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旅伴们 作者:默音 那个充满了风的山谷是我们共同旅行的终点。我还记得当时天空的颜色,因 为没有污染而澄澈高远的蓝,高悬于古老的高原之上。那蓝色宁静得让人为之窒 息。 在出谷的路上我们拍了照。照片上,我和另外三个男孩子对着整个世界微笑。 照片上的我们年轻而飞扬,脸上是高原阳光染出的太阳棕,眼睛乌黑,牙齿雪白, 对未来一无所知,因而快乐无边。 照片上没有出现的女孩,是当时举着相机拍照的人。我可以在心里把她的影 象清晰地拼接于其上,中文系的女孩,眼睛大而晶莹,不说话时像是在沉思,沉 思时仿佛蕴含着泪光。是有一双泪眼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做梅。 梅在大学毕业前两个月自杀。从学校图书馆的楼顶纵身而下。我不知道她为 什么要选择这么惨烈的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只有一次,我曾和梅一起偷偷爬到图书馆顶楼的天台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只是趴在栏杆上默默仰望天空。上海的天空是淡淡的蓝,像洗旧了似的。 从昆明到大理,再经丽江返回大理。唯一不变的是天空,风和阳光。梅的家 位于大理州内的一个村落,我们在她的邀请下前往那里。通过汽车,马车和步行 的辗转,终于抵达目的地。这时,我们已经在高原上奔波了两个多星期,金钱和 体力都已达到极限。 所以,一到梅的家,我们就完全松懈下来。 梅的家是当地典型的乡间建筑,白墙黑瓦,檐角用墨色勾勒着精巧的山水横 幅。院子里铺着青石板,院外种了一圈翠竹,屋旁则是荷塘。四周深深浅浅透明 的绿色,把阳光里的热力滤得干干净净。 小柯第一个叫起来,说,你的家简直是世外桃源嘛。 梅安静地微笑,把我们领进她的家。推开雕花的木门,里面的陈设可说是简 陋的。和云南的很多地方一样,她的家里不用椅子,而是以一种草编的墩子为座。 那其实是世界上最舒服的沙发。离开云南的时候,鸢很想带一个走,但因为行李 过重而只好放弃了。 梅说,你们先休息一下,这会儿我家的人还在地里呢,我去叫他们。说完她 转身离去,把我们和一只挺乖的大黑狗留在屋里。夏日的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照 进来,空气里有植物潮湿的味道。 我们都没有说话,林开始整理他的速写簿。他是个英俊而沉默的男人,有着 适合作画的神经质的手指。小柯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专注的动作,眼睛微眯起来。 我注意到小柯的眼神,那里面有我不熟悉的黑暗的光。我不由得看了鸢一眼, 他端坐在草墩上,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一本佛经。我只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拿 出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这是不断堆积死亡的游戏,我其实并不喜欢,但除此以 外别无消磨时间的方法。 黑狗看了我们一会儿,优雅地转身跨过门槛,一翻身倒在青石板地面上睡起 觉来。 梅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在打牌,四个人坐成一圈以地当桌玩得百无聊赖,在她 家的堂屋正中。看见她的时候我们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向她身后的长辈问好。梅 的父母和兄长惊人地相似,棕色皮肤,不善言辞,个子不高。这种遗传基因显然 在梅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异,她的白皙和敏感更像生长于江南而不是亚热带的女 子。 梅向她的家人逐一介绍我们。然后转头问他们,今天谷里有没有风。 会有咧。父亲答道。 梅于是愉快地微笑起来,对我们说,我领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但不觉得太累。路旁有清澈的溪,溪底是五色的石子。 鸢把跑鞋拎在手里,赤着脚在溪水里走了一段路。我沿着溪和他一起走着,并不 说话。 林一个人走在前面。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背影 居然也可以透出忧郁。小柯一直在和梅聊天,不时听到梅的笑声,清而脆。 我看见路旁不远的沟渠里开满了蓝紫色的野花,于是叫他们也看。小柯轻快 地走过去,跨在沟上弯腰摘了一大把花。他把花分成两束,笑着递给我和梅。 谢谢。我和梅说。这个男孩子一向有这种不经意的温柔,让人觉得很舒服。 鸢已经穿上了跑鞋,在我身旁漫不经心地走着,仿佛只沉溺于他自己的世界。 我把花别在帆布背包上跟上他的脚步。 到达那个山谷时是下午两点。山谷两旁是山,谷底原本应该是河,但现在已 经看不到水的痕迹,只有无数巨大的圆石布满四周。我们拣了一块可容纳六七人 的石头爬了上去,五个人围坐一圈,把脚悬在空中休息。 连鸟鸣都没有,四周一片寂静。小柯开始吹一支口哨,舒缓忧伤的曲子,好 象是俄罗斯的民歌。我们听到他的口哨声在谷底回荡开来。 小柯是音乐系搞作曲的学生。我是英文系,鸢是哲学系的。林的专业是油画。 