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在寒冷的季节 作者:默音 夏天结束的时候,晓辞去了工作,成了他自己所谓的世纪闲人。 女友是在那之前离开的,走之前她清理了所有留存自己痕迹的物品,除了他 们共同收养的那只白色小猫。 晓在变得空旷的房间里看《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原版书,做自己和猫的食物, 陪猫玩耍,反复地听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实》,如此日复一日。 大约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朋友打来电话,对晓说,别老闷在家里,我们有 个聚会,你也来吧。 因为之前的工作是做杂志的娱乐版,晓结识了不少以与众不同的方式生存的 人。打电话来的朋友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是个笑容明亮的女孩,在市中心开了一 家银饰店,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电影海报。晓参加过几次她的聚会,觉得自己在 她那些善谈的朋友中显得突兀,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总是热情地相邀。 但正如她所说的,总是闷在家里也不好,于是晓欣然答应了下来。 最近除了购买必需的食物和用品,晓几乎没有离开过家。在这种生活里,人 也渐渐变得憔悴。他仔细地洗了个澡,刮净两天量的胡须,穿上许久未上身的白 色棉衬衫,旧仔裤和灰色的纽巴仑跑鞋,对着镜子看了看,发现自己的眼神多少 有点变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过去自己身上的某种可称为生命活力的东西, 已经大大地磨损了。 晓在日落时分走到街上,淮海路上总是拥塞着各色各样的行人,在他消失的 这段时间里,世界好象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轨迹前行。这条街上 有太多的回忆,路旁的STAR BUCKS,麦当劳,真锅,卖烤羊肉串和糖葫芦的小摊。 晓冷着脸漠然走过,发现自己很容易就可以使大脑变成一片空白。 朋友约定的地点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上,是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咖啡馆的主人 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在开张的日子里有一大帮人来助兴。 咖啡馆有着落地的长玻璃窗,里面一片明亮,造型奇特的钢制桌椅在聚光灯 下如展示品般闪亮。晓意外地看到以前的同事,一个负责采编的女孩和她的摄影 搭档,带着器材,似乎是要做采访的样子。晓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进去。 一进门是不可避免的寒暄。旧同事笑着跑过来拍晓的肩,问起他的近况,晓 平淡地说,还没找工作,在家闲着;不认识的人递上名片,晓礼貌地微笑,我没 有名片,以后再给你吧;开银饰店的女孩子递给他一杯咖啡,晓这才在一堆色彩 明亮的垫子中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这时他才得以环顾四周,是布置得如同新概念装潢样板客厅的咖啡馆,色调 是温暖的红黄绿,墙上挂着抽象风格的装饰画。背景音乐轻盈而没有生命地响着, 如同空虚的泡沫,本市有若干这样的咖啡馆,或许设计多少有所不同,但骨子里 毫无二致,无非是花费若干金钱堆砌出的休闲场所罢了。 晓突然开始深切地怀念以前恋爱时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已经有些陈旧的红色 砖墙,褐色木地板,光滑的木制圆桌,半旧的套着麻布罩子的沙发。咖啡的香气 混合着六十年代的爵士乐飘摇,在夜色开始笼罩时,点起样式普通的蜡烛,她的 脸在那烛光中柔和而美丽。 晓曾以为这样的无数个黄昏会一直持续下去,而一切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空留回忆。 以前的同事开始做预定的专访,为新开的咖啡馆做专访,既能为咖啡馆本身 做宣传,也可以解决杂志的实际版面需要。一举两得。再说大家都是朋友的朋友, 互相帮助总是应该的。 这是娱乐版的生存之道,晓以前也深谙此理,但今天他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 看时,只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矫柔造作。整个咖啡馆如同一个华美而虚假的布景, 而这群人则在出演乏味的戏剧。晓感觉自己象一个郁闷的观众,只好不停地喝着 咖啡。但连咖啡也变得索然无味。