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作者:南琛 鱼的做法有很多种。 取一斤重活鲤鱼一条,剖腹,去鳞,挖鳃,抽掉脊骨,横三刀竖五刀切花, 用盐味精花椒香料配上鲜红的辣椒面,把鱼里里外外抹一遍,放到窗口通风处摆 放一个小时,此种快速腌制法专业术语为暴腌。随后把西红柿一个切片,大葱切 段,姜切成丝,蒜拍成泥,备豆瓣酱二两,干椒二钱,料酒半两,红糖半两,水 腌青菜一两,后腿肉末一两,柠檬两个待用。起三分之一锅油,撒盐二钱防粘锅, 油至七成熟,将鱼放入,炸成金黄色,起锅,滤掉油。重新开火,锅里倒入刚炼 好的火腿油二两,烧至九成热,将肉末倒入,锅铲快速翻动,至二成熟,将除柠 檬外的所有配料用小粉勾兌后倒入,此时锅里发出“呲”的一声,火苗腾起,一 股香辣味顿时扑鼻而来。快速翻一下炒锅,散去火苗,待得豆瓣酱稍稍冒出糊味, 立刻将鱼投入,加水二至三两,盖上锅。闭目养神五分钟,开锅,将两个柠檬切 作四片,用手一挤,柠檬汁顺着手指缝流进锅里。又加上盖,两分钟后起锅,将 整锅东西倒进深底盘中,撇下满厨房的狼籍,鱼就算正式做好了。 端上桌来,盘内物质各安其位,中间呈金黄色,金黄向四周发散,猛地在一 个分界点变成红色,红色向四周蔓延,至盘边颜色转深变为黑。稍糊而不苦,有 油而不腻,鱼香而不腥,其香辣之气,顿时充满全屋,更从窗口门缝蔓延,上可 达屋顶,下可至马路,五十米内可闻其香,二十米内可品其味。至下箸,鱼肉瓜 熟蒂落而成均匀块状大刺巍然屹立而小刺已酥,肉入口,毋须咀嚼而自然化为泥, 有酸甜苦辣麻五味互相牵制,其酸压住辣,其辣压住麻,麻又引出苦,苦中又带 甜,五味俱全而五味各安其所。上桌之后,鱼当在十分钟内消失,剩下半盘浓汁, 可泡饭,可独喝,可下酒,也可加水半斤烧成糊辣汤解酒,直到最后一滴不剩。 这道菜,名叫蔡氏鱼。 蔡庆恒做鱼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他上初中的时候。那时鱼还是某 种奢侈品,对于几乎每个人来说,远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对于一些人来说,甚 至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在蔡庆恒的记忆中,买一条鱼,是家里一个不大不小 的活动,过年,过节或是过生日。鱼买下来,并不急着吃,先养,放到一个洗澡 用的大盆里,半盆水,一条或者更多,它们在有限的面积里游来游去,使整个家 里都有了腥气,把盆弄得粘呼呼的。都不知道该喂些什么,只是放着养,几天之 后,到了日子,运气好的话鱼还是活的,运气差的时候刚刚死去,随后解剖,去 鳞,放到一个盘子里,没有什么做鱼的技术,清蒸是最常见的,因为清蒸不用油, 省盐,放一点葱花,蒸熟后端上来,冒着腥气和泥浆味,难以下咽,但一家人都 很满足,鱼在此时超越于食品,是幸福生活的体现,是一种抽象的仪式。大家小 心地吃,仔细地品,大人小孩都被绒刺别了喉,用醋灌,用饭团往里压,或者被 鱼腥腻住肠胃,要喝酸辣汤解腻。一顿饭后,吃剩的鱼被罩在一个纱笼里,下顿 接着吃,再下顿还吃,直吃得大家都反胃,一点不剩,于是结束这一回吃鱼的活 动。 鱼在那个时候,地位凌驾于肉之上而在鸡鸭之下,是大菜,对于鱼,蔡庆恒 既爱又恨,因为鱼不是经常能吃到,每次看到鱼,他总是想象那鼓鼓的鱼腹里蕴 藏的美味,但每次具体的吃鱼过程都让他失望。家里做的寡而腥,食堂里的只有 辣味,偶尔下饭馆,点菜的权力操纵在父亲手里,他翻着油腻的菜谱,眼睛敏锐 地扫视着,嘴里念:“西湖醋鱼,红烧鱼,清蒸鱼,麻辣鱼,松鼠鱼——哪一种?” 蔡庆恒迫不及待地说:“松鼠鱼。”