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下雨的清明节 作者:饭士壳 一 一个村庄总是与牛联系在一起,没有牛的村庄是个失去灵魂的村庄。可以设 想,村庄里的小草是为了作为食物才成长起来的。 桃花村的牛关在村西的土块砌成的牛栏里面,牛栏共两排,一排十间,有两 间破败了,所以现在只剩下十八头牛。跨进牛栏,只是成堆成堆的鲜黄的牛粪。 牛们瞪着一双可怜的大眼在牛粪后努力地向外探望。有一天牛会被自己的粪便给 窒息死亡,我想。 爷爷说,现在村里人懒了,现代化了,都用上化肥了,谁也不愿再来担这儿 的牛粪了。爷爷相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现代化的东西都是一些异想天开的懒虫发 明的。他说,当然了,勤快人老老实实下田干活,谁有功夫去想那些玩意儿? 于是我就记起了小时侯能记事起电视里就在播出的一则广告。我耳边仍能回 荡着那个女人甘美的歌声:加拿大钾肥,庄稼需要你。这种和谐的旋律造成的唯 一后果是村里的小孩甚至大人都没心没肺地哼起了这首广告歌。 二 每年的清明节桃花村都会下场雨,不管大小与否,反正下完雨后桃花村便会 显得格外漂亮。我一直纳闷其中的因果联系。后来爷爷感叹道,哎,大雨冲掉了 牛粪的味道,真让我感到不适应。于是我就豁然开朗,原来平时一直遮掩住美丽 的桃花村的竟只是那十八头牛。但爷爷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说,土地喜欢牛粪味, 麦苗喜欢牛粪味,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十分喜欢。 清明节的时候满地的油菜还没有长大,她们在等着一生中最灿烂的季节。那 时油菜们长得旺盛啊,满地的花儿一忽儿全都绽放开来。她们精心编织而成的这 张澄黄澄黄的地毯应该毫不逊色于天边的彩霞吧。她们知道农人们都会用欣喜的 目光注视着自己,而不是欣赏彩霞。她们喜欢享受风儿柔柔地在她们身上散步的 那种神奇的感觉。 这时,有的田地里还有本该头年年前便该拔掉的棉花杆,这些破败的棉花杆 很愤怒这片油菜,这片生命。然后他们便在清明节微寒的空气中,如一个个枯瘦 的老头,在雨中咳嗽不止。 那时一场小雨也就是在提醒我们,喂,记住,该去祭坟了。祭坟便是去给各 家死去的亲人送钱送饭。鬼们也是要吃饭花钱的。 今年的清明节却没有下雨。 桃花村的人都不知道没下雨的清明节将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们仍很牢固地记 住了这个节日,记住了在这个节日里该干些什么事。桃花村的老人一年赛似一年 的少了,去年秋天连那个解放前曾嚣张一时的土匪风鹏老头也死了。这让我不禁 感慨万端,这么强悍的人都死去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长久地延续下来呢? 村里的人死后,亲人们总要在其坟头插上一只纸糊的大白鹤,好让死去的人 能够跨着鹤飞翔享乐。那白鹤在暴晒雨淋后很快就消失殆尽,这时桃花村的人便 都在想象那些潜伏在地下的灵魂是如何地趋向长生。 三 爷爷总是这么地醉心于祭坟,也许大概每个老人都会是这样吧!他老是不厌 其烦地问我,你妈纸钱买好了吗?我好笑地说,买了,老早就买好了。那么烛呢? 那种这么粗的烛。爷爷用双手比画着。那么粗啊,她好象没买这么粗的烛。我说。 哦了一声,爷爷明显失望起来。那是给他们送亮的,爷爷嘟哝着,一年四季地下 都那么黑。 手拿着一叠妈妈在街上用两块钱买回的冥币,爷爷嘿嘿地笑了,这就象是真 钱,嘿,五十,一百,咦,这张是多少?