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洁 作者:明月第一 一 秋叶之章 马蜷缩在角落里,它想了很久,现在它老了,不再是过去,现在一切都变了, 大街上很多人都说普通话,农民不在用牲口拉车,马、驴都被淘汰了,牛也要被 淘汰,据说,下一步牲口就只剩下被人类吃的份,劳作的能力全部退化。它蜷缩 在那里,显得有气无力,阿旺怜惜它,认为它劳作了一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 不肯把它卖掉,它也不用到地里干活。它跟随阿旺许多年了,自幼就生活在阿旺 的家里,小时侯的时光是那样的快乐,它与许多小伙伴在村前的小河边吃草,阳 光是金黄色的,像雨一样洒在小河里,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听不到麦田里联合 收割机的巨大轰鸣声,吃完草它们可以在田野里任意驰骋,那时阿旺也正年轻, 正赶上自由恋爱刚刚兴起的时节,但阿旺没有,虽然河那边的村子里也有爱他的 姑娘,阿旺还是听从父命娶了邻家女孩庄颖,庄颖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腰身细细 的,可白晰的脸上就长了一块黑痣,使她显得有些丑陋。不久,阿旺与庄颖结婚, 从公社领回了大红的证书,在家里简单的宴请了一下亲朋好友,乡里乡亲,他们 没有沿袭旧式的拜花堂,就那样的住进了同一间房子,新婚之夜,许多人闹洞房, 很久才平息,那一夜,阿旺与庄颖都没有睡好觉,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时刻 啊,它回味了很久,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如今不行了,没有人有闲 心再做那种事了,每个人都很累,身体累,心也累。街道不再是土道了,柏油路 从街心横穿而过,满载货物的汽车日夜在上面飞驰,也有油亮的小轿车,从车里 走出腰挂手机、传呼的人,走出穿著前卫的人,有男的有女的,使这个村庄显得 很拥挤。过去的都要过去了,如今与过去戛然断开了似,它从过去的时间里走来, 直到今天,蜷缩在角落里,有许多人已经彻底把它忘记,虽然,阿旺还惦记着它, 但冷清已经如潮吞没了它的心,有时候它深深感到自己留在世上已没有什么用, 只是糟践着这个世界。关于到以后,它没有想过太多,但是它感到人类将会越来 越疏远它们,它们将会如它们的远祖一样重新回到大自然中去。 小叶望着湛蓝的天空,天空里漂浮着洁白的云,牵引着她的想象,只滑到过 去,其实过去并不远,那时的天空与现在没什么不同,大地上太阳火红,青草如 太阳一样茂盛,那时的人们啃着窝头,坐在篱笆围着的院子里,感受着社会主义 生活的美好,有了自己的土地,吃着自己土地里生产出的东西,还有什么比这更 幸福的,没有了,肯定没有了,再后来有了自己的牲口,有了自己的耕具,有了 更多的沉甸甸的收获,农家院子里走出了说洋话的大学生,街头出现了拖拉机、 出现了联合收割机,街道不再尘土飞扬,柏油路上飞驰着南来北往的过客,到处 是匆匆的身影,没有一个人肯落后,落后是不行了,落后就要挨打,落后不会有 人可怜,只会惹来讥笑。没有人再坐在家里感受社会主义生活的美好,也没有人 赶着牲口在街上走动,譬如小叶家的那匹老马,如果不是小叶父亲爱惜它,也许 早就被拉出去屠宰了。人们争抢着,钱就大把大把挣到手里,又大把大把的流出 去,一切似乎都拥有了,心灵里却空空的,于是又生活在一种苦恼中,挣也挣不 脱,逃也逃不离,于是有人在酒店里酗酒,而酒店里也就有了妓女,搂搂抱抱的 睡倒在床上,糊里胡涂的染上了性病,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的紧紧的,各自的心里 都有着自己担心的事,一旦发生就足可以使自己一生倒霉,人们是这样的疯狂又 这样的小心翼翼,结果是活的很累,每个人都叫喊着累,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 活,这是一个在精神上需要拯救的时代。 小叶顺着柏油马路走下去,路上尽是来往飞驰的车,满眼的躁乱与喧嚣,再 往前走便是田野了,田野里是机器的轰鸣,她的心不能平静,一切都变了,该变 的变了,不该变的也在变,她的心也在这变化中抗挣,有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没有了一点支撑,她的父辈总是怀念毛主席,她怀念什么呢?她只有怀念邓小平 了,可是她没有那深刻的感觉,她甚至为自己悲哀。走在乡间的路上,她灵魂深 处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在游弋。 她家的那匹老马还蜷缩在角落里,没有人理睬它,它的命运就只有这样了, 在这个时代里,总有一些东西是生来就注定的,并且不可改变,马如此,牛也如 此,人呢?人也是一样的,逃不出社会的手掌,社会在不断发展变化,人们面对 着这一切却一片茫然,人将走向哪里去呢?小叶想起了一件旧事,太阳刚刚爬上 树梢,村子里就一片灿烂,小叶的小姑芳漪一丝不挂的吊在树上,芳漪死了,年 轻美丽的脸上没有一点点痛苦,芳漪十八岁,一袭洁白的裙子,在街上走来走去, 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村里人都不肯接近她,她孤独寂寞,却从没有表现,许多 人在指责她,她是个不守规矩的坏女孩,农村里从没有穿裙子的女人,芳漪是第 一个,农村里从没有公开与人谈恋爱的女人,芳漪是第一个,芳漪笑着,因为她 爱着她爱的人,她爱的人也爱着她,这就够了,这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但在那个 时代,爱情的话题是那样的敏感,一谈起来似乎就是罪恶,芳漪在街上走来走去, 所有的人都谈论她,都指责她,父母强迫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她望着蓝蓝的 天空,坚强美丽的面孔上布满了泪水,爱情是这个世界上多么神圣又伟大的感情 呀,但是美丽的东西却不能久长,不管她如何的抗挣,终究无济于事。