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最后的蜉蝣 作者:默音 这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院子里的法国梧桐一个劲儿地疯长,彷佛连空气都被染成了绿色。上万只知 了躲在树叶的缝隙里拼命磨擦翅膀,发出永不休止的嘶鸣。看来一个暑假都要在 这种噪音里度过了,我在心中长叹一声。 天花板以奇怪的角度倾斜下来,照这样看,即使哪一天趁我睡着时突然落下 把我砸成肉饼也不足为奇。如果是卡通片,可能妈妈还得去找一个气筒把我吹成 原状——像卡通人物一样死而复生固然有趣,不过还是祈祷我和天花板都平安无 事吧。 我瞪着陌生的天花板胡思乱想的时候,妈妈已在一旁兴高采烈地把衣物从行 李箱里往外拿,更要命的是,她还自言自语地说:“太好了,一回到这里,我好 像又回到了十四五岁,连心情也变得轻松了呢。” 所谓的“这里”,就是指这个叫做绿港的小镇。不,准确地说,是指这座又 旧又破的老屋,外公外婆的家。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发奇想,丢下工作带着我 回到这里,虽然她现在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可我总觉得有点问题,因为,如果 她真的那么喜欢这里,为什么自从念大学之后就一次也没有回来过。不过,反正 大人总是有许多无法理解的行为,我也没兴趣去追究妈妈的奇怪举动,我只想知 道,为什么我非得住在这们一间又小又破又危险的阁楼里………… 妈妈的声音打断了我在心里的第十五次叹气。“小音,你也喜欢这里吧?毕 竟阁楼是每个小孩子的梦想呀。而且窗户又这么大,采光棒极了,连我这样的专 业人士都没法挑剔。” 第十六次叹气。如果身为室内设计师的妈妈会认为那占据大半面墙的旧窗 “无可挑剔”,那只能说明她确实有点问题了。因为不论怎么看,那些窗框都已 经油漆斑驳严重变形,而且我可以打赌,你不使出全身的力气休想将它关上。 与房子的凄凉状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晚餐时的“盛况”。像圣诞老人一样 笑眯眯的外公,从小镇另一头赶来的舅父、舅母和双胞胎表姐,看起来很开心的 妈妈,还有,在墙上看着我们微笑的外婆的照片。大人们又说又笑,好像完全不 怕热。我真怀疑,这么多人的声音,会不会把这座旧房子震塌。 “小音,你吃得很少呢。菜不合胃口吗?”舅母向我看过来。 “可能太热了吧。”大表姐说。 “一定是长途乘车有点累。”小表姐断定。 “小音一向吃得不多。”妈妈笑着说,“他属兔子呀。” “那怎么行,男孩子要多吃点才长得高。”说着,舅舅挟了一块鱼放在我碗 里,“来,把它吃掉。这是绿湖里的鱼。” 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被饲养的小动物。我开始慢慢地吃那块鱼,很小 心、很缓慢、很谨慎地把鱼刺拨开,把鱼肉放到嘴里,鱼肉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 来,这是绿湖的鱼,绿湖,很好听的名字,那是怎样的湖呢? 我感觉到周围变得安静,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外面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沙沙, 沙沙。然后,仿佛过了许久,舅母以极低的声音问道:“这么说,那件事……是 真的喽?” 我第一次在月光里睡觉。 阁楼的地板上,到处铺满了淡淡的月光。我伸出手指去触摸那柔和的光,却 只触碰到风。风里有树叶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凉爽的香味。 也许,这个阁楼并不是那么糟糕的地方。 晚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作恶梦呀。 来到这里以后过了十天。 第九天的早上,妈妈被召回了公司。我听到她握着电话低声地说,这可不行, 我有权利休假。通话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妈妈的语气不断变化,兴奋、争执、游 移不定,我想,如果她将来要改行,最佳的选择应该是配音演员。但我显然不是 一个好听众,听着听着,我坐在藤制的摇椅里睡着了。