咖啡这玩意儿具有成瘾性,晓在这一个多月里 早已习惯了白开水的味觉在咖啡的强烈冲击下感觉到强烈的不适。他想喝冰水, 但又懒得去拜托正在谈笑的朋友,只好作罢。 晓这时才注意到那个女孩,或许是因为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的缘故,晓 刚才没有察觉她的存在。 她坐在咖啡馆角落里的一把红色圈椅上,看着一本书。黑发柔顺地滑落她的 双肩,因为她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但晓注意到她纤瘦的手腕,左腕带着一根 形状繁复颜色暗淡的银手链。 感觉到晓的注视,她抬起脸来。 她的面容瘦而干净。她看看晓,有点不安地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如同夏日 的最后一抹晚霞般转瞬即逝。然而就是那个恍惚的笑,突然地敲击着晓的心,引 起轻微的震颤。 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对她微笑了一下,女孩又低下头去看她的书,晓注意 到她手边的咖啡,几乎完全没有动过。 晓作了一个决定。 他站起身来,走到吧台前对这里的老板微笑。你的店很不错,他说。 是吗。谢谢。老板礼貌地还以微笑。 不过我的胃不太好,能不能给我一杯水。 他道了声谢,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一杯水。细长的白色玻璃杯里漂浮着半片柠 檬,以前的女友把这叫作“半个月亮”。 他把杯子轻轻放在女孩面前时,她再次抬起头,细长的眼睛淡定地注视着他。 我想你也许想喝这个。晓轻声说。 哦,是的。谢谢。她微笑了一下,这一次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微笑。于是晓终 于明白他刚才感觉到的轻微的震颤是什么。这个女孩有一双清澈却看不见底的眼 睛。 女孩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回桌上。 半个月亮。她看着杯子喃喃地说,仿佛是说给晓听,又仿佛只是自语。她的 声音有一点儿沙哑,但很动听。 晓说不出话来,看着她。仿佛是许久以后,他听到自己说,如果我没有猜错 的话,你不太喜欢这里,我想领你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女孩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晓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家。 一进去,她就看见了在沙发旁懒洋洋走过的猫。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晓从厨 房里给她倒水回来,看见她已经坐在沙发上,把猫放在膝上逗着玩。这时的她看 上去的印象和刚才截然不同。仿佛少了一层隔膜,晓坐在一旁看着她露出开心的 笑容。 晓放上一张唱片,爱尔兰的风笛。他看得出她很喜欢。不用多说什么他就能 明白,这个女孩骨子里和他何其相似。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象他一样寂寞。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谈,女孩问了他书架的位置,就自己去找了本书来 看。晓走进厨房开始考虑做点什么吃的。 他打开冰箱看了一下,冰箱里有土豆,卷心菜,鸡蛋,西红柿和甜玉米罐头。 尽管一个人住,晓仍然维持了做饭的习惯,一是因为不喜欢速冻食品,二是如果 不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就会更加无聊。他用土豆,卷心菜和玉米做了一个简单的 色拉,煮了一个番茄蛋汤。 回客厅叫女孩来吃饭时,他发现女孩睡着了。她倚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书, 猫也在她的膝上熟睡。不知为什么,晓觉得这一场景并不陌生,尽管女友从来没 有在沙发上睡着过,她以前总是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从一个台调到另一个台。晓 不喜欢看电视,就钻回卧室上网。 有时女友看电视直至深夜,他已经睡着了,半夜里她悄然上床,用冰凉的小 手挠他的后颈。 现在想来,这一切居然如同幻觉般缺乏实感。 晓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坐下来。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姿,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 孩呢,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回家,只因为他适时的一杯水。而且居然还睡着 了。