于是在那 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在村外的林子里,她面对着自己亲爱的爱人,脱去了自己所 有的衣服,她一丝不挂的站在自己爱人的面前,她要把一切都献给自己一生的最 爱,这样她的人生也算没有虚度,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她的爱人颤抖着拥 抱住她光滑如玉的胴体,眼里流着明亮的冰冷的泪水。那个夜晚她是那样的欢乐, 那是她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个晚上,她激动的流着泪水,躺在爱人的怀里有多温 暖,多幸福,足以让她一生回味,可是现实又太残酷,她显得是那样苍白无力, 她望着夜空,夜空是那样的阴暗,她的心被那阴暗攫住,怎么也挣扎不出,她陷 身在光辉的淤泥里,下沈……下沉,只到今天,她一直欢乐,再也不可能走出去, 一切尽皆如此了,没有了改变的可能,既然这样,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只有一条 路可走了,那路就是她人生的归宿,送走她爱的人,她送走自己的爱人,在那个 月光无限柔情的晚上,那个美丽的如诗如画的晚上,她爬上了树,然后把自己一 丝不挂的吊死在了上面,这是一种抗挣,这绝对是一种赤裸裸的抗挣,这有多么 悲壮!阳光若瀑布一样洒在林子里,她的尸体就那样告诉着村庄什么,她是先驱 者,冲破禁闭,高高的悬挂!让古老的农村人眩晕、侧目和愤怒!那个时代的人 们信仰贞洁,贞洁的女人是人们心目中最美最神圣的女人,但现在呢?到了公元 1999年的年末,街上连板寸头、绿嘴唇的女人都出现了,爱情都快成了垃圾,人 啊!仍然是在挣扎。没有人给芳漪立牌坊,但有人辱骂和唾污她,只到今天没有 人再驱逐压迫爱情,可芳漪仍然逃不出被骂的命运,芳漪一生就那样了。小叶站 在田野里,田野的风里飘荡着一种莫名的气息,淡淡的牵动了她的哀伤。 二 春水 八十年代中期沈黄兴高中毕业,正赶上中国改革开放的好时机,他带领一帮 村里的年轻人搞了个肉鸡养殖厂,他个人有学识,又善经营,党的政策又好,再 加上有一帮能干的伙计,一时间便发了,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他个人从 此也牛了起来,出门坐着乡下人想也想不出叫也不叫出名的车子,身后随着男男 女女一群人,东逛逛、西瞧瞧,到处参观考察,沉黄兴是一方能人,带动了一方 经济发展,于是县里开会有他,市里开会也有他,他的出现简直就像平地起了个 惊雷,他在贫瘠的土地上简直就是传奇,他的父亲阿旺因他而倍受人们的敬仰, 人们称阿旺为老爷子,不管男女老幼,同辈的不同辈的都极为尊敬沉黄兴一家人。 沈黄兴为一方百姓创造着财富。他的村子里建起了许多小洋楼,小洋楼里来了许 多的城里人,他们的装束各式各样,有染着黄头发的男人,也有打着蓝眼圈的女 人,他们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工作,有正当的,也有不正当的,但在农村人的眼里, 这一切都是这么新奇刺激,他们大开了眼界,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鲜为人 知的事物,他们甚至找到了城里人的感觉,脸上露出了自负的笑,似乎有了全新 的生活。那一年,沉黄兴把自己的养殖厂连同几年来发展的一些下属企业命名为 彩凤集团总公司,他自己担任了集团董事长,那一年,他的办公室里来了个叫做 白艳萍的的女秘书,白艳萍22岁,天生的一个美人坯子,英语很好,经常随沉黄 兴出席与外商的各种会晤,于是,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就成了沉黄兴的红人, 公司所有的高层领导也都对她另眼相看,白艳萍就这样的在公司里风光了起来。 但白艳萍年轻,,虽然,我们不能否认她的能力,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只是 个初出茅庐的丫头片子,许多事情她是不了解的,并且她的眼光总嫌短浅,她只 是凭着一技之长和出众的美貌走上了令人羡慕的工作岗位罢了。 可白艳萍有着勃勃野心,白艳萍是那样自信,并且显得有些骄傲,最值得注 意的一点是她与总经理曲耀华莫名其妙的关系。 公司里的人都感到白艳萍是个可怕的人物,于是许多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可 最终又都无法离开她。 曲耀华是沉黄兴的表弟,中专文化程度,三十多岁,自彩凤集团成立起一直 担任总经理,曲耀华是个有魄力的人,做事从来都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曲耀华十九岁娶妻,妻子是父亲朋友的女儿,没有一点文化。 曲耀华很后悔,说自己当初太傻,又说自己拗不过父母。 可是一切都成为事实了,一切都真真切切的摆在面前。 社会已经前进到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阶段,不再是六七十年代,在这个 时候曲耀华陷进了感情的旋涡里。 曲耀华忽然间渴求起爱情来。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 他从什么时候彻底明白了自己没有真正的爱情的呢? 这要从他与小叶的一次谈话说起。 小叶是他表妹,那一个午后,他坐在小叶的卧室里,橘黄色阳光温柔的亲吻 着房间里的花朵与书桌,小叶坐在书桌前写自己的小说。 曲耀华就问:“小叶你写什么?” “荷之梦,”小叶答。 “什么意思?”他又问。 “小说呀,”小叶又答。 “一个题为《荷之梦》的小说吗?” “嗯。” “能讲讲小说里的故事吗?” “你感兴趣?” “对呀。” 小叶转过身来望着他,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好吧,”小叶非常乐意的样子。 “这是一个农村的故事,”小叶徐徐的说,“有一个名叫荷花的女孩子,年 幼丧父,随着自己的母亲孤苦度日,她温柔善良,十七岁时,出落的清纯秀丽, 娇媚可人,引得村里许多小伙子诚心相求,但荷花只爱男友阿福,阿福家境贫穷, 但他真心地爱着荷花,荷花在他心中是圣洁的仙子,是神圣的天之娇女,阿福用 心守护着他的爱人,阿福一直认为自己能娶到荷花,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一 个雨后的黄昏,一切事实都突然的改变,雨还在零星的飘洒,大地上弥漫着水汽, 荷花的母亲突然病倒在床上,可恶的病痛折磨的母亲奄奄一息。将要失去亲人的 悲伤,使荷花情愿失去自己的一切,但是家境的贫穷又让她显得苍白无力,她能 怎么样呢,她只有求助与人,对于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来说,这无疑于是灭顶之灾, 她找到了阿福,但穷苦的阿福也没有什么办法,她依在阿福的肩头哭泣,泪水像 江河一样流淌,一瞬间天空似乎再没有了太阳,黑暗笼罩着心空与土地,天空就 要迸裂了,碎了、碎了的是人心。一切似乎就这样了,荷花的母亲就要离开人世,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陷入了绝望里,泪水像大雨一样倾泻,荷花感觉自己都要崩溃 了,但也就在这时候,村里富户仲老头伸出了援助之手,仲老头的孙子仲小元把 荷花的母亲送到了诊所,母亲在诊所里一住就是俩月,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仲 小元给了她们母女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帮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荷花的母亲 被仲小元接出了诊所,母亲的脸上恢复了红润,母亲的病好了,仲家人却一直没 有忘记帮助穷苦的荷花母女,仲小元帮她们走上了做生意的道路,从此她们可以 守着自家的摊位吃饭了,荷花母女对仲家人有了不尽的感激,来生做牛做马也要 报答匡扶救命之恩。但她们没想到的是,那个秋天里,仲家人提出仲小元要娶荷 花的要求,面对着这样的现实,荷花母女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着觉,如果荷花嫁 给了仲小元,那么阿福呢,阿福怎么办,阿福真心地爱着荷花的呀,同时,荷花 也爱着阿福。如果拒绝了仲小元,可是仲家拯救之恩何以报答,用什么来报答呢? 荷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迷茫又走入迷茫,灯光照在房间里,她只看见房间里 一片凌乱,她的心乱极了,她真的无法选择,那就稀里胡涂吧,也许人生根本就 有许多事情弄不清楚,她有了麻木的感觉,第二天,仲家送来了彩礼,她接受了, 从此,荷花将要成为仲小元的妻子,她的心里充满了凄凉与哀伤,没想到自己会 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没想到自己会遗弃自己的爱人。她又一次流泪了,为自 己而哭,为阿福而哭,命运中有许多东西是不可预料的。后来,她真的想反悔, 想再把仲家的彩礼送回去,但她最终又没有了勇气,只是深深的痛,深深的自责 无时不在啮咬她的心灵,她这一生肯定要欠下阿福的情债了,这一生用什么都不 能还清。冬天是她出嫁的季节,午后的天空布满阴霾,冷风如刀穿过房顶,风似 乎要把天地间的所有生物一掠而去,而心呢,人心呢,人心在风中剧烈抖瑟,她 坐在炕沿上,她往窗外望,她走出了家门,站在了阿福的面前,低着头,内心深 处无限抱歉,自以为犯下了滔天大罪。阿福望着她,脸上露出无限激动的表情, 一把抱住了她的细腰,她挣脱,她说:”阿福哥,俺对不住你,其实,俺仍喜欢 你“。说完,她就哭着逃出了阿福的家门,她的心里有多苦呀,她发现灰色的天 空缀满了灰蒙蒙的眼泪,那眼泪一触都破碎,一触都是钻心的痛。在那个灰色的 冬天,她嫁给了仲小元,新婚的夜晚,她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仲小元想象成了阿福, 她痴痴的笑着,阳光洒满一地,阳光洒满一身,一身的全是微笑,醒来却是一身 的伤痛,伤痛让她欲燃火自焚,但是一切都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再返回了,事实 已经是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她只是在每个夜晚都痛苦的思念她的阿福,虽然 仅隔咫尺,虽然仅几步之遥,但是有铁链锁着她呀,她已嫁给了仲小元,怎么可 以再爱阿福呢?她甚至有了罪恶的感觉,但她总无法把阿福的影子从自己的心中 抹去,那是一江永远激荡的水,那是一场永久不息的风,她今生今世不会忘记了, 于是她只有日日的想,夜夜的想,只到那一天,她在自家的玉米地里干活,阳光 如同烈火,风如同狼烟,她站在自家的田头,一个人,她心空荡荡的,大地上是 阳光乱乱的影,就像魔的爪痕,她的心不能忍受,她想逃避,她想找一个温暖的 地方躲闪,阿福呢,她的爱人呢?那是否是一个破碎的影,她的身子摇晃着,她 终于可以见到她的阿福了,她的眼睛迷离,眼前一片虚幻,阿福就站在她的面前, 她终于可以抱着他了,可以仔细的看他,流着眼泪吻他,她抱着自己的爱人,这 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有什么比这再快乐呢,没有了,深深的悔恨一刹时洞 穿了她的灵魂,她为什么就嫁给了仲小元呢?为什么就有了这样的决定呢?