在心里祈祷,神啊,请帮助我,无论如何 —— 过去的一幕在这一刻突然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敏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 白色玫瑰的香气混合着血的气息。她手上两道已经模糊的伤口…… 我推开门。 “枫!” “枫!”我喊道。 “你回来了……”她说。黑暗中,隐约可见她靠在床上坐着。 我靠在门上。她没有事。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你为什么不开灯?”我无力地说着,伸手去按开关。 “不要!不要……开灯……” “你哭过?” 她沉默着。我没有再开灯,走过去坐在床沿。我们之间,是突然显得遥远的 一片黑暗的空间。 必须说点什么,我想,我不想失去她。刚才的恐惧是那么真切,我现在还心 有余悸。 这种感觉使我发现,原来我仍有活着的感觉,我曾以为自己早已死于往昔, 却原来不是。很久没有活着的感觉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是从 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开始,还是我从来就不曾真正死去?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 的是,我必须说点什么,为了让她明白我此刻的心情。 “你知道,我曾经有过一个恋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涩哑得几乎陌生。 “嗯。” “今天我去看的朋友,和她有些地方很相似。”我说,“当然,只是一些细 节而已。 她们是不同的人。“ “哦。” 必须再说点什么,我想,可是,该说些什么好呢。 “你……最喜欢什么花?”我问她。 她沉默片刻。“雏菊。白色雏菊。” “雏菊……我一直认为,每个人喜欢的花,都能显出这个人的一些性格。雏 菊坚强又脆弱,确实很象你。我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我实在是一 个很差劲的人。” “不……问个问题行吗?” “你问吧。” “你说的那个女孩,就是……你以前的恋人……她怎么样了呢?” “不知道。在某处过着幸福的生活吧,或许。”敏自杀未遂之后,我随着家 人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城市来到这里,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仿佛是久远得记不 起来的往昔了。 时间的界限,在我的记忆中不知为何总是十分模糊。三年后,应该是三年后, 我收到了来自敏的一封信。信里的话很客套平淡,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这使 我感觉到痛苦,但我早已学会漠视痛苦。再然后,一切都变得淡了,淡得几乎不 留痕迹。 “也许我只是在寻找过去的影子,在今天去看的这个女孩的身上,”我说, “但这很愚蠢,不是吗。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那么,我和她,有相似的地方吗?” “没有。”我肯定地说。声音多少恢复了我自己的质感。“你是你自己,我 从来没有弄错这一点。我没有把你看成其他的人。” “是吗……那么,你究竟怎么想,对我的事?我在你的生命中,究竟扮演了 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一直想问你这些……” 我站起身,走到她的身旁站定。昏暗的光线里,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但我知 道她在流泪。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也许 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明白。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失去你。所以,你愿意继续留在这里 吗?尽管也许我没有资格这样说。”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我轻轻揽住她的肩。 然后,她爆发出压抑许久的哭泣声。泪水的气味在我的胸前弥漫开来,我吻 着她潮湿的脸,却吻不干她汹涌的眼泪。 “不要……离开我……”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 “我答应你……”她哭着低喊道,“我答应你!” + + + + 上海的冬天。没有云的时候,天空很干净。淡而悠远的蓝色。 我依旧过着平静的生活。译稿,读书,听着音乐发呆。常到附近的花店买白 色的雏菊,一买就是一大把,买回家插在长长的水晶玻璃瓶里。雏菊的香味很淡, 渐渐地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仍然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有的时候,看到枫明亮得几乎不带一丝尘埃的 笑容,会觉得心是暖的,时间,在这样的瞬间是静止的。 枫说,其实你是个很可爱的人,可爱得有点呆,你知不知道。 我笑起来,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还以为自己很酷呢。原来你喜欢比较傻的, 那我下次装傻好了。 两个人于是笑成一堆。我们经常这样,为了一些很小的事笑起来。 冬天的太阳照在阳台上,带着阳光的色泽和温度。我买了两把藤椅。上面铺 着枫做的红色的垫子。两个人在周末的午后坐在藤椅上喝茶,有时说话,有时不 说话,只是就这样让时间在彼此之间流过,不着痕迹地。 收到清的信。她说,异国的生活紧张忙碌。你说得对,离得那么远,就不太 感觉到痛苦了。当然,有些东西,我不会忘记。 泉也来了信。她仍未能得到那个人的承诺,但她说,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 幸福有时只是一些细节。即便没有承诺。她在信的末尾写到,收到你送的花我很 高兴,不知你过得好吗。我想,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冬季,我在生日的那一天 收到的那么多的白色玫瑰。 我也是。我微笑着想到。这一切我都不会忘记。玫瑰或者铃兰,还有雏菊。 而生命,仍将继续下去。在过去和继续的爱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