晓想起来,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这一切实实在在。陌生的女孩在自己的沙发上熟睡的这一场景,与过去的 任何场景都不相同,因为是此时此刻的真实。晓把她手里的书轻轻拿下来,关掉 音乐,又坐回沙发前的地板上看她的睡姿。看着看着,安然的疲惫感悄然袭来, 晓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已经醒了,坐在沙发上抱着双膝凝视着晓。象一只猫。 醒了?她问,声音低哑动听。 嗯,现在几点。 七点,我刚才看了一下。你做的汤凉了,我放在炉子上热过了,现在吃正合 适。 哦。晓揉了揉靠在沙发边沿而有点酸痛的脖颈,说,那就吃饭吧。 吃过饭后,女孩起身告别。晓说,你乘什么车,我送你到车站吧。 不用了。她说。她站在玄关,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平静安然地。 我还可以来玩吗,我很喜欢你的沙发,她说。 当然可以。晓点点头,如果我不在家,你就用鞋垫下面的钥匙自己开门好了。 那是以前的女友放的,因为他总是忘带钥匙。 好的,再见。 再见。 晓看着门在自己面前关上,转身回屋。 他忽然记起,自己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女孩第二次到来是在一个午后,带有秋日意味的阳光投射在房间的地板上, 是温暖的颜色。她穿着和上次相同的衣服,白棉布衬衫,红色碎花长裙,赤脚穿 凉鞋。晓给她开了门,晓的身后,屋内象被洗劫过般空无一物。 女孩只是略略睁大了双眼。 你喜欢的沙发现在堆在卧室里,晓带着少许的歉意笑道,我今天正好要粉刷 房子。 你自己做吗。女孩说。 是啊。反正闲着没事,我想把墙换一个颜色。 客厅本来是淡黄色的,搬进来后一直维持着原来的样子。不是晓喜欢的颜色, 但之前也没有时间改动。 我来帮你吧。女孩似乎很高兴。 好啊,你来帮我参考一下,什么颜色比较好。晓说着打开放在房间一角的箱 子,里面是六种颜色的油漆。深蓝,乳白,雪青,草绿,玫瑰红,孩儿粉。 她不由笑起来,你怎么买了这么多。 我觉得每种都很不错啊。而且还可以调配颜色。 她蹲下来看了一会儿,把头搁在膝上沉思着。 你喜欢什么颜色。她问晓。 没有特定喜欢的,你呢。 我也是。 那你觉得用什么颜色比较好。 天空的颜色。她想了想说。 这里好象没有。不是太深就是太浅。 不是可以自己做吗。她站起来,我来配色,你来刷墙,怎么样。 分工还算合理。晓一本正经地说道。 实际做起来远不如想象中那般简单。晓一会儿就觉得胳膊酸痛,女孩蹲在一 旁仔细地把深蓝和白色的油漆加在了一起。两人都套着晓连同油漆一起买来的塑 料围裙,带着长长的护袖,看上去还真象是油漆工人。 如此两个人一同做一件事的时间里,空气里渐渐充满油漆的气味和某种私人 化的亲密意味。简直就象是新婚似的,晓不由得想。 我以前做过一个梦,她以一贯低暗的声音说。 什么样的梦。晓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随意地问道。 梦见我和我爱的人一起粉刷房间。把房间漆成蓝色。 滚筒刚刚滚到一半,晓不敢停下,只好说,哦。 可是等房间漆好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她继续说。 晓把滚筒一拖到底,放进漆桶里。他转过身,看见她无助的脸,在昏暗下来 的光线里如花般绽开。他走过去抱住她,鼻端是油漆的味道,新鲜又伤感。他紧 紧地拥抱着她,然后说,等房间漆好后,我还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嗯。她低低应道。 晓闭上眼,把此刻的心情烙印在心里。过去的一切早已过去,惟有此刻怀中 的体温真实地传来。 直到夜里才终于完成。晓的脸上沾着油漆,如同宣战状态的印第安人。她为 此笑了起来,晓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沙哑却动人。 晓去洗澡的时候,她做了简单的晚饭。三菜一汤,散发温暖的家常香气。 两个人相对而坐默默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晓,猫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晓说,大概上哪儿调情去了吧。两天没回来了。 你没去找过它吗。她带着一点谴责的语气说。 不用找。我们的同居原则是互不干涉。 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吃着饭。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道,猫会不会迷路了呢。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太 可怜了。 晓看了看她,女人确实是难以理解的生物。最后晓说,好吧,那我们吃了饭 去找猫。不过天都黑了,恐怕不太好找。 猫当然没有找到。一定是上哪儿玩去了,它自己会回来的。晓这样对她,也 是对自己说。 