被爱 人拥抱的感觉有多么美妙,阿福的手搂紧自己的细腰,火烫的唇把自己紧紧攫住, 仿佛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吸进他的身子里去,那一瞬间她酥软了,她与他就那样紧 紧拥抱着躺在了玉米地里,天地间互然起了一阵风雨,太阳陷落了似,世界变的 疯狂,再也分不清东西南北,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次痴狂,忘记了所有,没有了任 何顾忌,她终于成了阿福的女人,这是她今生的希望啊!可是当她从那痴醉中醒 来,一切又都是虚幻的影,破碎的影,一切离她是那么的远,这本来就是破碎的 梦,她笑着,痴痴的笑着,傻傻的笑着,天地之间一片混乱,玉米地摇晃着,满 眼都是草的影子,她撕扯着自己的衣衫,撕的粉碎,她就赤身裸体的在街上奔走, 她爱,她喜欢,她疯狂了,她要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倾泄出来,人们憎恶的望着她, 就有人说她是鬼上身了,仲小元把她拉回家去,叫人把她锁进了一个黑暗的小房 间里,但第二天早晨仲小元去看她时,她却鲜血淋漓的死在了房间里,年轻美丽 的荷花死了,街上仍然走着来往的行人,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而死,也没有人想 知道,时间是飞快的流失,直到人们把荷花忘记。” “小说就到这里了,”小叶说。 曲耀华却望着小叶,沉默了许久,然后站起身子,叹息了一声走了。 曲耀华为荷花而悲哀,更多的是为自己而悲哀,到现在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 爱人,难道这一生他都无法找到了吗?难道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他一步一步走在长长的街道上,他的心情异样的沉重,事实是他不爱自己的 妻子,二十多年的岁月他一直欺骗着自己,也一直欺骗着别人,现在他似乎一下 子苏醒了,终于明白了许多,他要把束缚自己的东西全部砸碎。他笑了,午后的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就像一缕艳丽的火焰,风吹过去,又吹过来,一些奇妙的东 西在风中游弋,空气里遍布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味道,是不是改革开放的雷声,是 不是经济发展的脚步,是不是街道上老女人那张破碎的脸,抑或是洗头房小姐粉 嫩的腿?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忽然的清楚,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需要重新开始,他是 那样的笑着,但他不知自己的笑容是否能到最终。 曲耀华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宽大的办公桌上十分洁净,一定是白艳萍给 他清理过了,白艳萍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美丽的面孔上面露出迷人的笑容, 曲耀华心里有了一丝冲动,但仅仅是一丝冲动而已,他不能再想别的,至于更深 一层的东西,说到底,当他面对白艳萍的时刻,他多多少少有些自卑,尤其是白 艳萍那美丽的充满朝气的脸,那柔美婀娜的姿态,让他既想接近,却又有些害怕。 算了吧,仅仅是白艳萍的年轻就让他退避三舍了,他摇着头,不再想下去。 次日上午,省外经贸厅厅长胡金名突然来访,说起胡金名,他并不熟悉,据 说是一个大贪官,年初刚刚荣升厅长之职。他今日突然独自来访有什么重要的事 情吗?看来不是单纯的参观考察。这时,沉黄兴打来电话,说要他好好招待胡厅 长,并指出了招待胡厅长的地方——春湖宾馆,曲耀华笑了,春湖宾馆是什么地 方,他还是清楚的,看来,胡金名不仅贪,而且还好色。 他走下办公楼,在大厅门口迎接,胡金名坐的车到很朴素,穿的也不洋气, 看上去很有人民公仆的形象,这一次身边没有任何人陪同,一看见曲耀华,他脸 上就泛起了笑,而曲耀华就显得有些奉承。 在集团公司宽敞明亮的第一接待室,胡金名坐在领导的位置,其实,那个位 置不是一个人坐过,本省各级领导都坐过,省长、县长等等。今天里胡金名在那 里正襟危坐的坐着,曲耀华率同集团公司重要部门的经理认真地向他汇报工作, 胡金名听着,不住地点头称是,不时附以称赞,最后从几个方面谈了一下建议, 传达了一下外经贸厅今后对外经贸企业的扶持政策,他的谈话很随便,使气氛轻 松了下来。 曲耀华问:“胡厅长,还到车间去看看吗?” “不,就别去了,我以前去过,就不要再打扰他们生产了。”他说。 曲耀华笑,“好,那就到县城看看其它景点去。” “好吧,”胡金名说,“一切都听耀华的了,你们县城的建设不错呀。” 于是楼下备好轿子,曲耀华与胡金名在一辆车上坐着向县城直奔而去。 白艳萍望着杨华,内心里渐渐有了一种感觉,水漫上来,如同过往的岁月, 不,是岁月如水一样流逝,怎么也挡不住的,剩下的只是发黄的记忆,看上去只 是一种破旧,尤其在这个黄昏,风吹落叶的黄昏,她与杨华彼此望着对方,忽然 就没有了初次相见得美好。杨华,普普通通的杨华,一张瘦小的脸,矮矮的个子, 站在夕阳之下就像一棵憔悴的草,这就是她的男朋友吗?对的,一点也没错,在 大学里是他伴随白艳萍度过了整整四年,并且,在他们共同租住的房子里,她把 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他,包括她的爱情,她的少女的身子,也包括她的一颗火烫 的真挚的心,她把她拥有的一切都给他了,过去,她是那样的痴迷,那样的投入, 一刻都不能失去他,与他在一起的生活曾是那样的幸福美好,但现在一切却都变 的枯燥无味,一切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她望着他,风中的黄叶正如他失意的脸,风吹过去,吹过水波荡漾的湖,湖 面上似乎响起了澎湃的潮水声,那是她汹涌的记忆。 “杨华,你好久没有与我们班里的同学联系了吧?” “嗯,”杨华说。 “黄燕呢,那个黄燕,那个给你写情书的黄燕,不知到她做什么呢?” “你为什么还要提她呢?不是告诉你许多次了,我们不要再提她,我与她只 是同学关系的。” “不,我觉得她好可怜呢,痴痴的爱了你那么久,你还是与她联系一下吧?” “为什么呢,你愿意?” “嗯,”她点头。 于是他吃惊的望着她。 而她就忽然地笑了,笑的还是那样甜美,那样令人心动。 许多事也就在她一笑之间变的那么淡。 夜,很快就来临了,夜的来临就像一张网兜头罩下。 但这个夜晚有明晃晃的月亮,明晃晃的月亮如同一汪湖水,也如满是泪花的 眼睛。 杨华坐在白艳萍的身旁,白艳萍躺在床上读琼瑶的言情小说,杨华的手放在 她修长结实的腿上。 “艳萍”,杨华说,“不要看了,看它有什么用呀?” “那看什么呢?”她说,“看你吗?你又不中看。” “不看了!”他的手滑到她的腰间,可以触到她光滑如玉的肌肤了。 “你做什么呀?”她说,把他的手移开。 “你说呢?” “不行。” “怎么不行呀?” 他伸手在她结实坚挺的双乳上。 “不,”她坚持着,身子不停地躲闪。 “怎么了?你身上来了吗?”他依然在问。 “没有,只是不行。” 不过他还是紧紧的抱住了她。 她因为激烈的挣扎而喘息,她的喘息使她显得更加娇媚。 而他就像搂住了一段甜美的甘蔗,食欲就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你,不要吗?”她仍在奋力的挣扎。 “随便玩玩呀”,他说,说着就去解她的腰带。 她忽然不动了,一下子平静下来。 “如果你要做,这就是最后一次,”她只是说。 “什么?”他也停下手来。 “为什么?”他问。 “我发现我不再爱你了。”她答。 “什么?”他一脸的惊疑。 “真的,真的是这样。”她重复着,“我真的不再爱你。” 他的表情由惊疑变做恼怒。 “你怎么能这样,”他说,“你爱上了谁?你说。” 她还是那样平静,她说:“没有,我发现我爱你是错误的。” 他就笑起来,不再说话,“哧”地一声把她的衣衫撕落,身子也压上她的身 子去。 而她明亮的眼睛里就淌下了泪水,泪水就像窗外凄凄的月光。 胡金名一走进春湖宾馆的大厅,脸上就挂上了笑容,那是一种情不自禁的笑, 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春草从地皮中拱出的模样。 在春湖宾馆选剑阁曲耀华召来了金丝丝,金丝丝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十七 八的样子,普通话很标准,在酒席间来回穿梭着倒酒,时不时露出甜甜的笑。胡 金名认识金丝丝并不久,但是,胡金名却不能忘记,那个夏日的晚上,月亮如同 弯钩,如同少女痴迷的眼波,胡金名与县里的钟书记以及沉黄兴一起吃饭,他那 天高兴,多喝了点酒,头有点发晕,说好了要住县委招待所,结果却被沉黄兴带 到了春湖宾馆,于是他就结识了金丝丝,金丝丝很美,他被她迷住了,他从来没 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一颦一笑都是世间绝姿,那天晚上他与她醉醺醺的睡在了 一张床上,才知道她是处女之身,他很感动,甚至有了愧疚,但是她却摆出一副 满不在乎的样子,冲他笑笑,又紧紧的抱住他,他很满足,国色天香的处子滋味 真的令他消魂荡魄,他甚至认为自己能遇见金丝丝是一生最大的幸福,即使让他 立即去死也心甘情愿。她很听话,很温柔,在床第之间懂得怎样满足他,这一点 远远超出妻子的不通人情,他终于遇见了她,他好象等了她好久,她也好象等了 他好久。 今天,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肢,一旁的曲耀华借故溜出了房间,他说,“我爱 上了你。”“不”,她说。她摇头,长发在脑后甩了甩。 “真的,我真的爱上了你!” 她只是笑,却不说话。 “你为什么把第一次给了我?” “那怎么了,女人总有这一次的,这能说明什么吗?” 她依然在笑着。 “你不相信我爱你吗?” “相信,那又能怎样?不等于我爱你呀。” “哦”,他静静的点了点头,“你们这些人心中没有爱情的,”他说。 她还是笑着,吻了吻他的唇。 “但我可以把你包起来。”他也吻了吻她的唇,于是他们就紧紧的搂抱在了 一起。 房间里的灯光弱而昏暗,他们就在那昏暗的灯光下热烈地亲吻,什么也看不 清,只听见两颗心狂乱的跳,没有阳光的世界,一切都歪斜了,是碰撞的么,声 音是那样的沉迷且无力,柔弱的如同一片羽毛,颤瑟着,一阵阵的狂喜与燥乱, 看不清了,再也看不清了,永远沉溺在了黑暗里,传出来的不知是痛苦还是欢乐。 第二天金丝丝就从春湖宾馆辞职了,春湖宾馆里的人谁也不知到她去了什么 地方。 事实上,金丝丝住进了一幢别墅,这豪华别墅原是沈黄兴的个人财产,现在 归了金丝丝居住,沈黄兴便又住回了原居。 胡金名成了金丝丝的俘虏,这对彩凤集团来说是件好事,因为胡金名认识金 丝丝是通过沈黄兴认识的,并且金丝丝又住着沈黄兴的房子,胡金名自然忘不掉 这些好处,所以他就千方百计的帮助沈黄兴及彩凤集团。 在一个下雨的黄昏,小叶乘车从那幢别墅经过,下车到里面看看,于是就见 到了金丝丝,金丝丝望着小叶,一脸陌生的样子,而小叶笑,“沈黄兴在吗?我 是沈黄兴的妹妹,叫沈冰叶”,小叶说。 金丝丝笑了,请小叶到房间里坐,说自己是沈黄兴朋友的女朋友,在这里暂 时借宿的,小叶脸上的表情极为平淡,“哦”,小叶说,“我哥哥不在这里呀?” “没有,”金丝丝说,“他今后可能不在这里住了。” “是吗?” “嗯。” “我哥哥的这位朋友是……” 金丝丝笑,“你去问你哥吧,他会告诉你很多。” 小叶也就不再问,在房间里坐下来,静静的喝一杯水,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小叶的心沉沉浮浮,风吹过去又吹过来,终又不知吹向哪里去,房间里是那样的 安谧,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对方,但没有一个人说话,于是雨声与风声就显得很 烦躁。 