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脸上移 动,感觉到这一点,我马上清醒过来。原来是妈妈的手指,她在轻轻地抚摸我的 脸,还好不是虫子,我欣慰地想,这个世界上我最怕的东西就是虫子,不管它有 几条腿几个翅膀或是没有腿也没有翅膀,只要是虫子就是我的天敌。 “小音,妈妈要先回去了。”妈妈看着我说。 我点点头。 “对不起,最后还是不能陪你过暑假。但是妈妈必须工作。”她叹了口气, “你也许会觉得妈妈爱工作胜过小音。其实不是这样的。对我来说,小音是最重 要的。”说着,妈妈弯下腰紧紧地拥住了坐在摇椅里的我,洗发水的香味从她的 发际飘来。那是我么熟悉的味道。我闭上眼睛,感觉着妈妈的香味。这样下去妈 妈会哭的,我想,虽然她是个爱哭的人,可我还是不太想看见她的眼泪,因为她 一流泪,连我都变得想哭起来。而我很早以前就知道,男孩子是不应该哭的。 这样想着,我从妈妈的拥抱中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好像在很 久以前我也做过同样的动作。那是什么时候呢。 我的安慰似乎奏效了,妈妈抬起脸,有点悲伤地微笑起来。 将来,无论过多少年,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不会忘记这张脸和这个表情吧。 妈妈不是美丽的人,但这个笑容无疑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笑。那是像夏天的风 一样透明的笑。 为什么我要沦落到这种地步呢,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虽然在妈妈走时拍着胸脯说“我会好好照顾小音,所以请放心吧。”但舅舅 似乎很快就忘记了这个诺言,因为公司里有一个携家人旅游的活动,所有他和舅 母,还有那对姐妹花表姐,就丢下我一个人到海边逍遥快活去了。 其实,是因为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去才留下来的,现在还真有点后悔,因为 我还没有见过海呢。不过,一想到可以不必享受这一家人超级热情的对待,又觉 得松了一口气。 于是,只剩下我,和老屋。 对了,还有外公。 但是,像圣诞老人一样笑眯眯的外公,除了偶尔会在晚饭时露面之外,都在 某个街头巷尾和他的老友们下棋,直至深夜才回来。而且,他又几乎不说话,所 以我几乎已经把外公当作这座老屋里的幽灵,而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了。 我确实也像是这里的主人。买菜,做饭,洗衣,都是我自己做。不过,这些 事,我很早以前就习惯了。住在家里时,妈妈因为工作的关系,也是很少在家的。 所以,一个人独处的事,也是很早以前就习惯了。不过,这个偏僻的小镇,没有 麦当劳,没有电玩,也没有电影院,还真是寂寞呢。 这里有的,就只有树而已。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院落,都长满了茁壮的树木, 绿意在每一个角落延伸开来,如果从空中俯瞰这个小镇,一定也是一整块的绿色 吧。 第十五天了。 我的脚步还没有离开过老屋。因为天气太热了所以不想出去,我这么对自己 说。于是,除了翻看带来的几本书,我就把摇椅搬到院子里的树下睡觉。 梧桐稠密的枝叶,把太阳的热力都挡在了半空中。只有一点点小小的光斑漏 过树叶的间隙洒落到地上、和我的脸上、手臂上。虽然也是阳光,但它们一点也 不热,就像星星的碎片,只是微微地发着光。我躺在摇椅里,看着绿叶遮蔽的天 空,在这里睡着的话,也许就连做的梦,也是绿色的吧。 我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那是妈妈用特快专递寄来的。因为今天是 我的生日。 一个人度过生日,也是早已习惯的事。没有生日蛋糕,没有宴会,没有人会 在你吹灭蜡烛时装模作样地鼓掌。因为妈妈平时也会心血来潮地送一份礼物给我, 所以生日就变成了一个并无特别的日子。所以,如果不是这个包裹的缎带上写着 “HappyBirthday ”,我几乎已经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不管怎么说,收到礼物毕竟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因为不知道打开时会看见 什么。不过,鉴于我有打开妈妈的礼物时蹦出一个鬼脸的惨痛经验,还是不要抱 太大的期待为好。 我小心地拆开金黄色的包装纸,里面是一个绿色的盒子。