我们五个人凑在一起旅行,是因为梅在学校的BBS 上贴了一个帖子,说她要在暑 假回云南旅行,愿意寻找同伴。 她给出的旅伴条件可以说是奇特的:如果你和某人既非朋友又非恋人——充 满了成为恋人的可能性却又绝不可能成为恋人,请与我同行。 底下是她的联系方法。 我把那条启事打印出来给鸢看,他仔细地研究了梅给出的路线,然后对我说, 他觉得很不错。 我提醒他,你看到那个关于旅伴的条件了吗。 我觉得很合适呀,鸢说着,微微一笑。他笑起来和不笑时总是判若两人,而 他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不知为什么,鸢的回答多少有点使我不快。 我们和梅约了一个时间见面。地点是在学校的湖边。那时是黄昏,梅从湖边 转过脸来看我们的时候,我立刻惊异于她在夕阳下晶莹流动的双眸。梅冲我们大 方地一笑,她那种泫然欲泣的神情才多少被冲淡了一些。她和鸢谈了几句,说,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还有另外两个人,我们一共五个人。 出发那天我才看到梅口中的另外两个人。林和小柯。 小柯的哨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我问他。 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于是我们都侧耳倾听,但什么也没有听到。 风来了。梅安静地说。 风真的来了。 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狂风中时,我不由得握住了鸢的手。他用力地回握我的 手,但风却变得更为狂暴,从各个方向撕扯着我的头发和衣服。 恐惧中,我感觉到了鸢的拥抱,他紧紧地拥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上。我 们之间突然不再存在任何间隙。他的虚无我的矜持全都化为乌有。只有风在我耳 边呼呼地响过。 风停的时候和来时一样没有征兆。四周突然安静如初,恍若什么也没有发生 过。我把手环在鸢的腰上,感觉到他稳定有力的心跳。这一刻仿佛是永远。 我不知道另外两个男人在风里做了些什么。拥抱,或者,亲吻。在无限的未 知面前,人原来可以这样接近自我。所有的面具都会滑落。 回去的路上,梅的心情似乎很好。她一个人轻快地走在前面。我和鸢并肩走 着,并不牵手,步伐一致。林和小柯走在我们身后。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最初梅贴出那个帖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有一个希 望能在风中紧紧拥抱的人呢。 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重新见到小柯,是在上个星期的周末。如果没有这次偶遇,我想我也不会动 笔写出这一切。有很多事,我们以为早已过去,却因为与之有关的什么而倏然惊 觉,原来自己从来不曾遗忘。 是他先认出我,在一个喧闹的酒吧里。我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子里啜着一杯 玛格丽特,突然有人在我的身旁“嗨”了一声。 我转头,看见一个装扮前卫的年轻男人,乌黑的短发和眼睛,蓄着下巴的胡 子,左耳戴着暗银色的耳环。那双眼睛里的笑容是我熟悉的。 我大叫一声,站起来拍他的肩。我们突然象是多年的老友了,虽然从那次旅 行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但五年的时间使重逢的感觉变得温暖,散发着怀旧的 气息。 你还好吗。我问他。 瞎混。他笑笑,我组了一个乐团,在几间酒吧演出。他指了指乐池里开始调 音的几个年轻人,就是他们,我的伙伴。 我坐下来,他在我对面坐下,坐姿落拓不羁。 过了片刻,他不确定地开口说话。这一次他没有笑。 你听说了吗,梅后来的事。 我知道。 她死之前的一个星期,去做了人流手术。小柯低低地说,是我陪她去的。 我没有出声,注视着杯子里金色的液体。梅在自杀前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还有,她是不是再次凝视了那片半旧的天空? 小柯点了一支烟,只吸了一口,看着烟在指尖缓缓腾起。 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啊,而且与众不同。他慢慢地说道,女孩子里和我成为朋 友的,也只有这么一个。 那孩子……是谁的呢?我开口问道,并且马上就后悔问了这句话。 不知道。他摇摇头,她从来不谈自己的事。 我想起梅宛如含泪的双眼。 那你呢,你和林还好吗。 林结婚了。他拧灭烟,淡然回答。当然不是和我。 哦。我只好应了一声。 你和鸢呢。小柯凝视着我问。 鸢走了。我微笑一下,我没能留住他,或者说,他没能带走我。我们都太清 楚自己想要什么。 后来我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唯一清晰的,是小柯离开前带着 酒意对我说的那句话:——那个山谷里的风太短暂了。 我走出酒吧,衡山路的夜色不张扬却又颓废。我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打算 回家。坐在车里,酒意使人昏昏欲睡。 那个阳光下充满了风的山谷,已经离我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