小叶放下了杯子,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谢谢你,我能冒昧问一下你 贵姓吗?” “姓金,金丝丝”,她回答。 “哦,好名字”,小叶轻声地说,然后开门,向门外走去。 金丝丝望着她,不知怎地内心里就升起了一股悲哀,像一条蛀虫般,啮咬着, 涌动一种莫名的痛,向全身每个部位散发,直让她有了一种崩溃的感觉。 她与小叶绝对是两个不同类型的人,以致使她站在小叶的面前自惭形秽,她 发出了一声低弱的叹息。 小叶在坐进车子的一瞬,回头望瞭望那幢别墅,就看到了金丝丝站在楼道上 的栏杆旁,脸上有一种迷失的表情,给人的是破碎的感觉,小叶的心中罩上了一 层阴影,如草一般摇曳。 车子恰似风一样在金丝丝的眼前一闪而过,却使她的心陷入无限的怅惘中。 三 别样荒凉 太阳的光辉是温柔的,洒落在田野里,天空橘黄色,把田野打扮的无限温情, 大地宁静美丽。 夜,很快就要到来,初冬的冷气像水一样在天地间浸淫,树梢上还有残留的 黄叶,风一吹就窸窣作声,心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一种别样的滋味,说不清的一种 温暖凄凉。 沈方连缓缓地在田间小路上行走,二十多年前的今天,他也从这里走过,不, 那时还没有这条小路,大地一片荒芜,河水潺潺流淌,两岸是茂盛的芦苇,也是 一个人,静静地,那时他二十多岁,正处于社会主义祖国困难的时代,土地上一 片火热,到处飘荡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到处是美好社会主义的歌声,但是人却饿 的面黄肌瘦,并且总在不断的斗争,人与人之间不断的争斗,他在这条小路上行 走,心总是激动不安,作为一个贫农出身的子弟,是多么的光荣神圣,多么的崇 高不容侵犯,因为曾经被压迫,如今成了国家的主人,即使饿的面黄肌瘦,他脸 上也总挂着笑容。但今天里,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吗?没有了,说来说去,他也只 不过是一个农民而已,没有文化,脸上刻着的是无知,他笑了,如今已是二十世 纪九十年代,是无知者沦落的年代,可是社会主义怎会这样呢?这就是马克思的 社会主义吗?他有些想不开,甚至心里充满怨气,不过现实是无法改变的,有些 东西就像铁一样坚硬。 再往前走,是一片坡地,坡顶上生长着几株铁黑的枣树,那是记忆中的了, 那枣树呢,孤零零的几棵枣树,树上悬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恰似黄色的泪珠,阳 光洒在坡顶上,枣树就像一堆杂草丛,心也乱乱的,狗在那里狂叫,声音是那样 的嘶哑,并且充满了痛苦,芳漪就埋在坡下的田地里,孤零零的一座坟丘,坟丘 上生满了乱草,狗在高处呜呜咽咽,是在哭它自己,还是在哭它死去的主人?这 是一条被遗弃的狗,正如芳漪一样为村里人所唾弃,这是耻辱,巨大的耻辱,永 远烙在沈方连的心头,在他生命的所有时间里,一有人提起芳漪,他就愤怒,芳 漪是他的姑姑,也成为他心中永远不能解开的结,成了他一生的负累,似乎这是 一件有些荒唐的事,并显得有些不可思议,芳漪与他之间相隔了那么远,已经不 知道有多少人从他们之间匆匆擦过,可是那种羞辱感他却永远也摆不脱,他甚至 比其它人更加仇恨他的姑姑,在他心中,芳漪是个十恶不赦的淫荡女人,隔了那 么远的距离,却似乎就在不久的时间里,他从不在后辈面前提及芳漪,他想彻底 否认自己还有芳漪这样的姑姑,可是他又永远摆脱不掉。 种地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并且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继承自己的事业, 最起码是要继承自己的思想。他就这样的思想着,缓缓地在田间的小路上行走, 一直走到村里去,村子里是那样的繁华,满街上穿梭着红男绿女,在他眼里竟是 异样的陌生,这些也许永远无法适应他,阳光马上就要在街上消失,一闪一闪的 是人擦脂抹粉的脸,黑暗中将是什么也看不见,在模糊的视线里,他还能想起, 那一年夏天,在这个长着一排垂柳的村口,儿子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缕捉摸 不定的光,儿子要到远方去上学了,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儿子上的是农大,这 样他的心就略微得到了些平衡,农大总还是与农民有关的,如果按着他的想法, 儿子干脆就别上了,可妻子与小叶却一再地诉说,说这个社会是知识的社会,没 有学问怎么生存呢? 尤其是小叶,一副极为严肃的样子,说没有钱她可以替拿。如果让小叶拿钱, 是多么丢人的事情啊!并且也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于是,他也就只有顺水推舟的 让儿子去上学,在阳光灿烂的村口,他望着儿子,儿子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光芒, 就像当初自己刚刚做了国家的主人一般,在那一瞬间,沈方连的心里波涛汹涌, 仿佛要把自己冲垮了,再也把持不住,骨头里似乎有无数个蛀虫,他虚空了一样, 脸上淌下了汗珠,紧接着是一种痛,在内心的深处,他知道儿子要走了,扭过脸 去,装作没有看见,但是在儿子登上汽车的一刹那,他的心还是起了一阵剧烈的 抽搐,透过汽车的玻璃窗,他看见儿子挥着手,忽然间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再 也无法控制,他知道儿子这一去就再也不是过去,而是有了新的开始,他就像迷 