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希望不要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才好,闭上眼睛数一,二,三,然后啪地把盖子打开。 睁开双眼时,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你好。幽灵说。我不意识地捏手臂,真实的疼痛告诉我,这不是梦。也就是 说,现在的情况是,下午两点钟,我在老屋的院子里,梧桐树下,偶然遇见了通 常不会在白天的现实生活中出现的幽灵。 她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看到我手足无措的样子。不过,如果换了SuperMan 在我现在的处境,他也未必能维持镇定。因为,不管怎么看,我眼前这个长着可 爱面孔的女孩子确确实实是飘浮在空中的。 你是谁?我在心里说。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一般,“我叫碧。你是小音吧?” 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秘密。”叫做碧的幽灵说。她看了看左右,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怎么? 你一个人在家吗?” 我点点头,马上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样一来,岂不是形成了“独自在 家”的局面。我只好祈祷她最好没有什么不良的目的。 “你在这里做什呢?”她一边问,一边看向我手里的东西。“咦,有礼物? 是什么?” 看来这是个好奇心强烈的幽灵呀。无奈,我只好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她 参观。 “啊,真漂亮。”她眯起眼睛说。 其实我也是这才看到妈妈给我的礼物。那是一个柠檬形状的玻璃瓶,其中, 小小的植物的嫩芽飘浮在无色透明的液体中。 “还有一封信呢。”幽灵说,而且,也不管我是否同意,她就拿起浅绿色的 信纸读了起来。 “小音:生日快乐。这只瓶子是妈妈设计的,里面放的是爸爸以前打算栽培 的种子。所以,这份礼物是我们两人共同送给你的,希望你过得开心,还有,要 听外公和舅舅的话。” “好短的信。”幽灵说。 那是因为妈妈不擅长写信。我看了一会儿玻璃瓶,确实很漂亮,该怎么办好 呢? “把它种起来吧。”幽灵又一次像是听到了我的想法。 “不然,可能不会活很久。送礼物给你的人,好像不太了解植物。虽然很懂 得什么是美。” 还真被她说中了,我想。不过,这个提议也满不错的。 在院子的一角种好那株幼芽后,我回到树下准备享受迟来的午睡。不知为什 么,我现在已经不害怕身旁的“她”了,虽然有点奇怪,但好像并不是可怕的东 西。 “喂,你可以开始说了吧?”幽灵打了个哈欠说。在这之前我还真不知道幽 灵也会打哈欠。或者她仅仅是想表示她有点不耐烦吧。 不过,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困惑地看着她。 “可以开始了吧。你不是因为有话想说,才把我叫来的吗?”名叫碧的幽灵 睁大眼睛看着我说。 这么说来,我确实是有话想说。 并不是想对某个特定的人说,只是想说些话而已。可是,无论我说什么,也 不会有人真正用心地倾听。 在家的时候,我几乎都是一个人。有时看电视看到最高兴的时候,会突然意 识到这里中有四面墙壁和一个我而已,那时便会觉得非常地悲哀,但究竟是为什 么而悲哀,我自已也不知道。 有时妈妈会打电话回来,但那时大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什么吃过饭没有啦, 作业做完了吗,要记得按时吃饭,如此等等,我只是拿着话筒不时“嗯”一下而 已。 住在另一个城市的父亲——忘了说了,他和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 —偶尔会来看我,他是一个小说家,和妈妈有很像的地方,孩子气的笑容,狂热 地爱着工作,很不会做菜等等。他以前对我说,他很爱妈妈,但他们太相像,不 能住在一起,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但大人们反正总是做出一些无法解 释的行为。父亲总是领我去植物园,他很少说话,但也不常听我说话,因为他总 是看着植物就陷入沉思。