——他认为这是松鼠和鱼一起做成的一道菜, 于是上了松鼠鱼,是一种做成松鼠模样的鱼,全家人为蔡庆恒的不求甚解付出了 代价——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种鱼尤其没有滋味,一样的腥而寡。以后再进饭馆, 就点别的鱼,每次都腥而寡。 上初二的时候,蔡庆恒遇上了一次搬家,那时候搬家没有搬家公司,也没有 小工,一切全靠自己,靠家主的面子请来的同事朋友,搬家非常复杂,骑着三轮 车,一躺一躺地跑,所有东西连灰尘都巴不得弄走。家里有一大箱书,为了搬这 箱书,需要把书先拿出来,蔡庆恒负责这项工作,于是他有机会去接触这些书, 他发现了其中有一本《大众菜谱》,薄薄的,只有三十来页,封面有些发黄。拿 到菜谱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做鱼,他只是下意识地翻开,于是看见目录,目录 分几大类,他扫了一眼,发现其中一类专门是鱼肉家禽,他又下意识地翻到那一 页,正好是鱼类,介绍五种鱼的做法,他正要看第一种,他父亲不适当地走过来, 吩咐他赶快把书拿出来,因为帮忙的人正在等这口大箱子。这样就打断了他的阅 读。这个打断使他对标题下的内容耿耿于怀,于是悄悄地藏起了这本书,他只不 过想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如果没有这本菜谱,鱼对于他也就不会如此的重要。 后来他翻开菜谱,看到了几种鱼的做法,枯燥乏味,用料极多,而且都是他 闻所未闻的东西,这些做法对于他来说难度实在太大了,但他仍旧记下了每道菜 后面的评介:味道鲜美。他回忆自己吃鱼的过程,没有一次味道鲜美的回忆,这 四个字相当的大而化之,什么叫味道鲜美?写在纸上当然毫不费力,但人的味觉 却比眼睛更加刁钻,不能象眼睛那样感受文字,必须要吃,吃了才知道。 很快他就经历了一次吃鱼的活动,因为乔迁之喜,又要感谢来帮忙的人,家 里准备了一桌菜,鱼自然是少不了的,而且又是千篇一律的清蒸,蔡庆恒对于这 种鱼已经很熟悉了,也相当厌烦,于是他在吃的过程中发了一句牢骚,说:“难 吃死了,一点都不鲜美。”作为请客一方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足以使全部人大惊 失色。幸好他还小,未成年,大家不把这话当真,只是哈哈地笑过了,只有负责 做鱼的母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他这句话竟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天吃 完饭后,剩下的菜里面就有那条清蒸鱼,它安静地躺着,几乎没人动过。母亲收 拾剩菜,到了拿鱼的时候,再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咻咻地说:“以后不做鱼 了,出力不讨好。”父亲嘿嘿地笑,用手摸摸蔡庆恒的头,说:“他也没说错, 这鱼确实不好吃。”母亲于是大声说:“不好吃你怎么不去做,吃了这么多年, 现在怎么就难吃了,以后你们谁会做谁做,我不做了。”母亲要罢工,父亲就不 敢说话了。这时蔡庆恒突然想起了菜谱,他大声说:“我会做,以后我来做鱼。” 全家都愣愣地看着他,母亲笑道:“你会做?你连吃都没学会,就想着做了。” 蔡庆恒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做,会做好几种——你们要不信,下回我来做。” 一个星期后,象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家里果真又买了一次鱼,这次买鱼没有 什么名目,好象仅仅是因为需要他兑现一下自己的做鱼技巧。