失了一般,找不到了可以附着的岸,他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迎面就吹来了一阵 秋风,枯黄的树叶飘弋着落下来,夜忽然的来临,夜气是冰冷的,直穿入他的骨 头里,大街上的灯光迷乱,俨如荡情的眼眸,曾经有人如此这般的望着他,他是 那样的慌乱,一颗心似乎夹在乱涛中,在那个小房间里,同样有迷乱的灯光,大 家都喝的很醉,包括他,眼前的所有人都无法看清面孔,只知道一个女人走进来, 贴靠着他的身子,爆发出一股热流,那是他一生中最荒唐的事情,在慌乱中他要 没了坚持,心胸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任何依靠,他似乎飘在无际 的大海里,他要逃脱,要抓住一根救命的草,他夺路而逃,逃出那间房子去,如 同一只丧魂落魄的狗,而身后响起一阵令他呕吐的笑声,他吐了,吐的满地都是, 第二天,他仍要与那个请他喝酒的人见面,并且,还要帮那人去做一件事,答应 了别人,怎能反悔呢?再说,他毕竟吃了别人的,要不,他一辈子都会感到不安。 天空是蔚蓝色的,大地上阳光灿烂,沉黄兴望着自己的弟弟,弟弟的穿著打扮一 辈子都不会改变,一生做定了农民,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但是在他的头脑里, 永生永世都是那样的思想,他为什么是这样的呢?沉黄兴也有些不理解,今天里,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用他那颗做 农民的心来感觉,沉黄兴也曾有过的,坐在尊贵的人面前,总是这样的无可奈何, 内心里总有一种自卑甚至是畏怯,是一丛深埋的草,突然地茂盛,一下子把所有 的尊严击碎,剩下的只是可怜兮兮的低贱。沉黄兴望着自己的弟弟,“方连,有 什么事?说吧。” “你公司里还要人吗?” “要,你想到公司里做事吗?” “不,不是的,我还有地呢?但我朋友的一个女儿……” “哦,什么学历?” “大专,学文秘什么的……” “哦,你先回去吧,我问一下人事部门。” “那,那我走了,我什么时候再见你?” “等一段时间,我会通知你。” 走在回去的路上,沈方连只觉自己的脸仿佛被刀刮了一般,没了脸皮,他恨 了一声,内心里有一股波涛冲撞,他叹息了,似乎有一堵墙壁,他一下子撞在了 上面,四面都是黑暗,看不见一丝阳光,他的内心深处在淌血,灵魂都在颤抖, 在精神的最深层,一种固有的东西被冲撞。痛,令他的每根筋都翻转扭曲。 失落感彻底吞噬了他的灵魂,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无力的哭泣,走在回去的路 上,他发现一切真的不再是过去,再也看不见了毛主席的影子。 但阳光还在照耀,并且似乎比过去更灿烂,五星红旗还高高地在天安门城楼 的上空飘荡,丝毫没有减去往日的风采。 回到家中,躺在床上,他一言不发,妻子问他怎么了,他就直着眼睛望妻子, 眼神里充满了空洞,似乎被人抽空了一般。于是,妻子去找小叶,面对着小叶, 他的眼泪流下来。 “二哥,你怎么了?”小叶问。 “没,没有。” “是吗,为什么哭呢?” 他不说话,望着妹妹明亮如湖水一样的眼睛,心灵里有了一丝激动,那是一 种亲切,他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草,在没有边际的水里,终于可以浮游着回去, 那是通往过去的路,于是泪水就更加潮湿了他的眼睛。 “小叶,我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呀!”他说。 “是的,你以前也是这样子的。” “不是的。” “哦。” “我以前地位很高的,我是农民,国家的主人呀?” “你现在呢?” “现在不是,走在街上似乎我是最低下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老用过去的眼睛来看待现在。” “是这样的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呢?” “你不应该再这样的了?” “我必须变吗?学会说‘酷’一类的话?” “不,不是这样的,你有点儿偏见,有些东西你是必须保留的,如质朴、勤 劳等。” “哦,我有点明白了,你给我倒碗水喝吧!” 太阳一直在天空高高的悬挂吗?像流水一样倾泻在大街小巷里,街头人潮汹 涌,是那么的拥挤,还有多少空间能让他喘息?他不知道。儿子快回来了吗?一 定不再是他心中的儿子。他的一生是这样的过去了,历史不会再重复,他还能把 自己存放在哪里呢?早晚都会发霉的。 听了小叶的话,他似乎明白了,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但却再也振作不起来, 一切都没有了原来的那种坚定,那种愤怒,他明白了社会主义也是要变化的。 他的心停留在什么地方,竟如明镜一般,照耀着,让他不肯舍弃,那毕竟曾 是光明呀,他行走在那光明里,感到无限的幸福,但那样的光明已经破灭,如同 梦一样破碎,他的心灵下落,没有了依靠,一下子沉入了黑暗。 他的眼睛里露出了绝望,但他还在笑,冲着小叶笑,冲着黑黑的天空笑,那 笑像一团黑色的火焰,透出一股奇幻的色彩。 小叶抓住他的手,美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些伤感。 “好好休息,我会再来看你。”小叶说。 “哦……”他说。 他闭上了眼睛,在灿烂的阳光里闭上了眼睛。 四 骚乱 沈黄兴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金黄色的云堆积在天空的边缘,黄昏的乡野笼 罩在一片橘色的光晕中,人影匆匆的走动,似乎吹着微弱的风,风在高处,树在 摇曳,不稳定的舞蹈,水波一般的推动着,他脸上泛起了笑,也若水波一样一层 层荡开,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时代已经改变,历史在不断前进。