可女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于是晓决定放弃说出他想了一天的话——你在 这里住下来,好吗。 她的包还放在晓那里,于是两人一起回去拿。在门口的走道上,他们看见了 一个徘徊的动物。是猫。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奔过去抱起猫,猫在外面游荡了两天,显得很脏,可她 好象全不在乎。晓发现自己又忘了带钥匙,于是从鞋垫下面拿出备用的开了门。 她把猫抱了进去,晓拿出猫鱼开始给猫做饭。 猫开始狼吞虎咽地吃晚饭的时候,晓和她隔着厨房的餐桌上坐着。房间里静 无声息。 小猫回来可真好。她说。 所以我不是说过吗,会回来的。 可是如果你不去找,说不定它不会回来了。小猫感觉到你在找它,所以才回 来的。 晓不以为然,但没有开口表示反对,于是沉默再次笼罩。 如果你喜欢的人走了,你会去找她吗。她问。 不会。晓想了想说,人和猫是不同的。人如果不想回来,找也没用。 其实是一样的,她说。只要你去找,就会回来。如果你心里希望她回来的话。 晓看着她的侧脸,仍然读不懂她脸上的表情。那或许该叫做落寞吧。 如果你走了,我会去找你。晓最后终于说。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 你在这里住下,好吗。晓问她,问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孩。 她点点头。 九月,晓结束了独居的日子,和一只猫,一个女孩共同生活。女孩的名字叫 明,除此之外,晓对她一无所知。 作为同居的伙伴,明是个让人觉得愉快的伴侣。她很安静,喜欢做家事,爱 花,在他们共同漆成蓝色的房间里,总是摆放着白色的香花。猫也很喜欢与她做 伴。她拒绝了晓再买一张床的提议,每晚都睡在沙发上。和猫一起。 十月依始,晓重新开始工作。工作的内容是为几家杂志写一些稿子,关于这 个城市里的生活时尚。工作本身是晓早已习惯了的,和以前比却更加自由一些。 除了对着电脑写稿,他就和明一起看片子,听音乐,散步,购物。 时间如流水般过去。冬天来了。 冬天一到,晓立刻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变得多少有些不同。明开始长时间地在 附近旧租界的马路上散步,有时则独自坐在沙发上的阳光里发呆,马蹄莲在清水 里迅速地枯萎凋谢,猫也变得懒洋洋的。一切都开始变得寂静,在晓的四周。 一天夜里。 晓半夜醒来,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东西,柔软温暖的。是猫,他想。 但不是。晓马上发现了那是什么,那是女性的柔软的身体,蜷曲着,抵着他 的背睡得正酣。 晓不想惊醒她,只好维持原有的姿势继续睡去。身后传来她的体温,还有随 着呼吸的微微起伏。不知为何这使晓感觉很安心,他很快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时,满室灿烂夺目的冬日阳光。她不在床上,这使晓心里有种奇特 的空虚之感。 厨房里传来烤吐司的香味。 想到自己昨晚居然会毫无欲望地安然睡去,晓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是不是因 为上一次受创太重,所以他已经无法再轻易爱上一个人。又或者,是因为明昨晚 的样子,实在很像一只怕冷的猫。她上了他的床,只是因为渴望得到一些体温的 慰藉——想到这里,晓突然感觉到难以言明的悲哀。 从那一夜起,明就开始睡在床上了。衣橱里还有枕头,是过去在二人生活中 用过的。晓没有拿出来,看上去明也对两人共用同一个枕头没什么意见。 他有时会去PUB ,和以前的一些朋友。开银饰店的女孩也不时约他出去玩。 晓终于发现那个女孩的笑容明亮又寂寞。 你介意我去你家玩吗。一天,开银饰店的女孩说。 不太方便,我和一个朋友同住。 是吗,我还以为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她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笑容。她总穿 黑衣服,带着造型夸张的银饰。不是不特别的,这个女孩子。晓再次惊讶于自己 心中的冷漠,那是无从化解的冷漠。 那要不要去我家玩,女孩半醉时看着他说,眼神如丝。 晓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悸动,但他想起家里大床上那个如猫般蜷缩着入睡的 身影。 下次吧。他说。 气温逐渐下降。他们常去散步的幽静马路,两旁的悬铃木树叶在风中飞舞。 落在道旁的树叶是黄色的,踩上去有清脆的声响。明在散步时把一只手放在晓的 臂弯里,这只是因为寒冷,晓对自己说。 猫又失踪了。一天,晓从外面回来,明没有做晚饭。她出去找了一下午猫。 这么冷的天,它会到哪里去呢。她轻轻地说。 他叹了口气,重新穿上外套。你在家里等我吧。晚饭不用做了,等我回来一 起吃。 终于找到猫时,是在小区的花园一角。猫的腿受了伤,毛皮上有半干的血迹, 惨不忍睹。 可能是附近的顽皮小孩干的。 