说起来,我有很久没有见到他了,那都是因为他住得非 常遥远的缘故。 我不讨厌上学,成绩一般,在学校里我有几个朋友,我们常在一起聊天,聊 电视、看过的书、电玩、等等。我和他们在一起时,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那些 并不是我真正想说的话,我十分清楚这一点。 那么,我究竟想对谁,说什么呢? 虽然可以说至今为止我都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倾听并明白我 的话语,那些我真正想说的话冻结成了冰块,在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越积越多。 终于有一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妈妈领我去了很多很多的医院,所有穿白色长袍的医生都缓慢地摇着头,每 次从医院回来,妈妈都会哭泣。 对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让她停止哭泣的魔法——那就是轻轻地拍 妈妈的肩膀。 然后,我不再去学校了,因为妈妈不同意把我转到聋哑学校,这孩子是正常 的,她坚持对每一个人说。 其实,不说话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因为我除了去超市购物,就是一个人呆在 家里。妈妈也说,只要看我的眼神就可以知道我的意思。不过,她毕竟还是感到 不安。医生说,这是精神上的原因,唯一的方法中有静养等待,所以妈妈才把我 带回了这个地方。也许是觉得这里很适合“静养”吧。 于是,现在,在九月,一般的初中生都已经开学了,只有我,仍在这个偏僻 的小镇过着没有终结的暑假。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我重新开口说话,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 道,自己应该向谁,说些什么。 总是空屋子,总是四面墙。关上灯,就只剩下一片黑暗。我总是在黑暗中做 恶梦,在梦中叫喊着醒来,却发现自己呼出的只是冰冷的气息,没有任何声音。 来到这里以后,我不做恶梦了。 但是我仍然没有找到答案,我究竟想向谁,说些什么呢? 我的声音,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你想说什么呢?”碧静静地看着我,问道。 “我很寂寞。”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嘶哑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不管怎 么说,这千真万确是我自己的声音,不过,为什么说“我很寂寞”?我自己也不 太明白。 “是吗?”碧微微侧了一下头,“寂寞……吗?” “那么”,她忽然微笑起来,“我陪你玩吧?” 我想,所谓的“寂寞”,并不是指没有人陪我玩。而且,也没缺人缺到需要 幽灵替补的地步。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还没有走出过这个院子呢。 “你想去哪里?”碧问我。 “绿湖。”我不加思索地说。 “好的,那就让我做一下临时导游吧。”她笑着说,“免费的。” 我这才想到,和幽灵一起游玩,恐怕会惊吓到别人。但碧似乎立刻知道了我 的想法,她无声地落到地面上,又笑了起来。 原来幽灵的笑声,也可以这么好听。 但这个向导实在很差劲,虽然是陌生的小镇,我也还是发觉她领着我绕了很 多路。 她似乎是故意这么做的。我们甚至在途中遇到了外公。还好外公正低着头下 棋,似乎没注意到我们。终于到达绿湖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了。我是在城市长在 的,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湖。当我终于面对那映着橙色天空的无边水面时,只觉得 心跳都几乎为之停止了。在我眼前,世界不存在了,只剩下天空,夕阳,和被太 阳染成金色的湖水,风在耳畔呼呼地掠过。 “快要开始了。”碧说,“时间正好。” “什么?” “对它们来说这是最后的夏天了。”她沉思着喃喃自语,“夏天就要结束了。” 我没有来得及细想她这句话的含义。因为这时我看到了“它们”。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铺天盖地的飞虫。 