他站在窗口, 眼睛里游动着一缕精芒,那是兴奋和自信,许多美好的东西,就是在这个特定的 时代出现的,而他成了这个时代的创造者,他有着万分的激情,天空是这样蓝, 是这样广阔,阳光普照的黄昏一片辉煌,他的内心有多么的欢畅,人生走到了这 里,似乎如同天空中火红的太阳,他笑着,他的笑容就像火红的太阳一样,令人 兴奋,豪情四射,这是个波澜壮阔的年代,是个宏伟壮丽的年代。他的轿车就停 在楼下,他随时都可以出发,从这里到那里,无限的自由,就像浩瀚大海自由驰 游的鱼,就像茫茫苍穹不羁翱翔的大鹏鸟。他到哪里,哪里就鲜花开放,掌声四 起,他被称为企业家,他是社会主义祖国的脊梁,是社会主义四化建设的英雄。 他还要前进,还要冲向前去,在风云变幻的市场上,在惊涛骇浪的现实中,斗志 昂扬,率领他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将士,为祖国再做贡献,这是他沉黄兴的责任, 一生的抱负。 他面前的村庄,已不是往日贫穷的模样,父老乡亲干枯的脸逐日地丰腴,灿 烂和幸福像河水一样流淌,没有了菜色的面孔与破烂的衣裳,没有了乞求,只有 热心的帮助,热切的心以及炽热的爱,爱情成为这个村庄前进的象征,枷锁被砸 碎,自由给了人们前进的信心,生活是这样的美好,这个村庄显得无比的宁静美 丽。 沈黄兴驱车到村子里来,村子里一片歌舞升平,女孩依偎在男孩的肩头,是 那样的幸福,那样的令人羡慕,大街上商店林立,商品林林总总,极大丰富,街 上人群穿梭来往,川流不息,这是个繁华的世界,沉黄兴十几年奋斗,改变了贫 穷,走向了富有。人们拥有了金钱,拥有了快乐,拥有了前进的力量。 沈黄兴走在乡间的路上,麦田不在用牛耕作,不在用人收割,大地一片葱茏, 一片丰收的金黄,火红的太阳升起来,照着人们的火红的脸庞。雾,刚刚散去, 绿叶显得晶莹剔透,蓝天之上漂浮着几丝白云,绿,绿的铺天盖地,远处是现代 化的厂房,上红下白,在平原之上的乡野,透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沈黄兴发 现自己发出了一种声音,一种光明在引导,从高处到低处,鲜花、美酒与歌喉, 一种赞美,美丽的诗歌,长长的吟咏,沉黄兴有些飘忽了,笑,是得意的笑,洒 了一地。 在梦里,沉黄兴终于醒来了,一觉醒来,发现沈方连站在自己的身边,他望 着自己,似乎是在望着一个陌生人,似乎是在望着一个域外人,那么的稀奇古怪。 “方连,你怎么了?” 沈方连沉默,干枯的嘴唇却在蠕动,但眼睛里却冒着火焰,仿佛身体都要燃 烧的样子。 “方连,你怎么了?” 还是沉默,死寂的沉默。 空气都像凝结了一般,沈黄兴感到了恐惧,开始推沈方连。 “方连,你到底怎么了?” 沈方连忽然地笑,就像深夜里鸺鸟的叫声,沉黄兴全身都战栗了起来,本能 地向后退。 笑声戛然停止了,沈方连却一步步逼向沉黄兴,眼睛里射出一股幽幽的可怖 的光。 沈黄兴一下抓住了沈方连的胳膊,他抗挣,他不能忍受,他吼叫了起来: “方连,你要做什么!” 沈方连笑,大笑。 “我不想做什么,你知道我现在生活的好痛苦么,你知道么?” “你改变了这个世界?你把这个世界变的混乱,奇怪,陌生!让人与人之间 互相欺骗,斗争,使人们不再讲道德!让本来纯净的世界出现了妓女,你看看现 在,只有钱是最重要的,为了钱可以丧失一切,有了钱就可以丧心病狂,就可以 任意糟蹋,包括家庭,包括幸福,包括所有美好的东西!你是这样可恶!你不感 到可耻吗?” 沈黄兴沉默,他不想说什么,面对沈方连他能说什么呢? “我感到悲哀,不能忍受,我要把这个世界砸碎,首先你必须付出代价!” 沈方连继续说。 沈黄兴转过身去,走向床边的玻璃窗,窗外还有一丝日暮的光亮。 夜晚已经来临了,阴凉之气如同冷水一样直浸入人的内心。 沈黄兴忽然感到了寒冷,仿佛一下子跌入了冰冷的地窖,他看不见了太阳, 太阳呢?没有了任何声音。 (这怎么能怪我呢?)沈黄兴想。他的内心里波涛汹涌起来,有什么东西激 烈的碰撞着,似乎要把膨胀的胸腔碰裂。(这是社会前进的激流,没有一个人能 够挡的住,这就是现实,活生生的现实,不管什么妓女,什么欺骗,社会已经演 进到了这里,这不是一个人所能主宰的。 我也曾生活在过去的社会,过着那样的生活,也曾经麻木,麻木地不知道跟 上社会的潮流,不知道做一个社会的英雄。每个社会都有英雄,社会的每个阶段 也都有英雄,只是社会与社会,社会的各个阶段对英雄的要求不一样罢了。今天 你在这个社会是英雄,但如果在另一个社会也许就是狗熊。)沈黄兴又一次笑了, 笑容里有了一种阳光似的东西,游弋着,通过他的眼睛、他的宽宽的嘴巴撒发出 来,直要把整个房间照耀,燃烧。那种光亮闪闪烁烁,一闪一闪地在空间中抛洒。 沈黄兴忽然间又兴奋起来,就像一团火焰劈劈啪啪地燃烧着,有一种无法遏止的 趋势。他回过头,看沈方连,只见沈方连的身子开始萎缩,渐渐的越来越小,越 来越细,成了一根丝一般的样子,躺在了那里,动也不动。沈黄兴望着,心一下 子收紧,毛发都竖了起来,汗水一下子冲上了头顶,顺着脸颊瀑布似的淌落,寒 冷裹住了他的身子,他四肢瘫软了下去,嘴唇直哆嗦,喊不出一点声音。 时间忽然间就像凝固了一般,整个世界没有了任何声息,沈黄兴就好像被人 抽空了,只剩下一具身着华服的躯壳。他的内心极度的恐惧,脸上没有了一点血 色,骨头呢?他竟然没有了任何支撑。水,是无涯无际的水,铺天盖地而来,他 再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了,浪滔滚滚,他的灵魂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找不到了 一个附着地,似没有依靠的孤鬼,漂游着,内心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他躺 在那里,不知道时光指向了哪里,天地间忽然变的无比的寂静,风的声音就像幽 灵的影子,一曳一曳地,又像水的幽咽,滴滴地湿了。沈黄兴躺在那里,渐渐地 醒来,发现天空中有一轮火红的太阳,犹如一个醉酒的女人的脸庞,带着一种痴 痴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