这是一条肥壮的鲤 鱼,足有近两斤重,它被放到那个大盆里,悠闲地游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它的生 命即将结束。蔡庆恒每天都在观察它,他已经把菜谱中关于鱼的部分看得滚瓜烂 熟,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他仔细研究了《大众菜谱》里的五种鱼,最后决 定做一条麻辣鱼,首先,这是菜谱里三种鲤鱼的做法之一,其次,另外两种分别 是清蒸和糖醋,清蒸他已经很怕了,糖醋比较复杂,他没把握,于是只剩下麻辣 这一种可以做了。 到了做鱼的那天,父亲先把鱼捞出,剖开去鳞洗净,他仔细看着这个过程, 心里涌动着热情。终于鱼被放到案上,父亲很幽默地看了跃跃欲试的他一眼,说: “你打算做个什么鱼?”母亲笑着说:“你别逗他了,还是我来做吧。”蔡庆恒 很坚定地说:“我来做,我会做麻辣鱼。”大人们互相看了一眼,母亲说:“算 了,你——”父亲打断了她,说:“好,你做。”把案往他面前一推。 正式开始做的时候,蔡庆恒才发现自己的牛吹得太大了,首先是配料,做这 种鱼按照书上的说法,要用二十来种配料,可家里只有其中的七八种。然后是鱼 要先煎,炉子的火不够大,油很少——母亲往里倒的油刚好盖住了锅底,在他的 再三要求下,又倒了一点,然后坚决地把油瓶收了起来。火太小,油不辣,蔡庆 恒勉强把鱼放进去,“哗”的一声,油星激起了一尺多高,吓得他往后退了几步, 父亲眼疾手快抢过锅铲,一边把鱼翻了个身,一边问:“后面怎么办?”蔡庆恒 赶紧叫:“炸至金黄色,炸至金黄色。”可惜还没等鱼变色,油就干了,一条鱼 烂呼呼的,皮全粘在了锅底,鱼没被炸成金黄倒把原来金黄的地方炸成了黑色, 母亲忍痛往锅里又倒了一点油,翻来覆去弄了五六分钟,总算是把鱼弄得有了点 香味,在父母不停的询问声中,蔡庆恒终于勉强说:“行了,起锅。” 鱼起了锅,离“炸至金黄色”的要求显然相去甚远,但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 蔡庆恒按照书上的方法,把家里能够找到的配料依葫芦画瓢弄了一遍,父母手忙 脚乱地在一边帮忙,整个厨房一片狼籍之后,鱼终于做成了,黑呼呼的一盘,冒 着糊味,冒着一股青烟,全家人围着这盘鱼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父亲吃了 第一口,蔡庆恒紧张地问:“鲜美不鲜美?”父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还 好,总算把鱼弄熟了。” 第一次做的鱼是什么滋味蔡庆恒已经忘了,因为他那天只吃了一小口,剩下 的由父母解决。后来蔡庆恒经历了他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相比之下,做鱼这件 事情非常的不重要,但这非常不重要的第一次却使他成了一个会做鱼的人。以后 只要遇见这样的机会,他就不由自主地说自己会做鱼,自己能够把鱼做好,还在 上初中的时候他就能做鱼。做鱼的牛皮伴随着他长大,他一次一次地做,靠自己 琢磨,靠看书,靠问别人,虽然他从来没把做鱼当作一件真正的事业来做,虽然 他没有一次真正的成功,但他终于还是一次比一次进步,一点一点地掌握着技巧。 他知道了炸鱼时要在油里放盐避免粘锅,杀鱼要抽掉背上的筋去腥,他学会了分 辨鱼塘养出的鱼和河里自由生长的鱼的滋味,他懂得太新鲜的鱼并不好吃必须要 进行一定的处理。这些关于鱼的知识伴随着他读完了中学,读完了大学,直到参 加工作。这时候鱼已经变得和白菜豆腐没有了区别,做鱼的配料也不再是问题, 煤气取代了蜂窝煤,而他对鱼的理解更为深刻,他知道拧檬汁比醋更入味,番茄 当配料比当主菜更有价值,炒配料的时候不能用香油也不能用猪油要用火腿油。 