我凑过头一看,上面印着八个零,我说, 是一亿呢。爷爷乐了,这在地下可怎么花呀,找都找不开。我说,现在都兴这样 了,那五十一百的怕还不够花呢! 鬼们的通货膨胀竟是由人一手造成的。这让我想起了曾听说过的这么一件事, 也是在清明节发生的。说的是一个老太太要儿子上街买冥币回来烧给她老头子。 她儿子买了冥币后,同时又从银行里取回了五千元的新版人民币。他一回到家, 恰巧有人来找他搓麻将,他竟忘了收拾这五千元钱便跟着那人去了。等到第二天 他打完麻将回来,却再也找不着钱了,一问他妈,原来老太太误把整整五千元人 民币当成冥币烧掉了。老太太知道事情真相后,当晚便上吊死了。 四 蒙家岭就是桃花村的祖坟山。 蒙家岭的山脚下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坟墓,里头埋葬的就是这个村里的祖先, 爷爷告诉我他叫少崖公。那块很大很大的墓碑上,记载了他是于嘉庆十一年来到 这块地方的。这么一推算,那应当是在公元一八零六年,到现在已近二百年的历 史了。二百年在历史滔滔的长河中不过只是一瞬间,而在这座山上大大小小的墓 碑插了太多太多。 墓碑还记载,少崖公死后,八个壮汉抬着他的灵柩上山,正抬到山脚的时候, 突然就雷电交加,暴雨倾盆而下。因为雨大路滑,壮汉们便不得不放下棺木,而 去附近的农舍避雨。谁知等雨停后他们回来,棺木却开着,而少崖公的尸体却不 见了。他们急急忙忙四处寻找,只是徒劳而返。他们便知道少崖公是上天了。于 是他们便找着几件少崖公的衣服,葬入了这停棺的地方。 就象许多的神化一样,这真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蒙家岭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家里最亲的几位祖先却躺在三个不同的山头上。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没有亲人埋葬的地方不叫家乡。多么让人伤感的 一句话呀! 不爱家乡的人是不要脸的。爷爷经常这样说。 五 爷爷和我爬上第一个山头,那儿葬着爷爷的姨娘。一年没来,坟上长了许多 许多的荆棘灌木,爷爷就用柴刀将它们砍掉,然后用铁锹铲土添到坟上去,让被 雨水冲刷了的坟墓再次高垒起来。 死人的坟头上草长的总是很茂盛。磷肥太充足了,在第一个坟头我这样想。 然后在爷爷摆祭品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侯听的一则鬼故事。 从前村东头住着一个单身的接生婆。有一天晚上,那接生婆已经灯睡觉了。 突然,她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生婆就问,谁呀? 外面一个男人大声喊,大娘,行行好,快生了我家媳妇,您去瞧瞧吧!接生 婆忙起身,准备好后便跟那人走。那人走得很快很快,接生婆也觉得自己走得很 快很快,风在耳边咕咕直叫,她觉得经过的地方似乎既熟悉又陌生。 到那人的家之后,那人帮忙把接生婆的大衣脱下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一阵忙 乎过后,产妇在接生婆的帮助下,终于顺利地产下了婴儿。接生婆走出卧室对那 急得团团转的男人说,恭喜,是个带把儿的。 那男的高兴极了,对她真是千恩万谢。按照村里的规矩,把十个鸡蛋和二挂 面条放入筐内送给她。然后那男人要送接生婆回家。 接生婆说,你还是好好照顾你媳妇吧!那男人说,不,还是送送吧,免得你 迷了路。