他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这才记起当初自己和她约定过不要接电话。 他只好决定先把猫抱回家叫上她一起去医院。 不出所料地,看到她震惊伤心的脸。但没想到会看到她的眼泪。汹涌无声地。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对她说,你别哭了,我们一起送猫去医院。 最终仍是没能吃晚饭。好不容易等猫的伤口处理完毕,已经是半夜了。在出 租车上,她疲倦地把头靠在晓的肩上,闭着双眼。猫在她怀里,打了麻醉睡着。 她脸上还有泪痕,在这一刻,她看上去象是个小女孩子,他轻轻吻一下她的脸, 说,没事了,就快到家了。 到了家,他问她饿不饿,她摇摇头。 那就睡吧。他突然想起,两个人从来没有在接近的时间上床睡觉过。通常总 是他先睡了,她才悄悄上床入睡。 晓于是觉得有点尴尬,或者自己可以先去上一会儿网,他想着,但确实已经 很疲倦了。 忙了这么半天。 她却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自己先去洗了澡,就上床缩在一角。她睡觉时 总是蜷曲着身体,象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晓洗好澡,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她僵硬不适的睡姿。他很疲倦,于是终于决 定上床睡觉。 他象往常一样上床,关掉床头的灯。 但是他发现自己无法入睡。他知道,他想要她。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一个 人的身体,就连对以前的女友也不曾有过。而她就在他身后,背抵着他的背,安 心地睡着,象往常一样。 晓想,我是不是该起来睡到客厅里去,但他的背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使他 难以下定决心。 这时他听到她低低的声音,暗不可闻。 如果我走了,你也会这样找我吗。 我会。晓毫不思索地回答。 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转了过来,然后,她在他的怀里了。晓发现她在流泪。 别哭,我一定会找你,我永远在这里。晓对她说。一遍又一遍。 一个女孩究竟有多少不同的样子呢。一个平静的午后,晓看着她跪在地上专 心擦地板的样子想着。他一直以为明是个淡漠的女孩,但从她的身体上,他感觉 到让人窒息的激情。温柔的,冷静的,孩子气的,哭泣的,微笑的,欢笑的,她 有太多的样子。晓喜欢看她不同的样子。这或许不能算爱情,爱情是太奢侈的一 种东西,对他们两个人而言。但他知道自己喜欢并希望这一刻持续下去,直到永 远。 他从身后把她抱起来,吻她的颈。你还要擦多久啊,他笑着问,简直可以照 人了。 我喜欢一尘不染的地板嘛。她把脸埋在他胸前笑,你不喜欢吗。 喜欢啊。他摸着她的长发喃喃,非常喜欢。 一天夜里,他从PUB 回来。夜已深了。她还没有睡,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怎么还不睡呢。晓问她。 睡不着。她从床上跳下来,灵活柔软得象一只猫。她走到他身前抱住他。 一个人太冷,睡不着。 是吗。晓抚摸她的脸,你想要的只是体温吗。他想问,但最终没有问。 你的身上有香水味。 可能是酒吧里沾来的吧。 是一生之火的味道,我认识的人里有一个人用这个牌子。她放开他,仰脸看 着他说。薇就是用这个牌子的。 她说的是那个经营银饰店的女孩。晓想起刚才告别时那个女孩的吻,带着微 醺的酒意。 晓其实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 那是因为她香水用得太浓了,我刚才坐她旁边。晓漫不经心地说,转身去洗 澡。 夜里,明把背对着晓缩成一团。不久以前,她终于学会在晓的怀里入睡。但 今天她又固执地恢复了最初的姿势。 晓仍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因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何况,他想, 我们并不是情侣,我们只是分享一张床和一只猫的生活。 晓仍然继续往日的生活,写稿,偶尔出去和一帮人聊天喝酒。在家时看明做 家事,天太冷,他们不常出去散步,常常两个人依偎在沙发上看片子。晓的体重 又恢复到以前的正常状态,明则还是瘦,她一向吃得很少。 日复一日。 婚姻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晓有时会想,以前和女朋友同居时,不时还 会有摩擦和争吵。但明是个安静平和的女孩,除了那一次以外,她从没有过类似 于不满的情绪。晓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是不是就叫做幸福。 他试着领明出去玩过几次,但与外出吃饭喝咖啡相比,她似乎更喜欢呆在家 里。她带来的衣服不多,冬天里常常穿着晓的毛衣,在晓的男装毛衣里,她显得 愈发消瘦。 