他的技术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做鱼过程而趋完美,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同事家里给 另一个同事过生日的时候,他做出了一道美伦美奂的鱼,这道鱼花费了他四个小 时,做的时候有三个人在旁边帮忙,厨房被他弄得狼籍不堪。但是这道鱼真正称 得上精雕细琢,色香味无一不佳,在大家的惊叹声中,蔡庆恒怀着一种成就感把 鱼端到了饭桌上,大家先看,再闻,再讨论,蔡庆恒下了第一筷,金黄色的鱼肉 随筷而落,鲜而不腻,入口而化,五味与肉水乳交融,这是真正的美味,这是厨 房的最高境界。蔡庆恒微闭双眼,细细地品完,随后满意地出了口气,环顾众人, 这一刻,他想起了庄子的《庖丁解牛》。 在一片赞叹声中,这道鱼很快就被瓜分一空,连一滴汁都没剩下,与此交相 辉映的是,其余的菜集体受到了冷落。蔡庆恒没有再吃第二口,他满足地看着别 人大快朵颐,这道鱼使他真正踏进了一流高手的境界,他自认不可能再比这个好 了,于是默默地记下了整个过程,今后的几年内,这个过程再也没变过,鱼的味 道也一直鲜美下去。 鱼对蔡庆恒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美味,还有了更多的含义,他后来的婚姻 也和这件事情不无关系。后来他老婆说,她之所以决定嫁给他,很大程度是因为 那天他做出的鱼。蔡庆恒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他的老婆就是那天过生日的同 事,而举办这个生日宴会的同事则是他老婆的追求者,而他本来和他老婆毫无关 系。他自认资质愚钝,相貌平平,而他老婆是一个标准美女,尤其在他工作的科 研所里,这样的女人凤毛麟角,攻克她的难度大于任何一项课题,所以蔡庆恒根 本没有这个打算,想都没想过。但那天的鱼改变了一切,一年之后他们结了婚, 鱼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所里的人虽然酸溜溜地把他老婆的出嫁称为“嫁祸于人”, 但蔡庆恒却为这股祸水最终流到自己身上而幸福不已。 由于他美女老婆的原因,蔡庆恒做鱼的技术更是声名远播,人们都到他家里 做客,吃鱼看美人,秀色可餐又有口欲之乐,不亦快哉。蔡庆恒一遍一遍地做鱼, 他的手艺愈发熟练,做的时间也快速缩短,婚后数年,他已经纯熟到闭着眼睛就 把鱼做好,唯一没变的,是他每次做鱼都要厨房弄得一片狼籍,但这不是问题, 客人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在众人的鼓噪中,这道鱼最终被命名为蔡氏鱼。 蔡庆恒家成了单位食堂,过生日,打牙祭,迎来送往,蔡氏鱼是必不可少的。 虽然蔡庆恒的事业并不象他的鱼那么红火,但他满足于这种生活,他喜欢做,并 不一定要吃,而是喜欢这个过程,喜欢看别人津津有味的样子,他把做鱼变成了 一种享受,男人下厨是好玩,女人下厨是受罪,一点不假,而他超越了玩,成了 一种境界。 所里老领导退休,来了新领导。老领导临走前到蔡庆恒家吃了一次鱼,吃完 后感叹说当初在位的时候没多吃几次,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常吃,话里话外既沧 桑又感慨,蔡庆恒听了很惶恐,说您尽管来,什么时候来都成。老领导幽默地说 就不知道鱼的成色变不会变。蔡庆恒的老婆在一边说瞧您说的,只要老蔡没变这 鱼味就不会变。老领导意味深长地说人没变,鱼没变,吃鱼的人可是会变的。这 句话使蔡庆恒默然,蔡庆恒的老婆也默然,老领导也默然,尴尬一分钟,老领导 说你瞧,人要一走,说的话都变味,你别往心里去。 