接生婆回头一想,别弄不好还真迷路,自己对村庄这么熟悉,怎么还会 有一种恐惧感呢? 第二天,接生婆醒来发现自己竟忘了把大衣给带回来了,于是便按昨天的路 走过去,竟到了蒙家岭了。昨夜那房子的原址上竟是一座老坟!接生婆的大衣赫 然便挂在坟边上的一棵松树上。 接生婆急急忙忙往家赶。她找到昨晚那男人送的鸡蛋和挂面,却原来竟只是 一堆鹅卵石和两挂马尾松松针。 这时她方才突然忆起,那两人分明就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于是,我想,我面前的这位祖先在地下是否也会春心大动?是否她就是故事 里的那位正临盆的产妇?也许此时她真的不需要我们崇拜她,她只是需要一位接 生婆。 正想着,爷爷对我说,还楞着做么事?放鞭炮! 六 黄昏在慢慢地由浅变深,这样慢的节奏让人想起一头老牛在等死时的那么缓 长而不知结果。太阳下去以后,这山头到那山头的草木的混沌的阴影在风中摇曳 不定。 听着一道山溪潺潺地流淌,沿着曲折而狭窄的山路,我们来到了第二座坟。 第二座坟里埋着爷爷的伯伯。 爷爷告诉我,你这位太爷没有后代。 看着爷爷从篮子里拿出刚才已供奉给他姨娘吃过的饭菜在太爷的墓前摆好, 我不禁想起了以前爷爷给我讲过的关于他的故事。 爷爷告诉过我,现在村礼堂前晒谷厂上的那个碌碡当年只有两个人能搬动, 太爷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能够想象他那健壮的身躯,他会将五个向他挑战掰手腕 的人毫不费力地掰倒在地。 太爷在村里有个女人。女人是外乡闹饥荒时流落到村里的,当时女人只是在 太爷屋里借了碗水喝,就从此再也没打算离开过。本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没想到 厄运从太爷上山砍柴的那天就开始降临了。 那天太爷在山上遇到了一只老虎。 太爷竟打死了这只虎。我无法想象他是怎么个打法。我无法想象这个英雄。 那天他想必是很疲软地回到了家中。他的半边脸直到胸脯的皮都给老虎挠掉 了。任何见了太爷模样的人都会以为他再也活不过第二天。他女人拒绝了任何人 的帮忙,在关闭门和窗户之前,她只对村里人说了一句话,你们去山上把老虎给 拖下来,老虎肉你们分着吃,只要把那只带血的虎爪砍下来给我。 爷爷说,那一阵子满村都是古怪的药味。三个月后,太爷的伤口竟顽强地愈 合起来。谁也没法子知道那奇怪的女人竟会懂得医术。 太爷伤好后,第一次出现在村子里,因为久已不见阳光,他原本黝黑的脸庞 显得有些发白,那愈合后的伤疤越发红得可怕。 和几个村里人打了招呼以后,碰上了一群在过家家的小孩。最先看见他的是 扮妈妈的女孩子,然后孩子们都喊叫起来,惊恐地四处躲藏。太爷抚摩着脸上的 伤疤,又慢慢走回家去了。 太爷想必在家里是狠很地哭了一场的。女人救了他的性命,到底还是没法恢 复他原来的模样。孩子们的惊恐更是撒在他心口上的一把盐。 第二天早上,女人说太爷不见了,从这家问到那家,结果谁也没有见着。五 天后,在河的下游,有人在河道的凹沟里发现了被河水浸泡而肿胀得可怕的太爷。 在葬了太爷后,女人也远远地走了,就象她来得时候一样突然,。谁也不知 道这个女人究竟是救了太爷,还是害了太爷。 在太爷的坟前,我没法不想到他会象希腊雕塑拉奥孔一样被毒蛇缠身时显现 出的那副绝望无助的神情,他象一个拳击手一样在拳击台上被对手无奈地打倒。 我也没法不想到那个神秘的女人,但愿她的灵魂此刻也躺在这个可悲的人的身边。 七 第三座坟里面埋的是爷爷的父亲。 这是座很清贫的山头。坟上面竟很吝啬于长些藤枝灌木,满山都长着一种柔 软的蕨草,据说城里还有人收购这种草的嫩芽,价格是二毛钱一斤。那么,要辛 苦地采上多久才能赚上一块钱哪! 