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坟丘.老人 认识他,是在去年的一个夏夜。我到位于107 国道和未来路之间的一块空地边 散步,看到他正睡在一片坟地里。这是一块被开发商购置后还没有建设的空地,野 草茂盛得有半人多高。 草地中有一片坟丘,坟丘处有几棵老柳。他就睡在一棵老柳树巨大的绿荫下, 周围高楼灯光和天上的半轮明月,为他涂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 我沿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小径走到他跟前。他躺在“床”上,也许是为了谢绝蚊 虫的爱情,而用一块布单包裹着身子。我不声不响地站着,体验着一种陌生的神秘。 但他发现了我,并说:“坐到床上来吧”。他的声音有一种风雨的味道。 我脱掉鞋子,坐到他的床上──那是由一些干草、塑料布和席片组成的卧具。 他很平静甚至淡漠。但我们还是开始了交谈。我知道了他是开封人,曾是西北一座 学府“八一农学院”的毕业生,后来到一个建设兵团任技术员。再后来,一个偶然 的原因,他开始把西北的特产贩到中原,又将中原的物品销往西北。在文革开始前, 他竟拥有了一笔在当时人们无法想象的私人财富──三万三千元人民币。在60年代 的中国,那是一个天文数字。这笔财富当然不会带给他什么荣耀和幸福,而是另一 些东西:“投机倒把分子”的帽子,万人批斗大会和10年徒刑。刑满,遣回原籍, 正是文革时期,他又连续获得了:坏分子、地主分子、漏网右派、现刑反革命、劳 改释放犯等一系列当时很流行的“政治花帽”,并再次被判入狱。直到80年代,他 才无“帽” 一身轻了,但早已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并华发满头。于是他选择了流亡。北京、 上海、深圳、广州……甚至还偷渡去过香港,但最后他又回来了。他说他六十多岁 了,应该睡在家乡的土地上。 看着这个坟地上的老人,不同一般的流亡者,听他平静的叙述,让我感到社会、 岁月、生命……许多难以言说的因素,构成了人的的命运。我无法评价这一切。我 只能感受这种存在。 不流泪,也不叹息。因为一切发生的,都已不可改变,而只能承担。他懂,我 也懂。 此后,我便常常在晚上去看他,听他讲故事。他对自己的现状很满足。捡一些 破烂,可以换一点钱,再用钱购食品。有时可以直接乞讨或捡到食品。衣物也大都 是捡来的,洗一洗就可以穿用。他说这比坐牢好到天上去了,自由啊!再也不用担 惊受怕……并且,还可以从旧书摊上买到很多便宜的书来看,多好啊!我说:幸福 在心哪!他赞同着:对呀,幸福在心里嘛! 但我眼中却有了泪水。 中秋节的晚上,我带了月饼、酒和菜去看他。同在异乡,同为异客。我想,我 们应该有一千个团圆的理由吧。那晚我与他都喝醉了,就睡在了他的“柳下床”上, 直到天亮。可我醒来时,他已不见了。只看到一些衣物挂在柳树上,那“床”也在。 我想,他可能去捡“早餐”了吧。 冬初,我搬了家,就很少有空闲去看他了。直到2000年元旦后的那个大雪之夜, 我才猛地想到:那老人现在哪里?柳树下吗?还是……第二天,我骑车过去,看到 那片荒地上除了洁白的雪之外,再无别的东西。坟丘和柳树也不存在了,老人更不 知去处。 细想一下,不禁骇然。我在近半年中,与老人在那片荒草坟丘中谈话,饮酒甚 至醉宿,但都是在夜间,白天却从来没见过他。他到底是人是鬼?还是亦人亦鬼? 我不能知。 但有一点我却明白:无论是鬼是人,他都是一个流亡者。路是他的意义,也是 他的归宿。 我也是。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