从本能上说,我应该吓得拔腿就跑。可是我没有动。 奇异的,半透明的小虫,纤细的双翼,拖着长长的尾丝,在夕阳的映照中, 在水面上飞舞着。翅膀和尾丝,还有那半透明的细小身体,都被最后的阳光照得 闪闪发亮。在铺满金色光辉的水面上,成千上万的光的碎片飞舞着,那是太阳的 碎片吗? 在光的舞蹈中,不断有小小的光点坠落,消失在水中。当最后一缕阳光沉入 水中,水面上只剩下最后几只小虫在艰难地飞动,最终,也消失在暮色的阴影里。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那是什么?还有,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的感觉,又 是什么? “蜉蝣,被称为朝生暮死的昆虫。它们在水中等待四年,才能换来阳光下的 几小时,或几天。你刚才看到的,是这个夏天最后的蜉蝣了,它们的子孙,会在 四年后的夏天,再次在这里飞翔。”碧的声音沉静地回响在暗青色的水面上。 “人类的生命,虽然比蜉蝣长很多,但也一样是短暂得转瞬即逝的。所以, 你不必悲伤了,只要他曾经觉得幸福就好,”她停了一下,“你的父亲。”冰凉 的东西划过我的脸,那是泪吗?虽然,虽然我一直不断地对自己说,爸爸和妈妈 离了婚,住在另一个城市,所以见不到。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而已。直到 九个月以前,我们都还一直幸福地一起生活着。九个月前,爸爸因为意外死了。 是的,我就是从那时起不会说话了。从那时起,世界只剩下四面墙壁。为什么我 觉得那之后过了好久好久,不是只有九个月吗? “想哭的话就痛快地哭吧。”碧轻声说。 “嗯”我抽泣着转过头看着她,我突然发现,在刚升起的月光下,碧看上去 像极了妈妈。 “困为太伤心,所以的自己关进自己造出来的世界。很痛苦吧。”碧用手指 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冰凉的手指,但不知为什么。却让我想起妈妈温暖的手, “不过,已经没事了。”她微笑了一下,“如果再遇到伤心的痛苦的事,请说出 来好吗,一定,会有人倾听的。” “嗯。”我点了点头。 “那么,我也该回去了。”碧说。 “回去?”我一惊,“回哪儿?” “你的父亲居住的地方,”碧温柔地笑了一下,“也许不会再见面了。这也 是我的,最后的夏天。”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老屋的。我只知道,一到家我就倒下了,并发起了 高烧。 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妈妈。她趴在床头睡得很熟,我不想惊醒她, 小心地试图坐起来。但妈妈立刻就醒了。 “小音!”她低喊了一声,然后是妈妈式的拥抱。 “我没事。”说着,我拍了拍她的肩。本来以为她会因为我开口说话而吓得 跳起来,但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我。大人确实很难猜透。 妈妈的发际有湿润的气息,她哭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昏睡了两天三夜,一直在说梦话。妈妈始终不肯告诉我, 我在昏睡中说了些什么,她只是温柔地对我说,已经没事了。 是啊,已经没事了。 我的暑假,也终于画上了句号。 和仍旧是生机勃勃的舅舅一家说了无数遍再见,正准备离开老屋时,印象中 几乎没开过口的外公突然说:“小音啊,你不去和你的朋友告别吗?” 我一愣。 “就是那个和你一起出去玩的,看起来很活泼的小丫头啊。” 大人们投来疑惑的目光。两个表姐偷笑起来。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飞奔到庭院的一角。那里,种着一棵小小的幼芽,曾经鲜艳的绿色,已经枯 萎死去了。 “好可惜。”妈妈在一旁说,“这是你父亲生前最喜欢的碧草。” 碧草吗…… 她曾随着生日礼物的绿盒子而来,并说这是她最后的夏天。 其实,那天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已经并不重要了,只要 我记得自己所见过的,夏天最后的蜉蝣,以及它们所意味的一切,便足够了。 她曾经说过,下一代的蜉蝣,将在四年后重现在阳光之下,跳它们生命的舞 蹈。 那时,我将是十八岁,也就是说,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