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支柱 他站在那里。一棵不再年轻的合欢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似乎在回忆什么, 或许是在回忆已经过去的夏天,那曾经使它开放出火红爱情的七月。这是秋天的公 园,中午的阳光平静而温和。 他面前是一片草坪,在秋天的阳光中,草坪金黄得诱人。他想走进那片金色中, 躺下去,去享受一下大自然赐给所有生命不求报偿的爱。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她。 她从一丛高高的冬青后面走出来。不,准确地说,是移出来,或者说是艰难地挪出 来的。红色的风衣,像一簇热烈的火,像合欢树曾经的七月。她手中拄着一支金属 的杖,她将杖放下,然后坐在草地上,将一头在阳光中闪着亮泽的黑发向身后甩去, 然后捧起一本书,读起来。几只蝴蝶从她身边飞过去,她的目光似乎从书本上移开 了片刻,但很快又回到了书本上,等那几只蝴蝶追逐着又飞回来时,她没有发现它 们。 他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幅单纯而动人的画。他不知道这画中的女子是在哪一场夜 雨中受到了如此惨重的伤害,又是如何爬起来的。但他明白,她一定是在受伤之后, 在命运的巨掌要将她永远固定在地面上的时候,她把眼泪和伤痛铸成了一支金属的 杖,将自己的生命支撑了起来,去迎受也许更黑的夜,更暴的风雨,去承受也许更 深更痛的伤害……不,这决不会是她支撑起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她更多地是在寻 找爱,寻找无私的阳光和一片金色的希望。 他靠在了那棵不再年轻的合欢树上,将凝视着这幅画的双眼闭了起来。因为, 那久违的感动从他眼中涌出,正沿着他的双颊滑落下来。他和她是同一类人。躯体 上的伤残也许是可以忍受的,但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廉价的同情,鄙视的目光和语言 的刀剑。自卑和自尊,这二头巨大的石兽,蹲踞在他心灵之门的两侧。他想去移走 其中的一头。这时,他发现它们已经合二为一,结合在一起。画中的女子抓住身边 的杖,移动了一下身子。他知道,能支撑起她生命之大厦的那支杖是有力而光洁的, 因为希望的五色彩云会不时拂去那些企图损污它的尘锈。他生命中的支柱是什么呢? 不是那罩在希望之光中的金属之杖,而是一支笔。是的,是一支笔!是他寻找了很 久,被破碎,被劫掠后又失而复得的一支笔。 他用这支笔在他居住过的茅草屋的败壁上,画下过自己巨大得像山一样的投影 ;他用这支笔战胜了爱神、死神和命运之神的黑色幽默;战胜了敲窗的冷雨和迎面 刺骨的风。不,这也不是他寻找这支笔的全部意义。他是为了让笔来代替已经不能 再发音了的嘴巴。让他的爱和恨,欢乐和忧伤,希望和苦痛,从巨大的笔管中流向 所有的海洋、丛林、土地和天空。 他知道自己站在一个被叫做诗的孤岛上,周围是各种欲望的潮涌,是泛着白沫 的流行歌曲在后浪追着前浪。他大声叫喊:“我是你们的诗人,我是你们心灵中的 一片春光啊!”他听到一种嘎嘎作响的硬币的笑声。 他知道他正被他自己所感动着。他知道他是可以依靠在一个朋友坚强的身上─ ─那棵在七月火红、在秋天宁静的合欢树。但他更知道他是一个被流放者,一个永 无归期的浪子。他必须走,不停地、走向不可知的生命的终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 重和轻,他都必须承受。因此,他必须握紧他的笔,尽力不让生命跌伏在肮脏的泥 淖中,或者,即使跌倒了,也能够再爬起来。 有了一些风。那幅画开始有了一些动感。那簇红色的火,在他的画框中燃烧着, 似乎,要成为一种永远。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