新来的所长不到四十岁,比蔡庆恒大不了多少,是从一个军工企业调来的, 复员军人,有着一种特别的雷厉风行,上任三个月,所里的科级干部换了三成, 再往下,就轮到蔡庆恒了,虽然他什么也不是,但他没有成果,没有高级职称, 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后台,也正因为如此,他很担心自己会成为某种牺牲品。 他老婆原来是办公室办事员,老所长临走前提成了副科长,似乎也当在调换之列。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惊动了老所长,于是他突然被返聘,成了顾问,在他的提议 下,所里停止了岗位调换,但空气变得异常紧张。由于老所长退休前曾经去蔡庆 恒家吃过饭,于是蔡庆恒主要还有他老婆,就成了老所长的人。苍天作证,工作 至今蔡庆恒从老所长那里得到的好处折算成人民币的话,恐怕连一百元都不到, 他老婆不过是因为在所里呆的时间长了,得到了一个安抚性质的副职而已,工资 没加,连奖金系数都没变,但他们却成了老所长的人。 他们真的成了老所长的人,因为老所长是这么认为的,他找蔡庆恒的老婆谈 话,讲所里的事情,讲人际关系,讲新来的所长,讲奖金分配问题。蔡庆恒的老 婆很紧张,把老所长的话对蔡庆恒讲了,蔡庆恒虽然没在官场上混过,但也知道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劝老婆站稳立场,不要和老所长过多的来往,他毕竟已经 退休,不可能真正左右大局,当然,和新来的领导也不要太粘,现在谁都得罪不 起,这个副科长干不干无所谓。话是这么说,可老所长来找的时候,她老婆还有 他总无法拉下脸来,只有连连称是,于是,他们真的成了老所长的人。 新所长和老所长的矛盾终于爆发了,两人大吵了一架,老所长一怒之下,高 血压和各种不适一起袭来,就此一病不起,新所长碍着面子,装不知道,也不去 看他。所里的人做好做坏,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谁都不提这事,有盼他就此因为 身体原因彻底修养的,也有盼他战胜病魔继续主持大局的。后一种人找上了蔡庆 恒的老婆,说你好歹是个副主任,还是去代表组织去看看他,人道主义总要讲嘛。 蔡庆恒的老婆被逼无奈,小心翼翼地把老所长生病的事情和新所长讲了,新所长 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说那你就去看看他嘛,买点东西,别空手去,我忙,过几天 再专门去看他,你就代表所里好了。 老所长没住院,只在家里养病。见了蔡庆恒的老婆,气哼哼地先把新所长骂 了一顿,她心惊肉跳地听老所长讲完了,按照和蔡庆恒商量好的,小心地说老所 长,你们领导间的事情,我们不好插嘴,单位上嘛,还是和为贵,您看是不是各 让一步。老所长怀疑地说是不是他找你谈过话了,你可要站稳脚跟,别看我退休 了,可也不能任凭他乱来,我得对你们负责,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能对不 起你们。蔡庆恒的老婆赶紧说您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 这样吧——她犹豫了好一会,没说出来,老所长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对我还那 么遮遮掩掩的。她终于鼓起勇气说要不这样吧,您和他,找个时间,到我家吃顿 饭,所长哪儿我去说,有什么事,饭桌上好谈,你们新老领导搞好关系比什么都 重要,还有您的身体。