晓和薇约会过几次,在薇的住所,他小心地不让明知道。即使现在这种关系 不能算恋人,他觉得也应该保持基本的礼貌,相敬如宾无非就是如此。 冬日渐深,寒冷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她消失了。 那天傍晚,晓回到家里。家里有种空落落的气氛,不象往常般充满晚饭的香 气,也看不见她忙碌或慵懒的身影。晓以为她出去买花了,走进客厅靠在沙发上 看书。 但有什么不对劲,晓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蓝色的墙壁一如既往,却充斥着 某种空廖的质感。猫烦躁地在他脚下走来走去。 他走到猫的碗旁看了看。她总是让猫有足够的食物。而现在碗是空的。 晓给猫做了饭,发现猫饿得够呛。估计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了。 明上哪儿去了呢。晓查看家里的衣柜,她没有带走任何衣物,那应该只是出 去一会儿。 但晓不知为何开始不安。 那天夜里明也没有回来。晓一个人好不容易才睡着。床太大太空太冷,他突 然发现。 那之后他几乎没怎么出去,除了购买必须的食物。他在家里等她回来,不管 怎么说,没带钱也没带衣服不可能走远。应该会回来。等她回来,就问她为什么 要走。如果是因为薇的事,那就对她说,自己可以不再见薇,因为她更重要。 是的,她更重要,她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希望还 不算太晚。 我无法给你什么,只有这个家,还有我所剩不多的爱。晓看着蓝色孤寂的墙 壁喃喃自语。 我想你,明,想你回来。 而明就这样消失在寒冷的冬季里了。不再出现。 两星期后,晓确定她不会再回来了。无论原因为何,总之她不会再回来。但 生活总得继续。晓接到催稿的电话,一个又一个。 他决定振作起来,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好了。他试着说服自己,那只是个 渴望温暖的女孩,也许在别的地方找到了新的家也说不定。 但他无法忘却,她低沉欲泣的声音。 如果我走了,你会找我吗。 晓苦笑,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你呢,明。猫或许会回来,而人不会,因为人会 走得更远。 但好歹值得一试。 他剃须,洗澡,把自己多少弄成人样,走出蓝色的房间。现在才觉得这蓝色 过于忧郁了一些,让人消沉。 唯一的线索是薇。 关于明,他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他知道她喜欢吃蔬菜,喜欢听BEATLES , 喜欢看侦探小说,喜欢白色的马蹄莲。她怕痒,每次他吻她耳后时都会嗤嗤低笑。 她喜欢用海藻味道的洗发水,不化妆,喜欢赤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但除此 之外他又知道些什么呢。 他在薇的店里找到了她。店里四周是衬着黑丝绒的柜台,银饰在聚光灯下闪 耀。薇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上去有点见老。 我见过她,薇笑着说。清醒时,她的笑容总是不真实,眼里没有笑意。 什么时候。 两星期以前吧,大概。在你家附近。 是吗,两星期以前……晓突然惊觉,在我家附近,你认识我家? 我向一个朋友打听的,我想去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与人同住。她仍然在笑。 你遇见了她……你是不是对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就是和你同住的人,薇用手掠了掠头发。我对她说,我很喜欢你。 我不关心你对她说了什么,晓注视着她,那你知道她可能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或许是在某个男人家里。你不知道吗,她是个到处寄居的女孩,在 遇到你之前就是这样。薇不动声色地说,语调残酷。 晓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她充斥着金属光芒的店铺。店外是冬日孤寂的 蓝天。晓突然觉得想哭。 他终于明白,他们其实彼此相爱。但他爱得不够,如果爱可以衡量的话。他 没能给她足够的温暖,所以她离开了。 在寒冷的季节。 如果你喜欢的人走了,你会去找她吗。 不会。人和猫是不同的。人如果不想回来,找也没用。 其实是一样的。只要你去找,就会回来。如果你心里希望她回来的话。 晓仰头看着空旷的蓝天,那是象他的房间一样的蓝色。他们共同的房间。仰 头是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 不断有行人在他身旁走过。 他知道他会去找她,虽然全无头绪。但他会去寻找,他已经错失一季,不想 再错失一生。 只要我去找,你就会回来,对吗。晓在心里对她说。但他其实并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