爷爷摆上了已被吃过两次的饭菜。他说,这只是一种心意,祖先会原谅的。 爷爷之所以要把他父亲埋在这个山头,是因为一位风水先生说这地方好,可 以望见铁路。风水先生说,火车一咕咙,子孙一大摞。意思无非是说后世必可发 达。 天就要黑了,站在这个山头,仍可以遥望那条整齐的黑线。 当年政府把铁路修到桃花村的时候,拨给了桃花村一百万元的占地费。 无工不富,村里几位干部当时就琢磨着办个工厂。那时装修房子时兴往墙上 帖马赛克,于是他们便在村委会旁边开了个马赛克厂,据说一百万全投了进去。 可一百万的钱是国家补贴给那些被占用了土地的人的。村里这几位干部很聪明, 他们把剩下的土地按肥瘦重新又划分了一遍,这样,每家的土地又都平等了,谁 也没有异言。 那时我正读小学,每天上学都要从工厂旁经过。每天都可以看见工厂里的一 根冲天的大烟囱呼呼得直往外冒黑烟,也有时候冒一大团一大团象棉花一样的白 烟。每天放学前,厂里的工人都会从工厂拉出一车一车的废马赛克和煤渣,堆在 村委会前的广场上。我们放学后便都不想回家了,都留连在这块废堆上翻寻好的 马赛克。的确,有很多马赛克是很漂亮的,后来甚至还出现了一种绿得近乎透明 的马赛克。小孩子们都翻找着马赛克,然后跟别人比,看谁拾的漂亮。就象村委 会是片大海,这个广场是片海滩。我们在海滩上拾着各种漂亮的贝壳。这个游戏 竟让我们如此地不知疲倦。 不可避免的时常还有一些小轿车开进广场。我们把这种低矮的车叫做乌龟壳, 我们厌恶它,尽管更多的时候我们也梦想着坐进去。 有一次天正下雨,我们放学后撑着伞回家。一辆轿车在不停摁着喇叭而毫不 减速地经过时,溅了小虎一身泥水。小虎是班上的小霸王,长的又壮又大,平时 没人敢惹,这时大家一看他这副狼狈样,便都开始笑话他。 小虎黑着脸,嘴里嘟哝着,好个乌龟壳,妈的* ,好个乌龟壳…… 他从路边翻起一块石头,捏在手上。然后他跑到广场,我们也跟着跑。 那辆黑色的乌龟壳就停在广场边上的那棵长得歪斜得厉害的梧桐树下。小虎 抡起砖头一下子就砸碎了车窗的玻璃,我们看着那块玻璃就象朵花儿一样深情地 绽放开来。 小虎很显然被巨大的响声吓坏了,楞了一会儿,忙一头钻进了旁边的油菜地 没命地奔跑。 然而很快的,那口大烟囱就不再冒烟了,除了几个干部又多长了几层将军肚 之外,整个村子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也许这本来就是一片大海,海水 一时兴起,于是便什么也给冲刷没了。 唯一残存在我脑海里的只是那根呼呼冒烟的烟囱,那曾是桃花村的希望。一 百万呀!还有孩子们关于马赛克的各种梦想。 我们走下山头天已黑了。在山脚下站着村里的几个干部,他们热切地给爷爷 打招呼。等我们走远后再回头张望时,只见有两个人爬上山头,灭掉了插在坟前 的两根烛。 顿时我感到好气和好笑。爷爷说,他们是怕这山被烛给烧掉了,今年的清明 节竟然还没有下雨,真奇怪。 八 到村口的时候,爷爷说,你先回去,我去牛栏看看牛。 看看爷爷孤瘦的背影,我默然站了良久,尔后继续往家走。路上两个小孩嬉 戏着相互追逐而来,嘴里吹着大大的泡泡糖。在这个广告铺天盖地的年代,再没 有人象我们小时侯那样为了加拿大钾肥而痴迷了。他们习惯于指着电视,说,那 个东西好吃。我恍然悟道他们已经拒绝了我们小时侯喜欢咬啮冰糖块的年代。 走到村长前年盖起的三层楼旁,他的孩子突然一下子蹦了出来,手持着一把 电动玩具冲锋枪朝我不停地扣扳机,听着那哒哒哒哒的响声,我不禁一阵昏厥。 我突然想起了那十八头牛,这个村庄的灵魂,我知道,他们再也主宰不了这 个村庄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