老所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眼神怪异而严峻,她的心砰砰 地跳,半天,老所长叹气说你呀,什么时候也学会搞这一套了——你太天真了。 她忙说那就不吃,您好好养病,单位上就别操心了。老所长说我根本不想操心, 是他们逼我的。停了一会,说,吃饭的事你和他讲过了吗?她忙说没讲过,这不 先请示您吗。老领导沉思一会,说,那你跟他说说,别说我要来,就说请他吃鱼, 到时候我来就是了——就不知你有没有这个面子。蔡庆恒的老婆忙说我去说我去 说,我尽力去说。 第二天下午,新所长突然进了蔡庆恒的办公室,正在电脑上下象棋的蔡庆恒 促不及防被逮个正着,好在所长不是来检查电脑使用情况的。他瞥了一眼电脑上 的棋盘,和颜悦色地说你呀,听说你做菜的手艺不错,特别是鱼,是不是专门有 个蔡氏鱼?蔡庆恒赶紧说哪里哪里,都是他们瞎编的。所长笑道我可是要尝尝的, 怎么样?欢迎不欢迎?蔡庆恒心里定了定,说请都请不来啊——您哪天来?所长 点点头,说,这样吧,我看看这个周末,要没什么事,星期六晚上。说完又看一 眼电脑上的棋盘,对他说你忙,忙吧。 星期六一大早,蔡庆恒就坐班车到了离城十多里的一个村子,村子边有条河, 这里产真正的鲜鱼,鱼搪里的鱼能入得了口吗,好一点的喂饲料,报纸上说还有 用粪便养鱼的,那鱼一股的腥气冲天,肉粗而淡,只有个头没有营养。河里的鱼 才真正是入口的,吃虾,吃活物,大鱼吃小鱼,肉质有韧性,有弹性,鲜而不腥, 还有一丝甜味。他找到一个有过数次买卖关系的农民,花了比菜市场多一倍的钱 买下了一条刚被钓起来的鲤鱼,足有两斤重,肥大壮实,水草穿了嘴,活蹦乱跳, 生命力旺盛,邪乎的时候离水一整天都不咽气。 鱼到了家,老婆已经把数十种配料准备就绪,蔡庆恒卷一卷袖子,抄起菜刀, 杀鱼,去鳞,挖鳃,切花,然后腌制,有条不紊地办完这一切,点支烟,养养神, 看电视,这期间老婆有一个小时可以忙活别的菜。一个小时后,鱼腌好,蔡庆恒 踱进厨房,正式开始蔡氏鱼的制作,他已经很熟练,但仍旧小心翼翼,并非是鱼 本身使他谨慎,而是今天要来的客人使他比平时更谨慎。他仿佛做一项精密的实 验,仔细地检查了所有配料的质量和数量,确信都是一流而精确的,打着火,眼 看着油已至七成热,深深地吸一口气,把鱼放入,“呲”的一声轻响,没有溅起 半点油星,鱼被微滚的油淹没,接着变黄,接着变成金黄。 六点正新所长敲响了家门,而蔡庆恒恰好在这个时候把鱼起了锅,老婆忙着 招呼领导,蔡庆恒一丝不苟地继续做鱼。所长进了厨房,和他打招呼,看着那条 滴着油星的鱼,闻了闻,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蔡氏鱼了,还没做好吧?蔡庆恒谦 卑地笑了笑,老婆忙说还没做好,还要半个小时,所长您先喝茶,抽烟,一会就 好。 家里请客多了,做菜也成了流水作业,两个灶,一个做鱼,鱼接近尾声的时 候开另一个炒其他菜,到鱼起锅的时候另一个灶要刚好在烧汤,其余的菜则已经 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这些菜都是蔡庆恒老婆的拿手菜,当然也都是家常菜,是 绿叶,档次上和鱼是拉开距离的。鱼一上桌,立刻占据了中心地位,饭桌顿时蓬 壁生辉。蔡庆恒搓着手站在饭桌边,嘿嘿地笑着,所长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蔡氏 鱼了,我要好好尝尝。老婆立刻递上一把小勺,所长,拿过来,刚舀了一勺汁, 这时门又响,老所长正好拍马赶到。 新老所长见面,新所长很惊讶的样子,两人握了手,新所长有些尴尬,只好 望着老所长笑。老所长也笑,说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血压就是降不下来,人老 了,经不起折腾啊,又闷,老伴做的菜太清淡,嘴谗,这不隔着一幢楼闻见了鱼 香,这叫循香而至——怎么?