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到彼,或者原地不动 作者:默音 去年冬天的这个时候,每逢周日,我和烟通常百无聊赖地坐在书房的地板上。 有时有音乐,有时没有。天气好的时候,太阳从窗口暖洋洋地探进来,我们 就坐在淡金色的阳光里。烟有时会在看一本书,我于是倚在墙上闭上眼,太阳透 过眼帘把世界染成一片通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二十九岁,烟那时大概是三十岁。距离我们一起在大学校园里散步的无数 个午后,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十年听起来是很漫长的一段过程,其实不然。我在 这十年里丢弃了很多东西,又得到了一些东西,其中也不乏值得珍惜之物。但总 的说来,这十年里我究竟获得了什么,我其实并不十分明白。有些事是要回过头 来看的,或许。 “等冬天过去,我就再出去拍照。”烟不止一次地说。 出去拍照,指的是离开这个被称为上海的钢筋水泥丛林。我称之为逃离,烟 显然不喜欢这种说法。 烟最近一次逃离,是在两年以前。 我想,是什么使人逐渐偏离自己的目标呢?是命运,或者是出于某种无奈, 又或者,只是由于时间本身。 烟曾经向往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追逐世间的影象而活着,但实际上烟从事 程序员的工作,长年埋头于数据和思维的迷宫之中。尽管烟会在每一次逃离都市 之后带回一些作品,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次逃离的间隔正在变得越来越漫长。 一晃就是两年的空白。 “我喜欢你的照片。”我不止一次地对烟说。 “是吗?”烟淡然答道。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烟会因此而欣然微笑,一如孩童。 我常常去公司附近的一个花店。为了买花,或者看花,也有时纯粹只是想和 店主May 聊天。 May 的店方圆不足十平方米,四面玻璃。花被精心地放在各种各样的玻璃容 器里,在微黄的灯光下绽放。花店里总有种香气,微弱而浓烈,May 说那是花死 亡的味道。 我喜欢白色的花,从玫瑰到蝴蝶兰。白色的花死亡的时候,香气仿佛总是特 别强烈,挥之不散,直到我回到办公桌前许久,仍萦绕在我的感觉之中。 烟的作品中,有一幅是农家的晒场,一个妇人蹲在摊了一地的玉米跟前,低 头审视玉米的干燥程度,玉米的颗粒从她的手中滑落,闪动着阳光的色泽,而整 个晒场亦铺满金色,只有农妇的粉红色衬衫和黑发传递出人间的气息。我在翻看 那厚厚一叠照片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张,但不知为什么,直到很久以后, 我仍能清晰地回想起这张照片的若干细节,玉米的金色看上去居然欣喜若狂,这 是我在回忆中才恍然惊觉的。 我和烟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事是散步。 从我所住的五原路到吴兴路,再经衡山路前往虹桥路。烟借住的公寓在虹桥 路。我们从这一头走过去,然后一起喝烟做的咖啡,最后我一个人乘车回家。从 来没有走过相反的路程,总是如此。我的家是起点,烟的住所则是终点。 我对烟说:“为什么不买房子呢,也可以按照自己的风格来布置房间。” 烟回答:“我总觉得自己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住很久。” 烟的公寓不大,厨房,浴室,客厅兼饭厅,书房,卧室。每一间都极尽简洁, 因为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复杂化。烟和我不同,我喜欢在房间里放满自己喜欢的东 西,像一只恋巢的鸟。烟说想有一间自己的暗室,但一直也没有实行。公寓基本 上维持着搬入时的装修,只有书房的墙壁在我和房东的拉锯式讨论后被漆成了极 淡的蓝色。所有的家居杂志上都说,这种颜色的房间很容易使人变得忧郁。 烟在这个有蓝色房间的公寓里住了十年。 在我的记忆中,我对May 的第一印象是一句话。 “如果剪短的话,太可惜了。” 那是我第一次到May 的店里买花。为了去看一个很久不曾见的朋友,我选了 一束白色的雏菊。陪我去买花的同事略带惊讶地问道,“送全白的花吗?” “不要紧。”我说。雏菊的花语是“简单的一天”,某本杂志上这样写道。 我对系着红色格子围裙的May 说:“请帮我把这些花系成一个花球。”说这 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不经意地浮现出了一部电影中的情景,教堂的婚礼上, 新娘一身雪白,手持雏菊的花球,或许不是雏菊而是别的什么花,但我总觉得那 是雏菊,缀满天真无邪的白色细长花瓣。 May 审视地看着花,约有一秒钟,然后抬起头,安静地对我说:“如果剪短 的话,太可惜了。” 我顿时不知所措,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做决定的人。 “是吗,那么,怎样做好呢?” “再加一些花的话,就可以保留枝干了。看上去仍然是球形的效果。”May 说完,探询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 走出花店的时候,同事总结说:“这个店主很会推销。” 我把花带到朋友的家中,朋友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诞生花是雏菊?” “不,我不知道。”我说。我取下装饰性的玻璃纸,把花插进朋友拿出的长 颈玻璃瓶里时,发现枝干的长度是那样的恰到好处。我忽然明白了May 所说的话。 的确,剪短的话就太可惜了。 后来我就常常去May 的店了。 烟喝咖啡的时候,先喝半杯清咖,然后加入大量的糖一气喝掉。 “这叫先苦后甜。”烟说。我对这种折磨味觉的行为不以为然。 烟留存下来的照片中,有一张拍的是我。画面的右侧,我神情肃然地侧着头, 正在戴右耳的耳环。烟在相册中对这张照片的注解相当之长??“人必须为自己 向往之物付出代价,但我们其实无法衡量是否值得。” 我说:“拜托,就算你要玩深沉,也不要用我的照片。”烟装作没有听见。 其实我很喜欢这张照片,以及烟在注解中所表现出来的一丝苦笑。我在大学 时代以为,烟的确是一个不平凡的人,虽然后来我渐渐无法坚定自己的想法。在 平凡的日子里过得久了,很多东西都会消亡,这实在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我在一家翻译事务所工作,工作的内容是翻译有关电脑的日文技术资料。大 学刚毕业时,我找了很长时间的工作。在这个时代,仅有学历是不够的,几乎所 有的招聘单位都声明自己需要有相当工作经验的人。这就如同只有一个表面的乌 诺比斯环,我想。既然人们都不需要菜鸟,那么,那些具有工作经验的人又是如 何从菜鸟时代演变而来的呢?我知道抱怨不会为我带来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所以 只是继续在城市的各处奔波。最终,我找到了一家需要日文翻译的翻译公司。 “你不是日文专业的吧?”老板看着我的履历和初试的答卷问道。 “我读的是计算机。”我答道。这是我们之间唯一与面试有关的交谈。然后, 我认真地聆听了老板关于手提电脑行情的无趣谈话。 三天后我接到了录用通知。人生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由得想。 烟经历了比我更长想必也更艰辛的面试历程,最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一家著 名的电脑公司。烟的宏愿之一是获得足以支持理想的金钱,这一点烟做到了,但 似乎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我们有时会在上班的时候溜出来喝咖啡。所有的咖啡馆都有巨大的玻璃窗。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不一定彼此交谈。在我们的眼前,世界 不停地运转着,街上行人如梭。 “你还在摄影吗?”我问烟。 “是啊。”烟看着窗外,“我是不会放弃的。你呢?” “我和你不同。我没有特别的理想。”我说。 “你一直不愿意让自己活得太累。” “那倒不是。即使不追逐理想,人也会疲倦的。” “说得也是。”烟无动于衷地应道。 烟在工作一年后跳槽,后来又换了几次工作。二十五岁以后,烟似乎厌倦了 变动带来的新鲜感,也是从那时起,我小心地不主动和烟讨论关于理想的话题。 前几天,我又去May 的花店,想给自己买一束白色的铃兰。 花店消失了。玻璃房子里不再摆满鲜花和装饰品,空空如也的房子像一个巨 大的玻璃盒子伫立在冷清的街口。我走近去,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道, 本店已经搬迁,欢迎新老顾客继续惠顾,底下是一行地址。 这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在这个城市里。 “等冬天过去,我就再出去拍照。”烟对我,或者是对自己说。 我没有说什么。我闭上眼,看着世界在我的眼前变成一片红色。现在已经是 初春了,阳光里开始带着暖意,晒得人几乎要融化。 我们在烟的蓝色书房里,外面是奔流不息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