今天是请客吗?我来得不是时候啊。蔡庆恒和老婆 交换了一下眼光,他老婆忙说是啊是啊,今天是请所长吃鱼。老所长哦了一声, 说那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有没有煮我的饭哪?蔡庆恒说瞧您说的,您啥时候来 都行,您坐。一边说一边把老所长让到席上,新所长也被蔡庆恒的老婆劝入了席。 坐定后,老所长说病了这一个多星期,楞没沾一点油腥,真谗了。说着拿眼 睛一扫,正好扫到了那把小勺——正好是新所长准备品尝鱼羹的勺,舀了一勺羹, 没来得及入口,这把勺正好放在新老所长之间的一个小碟里,这个碟的位置谁也 说不清该算谁的。蔡庆恒的老婆赶紧说这——您等一下,我给您拿把勺。老所长 说不用不用,就这个——没人用过吧。说着拿起勺,问:这个倒哪儿?蔡庆恒犹 豫了一下,说,这是刚舀的,还没人动过。老所长哦了一声,说凉了,换一勺。 很随意地把羹往装鱼的盘子里一搅,又拨开一层薄薄的油,满满地舀起一勺,喝 了下去,眯着眼睛,过了一会,说:“好,好,味没变。”说着又喝一勺,说: “小蔡,你是不是放多了油。”蔡庆恒很紧张,说:“没,没啊。”老所长叹了 口气,说:“哦,那是我弄错了。好是好,可没有上一次我来吃的味正,总是多 放了点什么,人一老就念旧,总是觉得以前的东西好。”蔡庆恒想说话,他老婆 从下面踢了他一下,就不吭气了,又见新所长脸色微微有点变化,他老婆忙说: “瞧您说的,您前次来吃也就是三个月前的事啊。”老所长笑了笑,说:“可我 前次来吃的时候还没退休啊——退休前和退休后,对个人来说,那可是跨了一个 时代。”蔡庆恒的老婆听了也不敢说话了。 蔡庆恒的老婆又拿过来一把勺给了新所长,新所长很有礼貌地接过了,很小 心地把勺放到碟子里。这时宴席正式开始,蔡庆恒起来敬酒,说客气话,老婆忙 着夹菜,分鱼。老所长对鱼赞不绝口,边吃边对新所长说小蔡的这个鱼啊,是我 们所的一绝,我是没口福啊,临到退休才吃一顿,也怪我,那时候忙,没时间, 当了二十多年的所长,领导小蔡也十多年了吧,就住一个所里,也没怎么来往过, 关心不够啊。老所长边喝边说,脸色开始发红,又说现在退休了,时间也多了, 可身体也快垮了,一病就卧床十来天,大家工作忙,也顾不上我——说到这里新 所长插了一句,说我正想去看看您,这不抽不出时间来,就先让所里办公室去了 一下。老所长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要谁一定来看我,没到那地步,我就是 闲不住——说到这里新所长又插话,说这不所里返聘您吗?您是老领导,所里情 况熟,等身体好了,就来上班,哪能让您闲着,您是所里的宝贝啊,想闲我这还 不同意呢。老所长嘿嘿笑,又倒酒,蔡庆恒向老婆使了个眼神,老婆忙抢过酒, 说您身体刚好一点,别喝多了,多吃菜吧,来,吃鱼。说着给老所长夹了一块鱼, 又给新所长也夹,发现他盘里的鱼没动,就说您吃啊,这鱼都快凉了。 新所长礼貌地点头致谢,说我吃呢,只是吃得慢。老所长说是啊,鱼都快凉 了,得赶紧吃啊。又说小蔡这人啊,跟了我十来年,没捞到什么好处,他老婆呢, 在所里的时间比他还长,十七八岁高中一毕业就来了,你看,到了现在,也只是 个副科级,比她资历低得多的人都是副处了。还有小蔡,名牌大学毕业,不比谁 差啊,去年刚评的中级——要说现在在他这个年纪,高级职称都不稀罕,就是因 为人老实,不肯去争,不争你当然得不到了。老所长的话说蔡庆恒和他老婆脸上 红一阵白一阵的。新所长很温和地朝他们点头,说单位上就这样,有时候也得看 你具体做什么工作,不是每个人都能充分发挥能力的,我刚来,不太了解这方面 的情况。老所长接着说,现在好了,新领导来了,比我强,跟着他比跟着我好, 这不刚一来就提了一批人。说实话原来的那批科级干部,论学历论资历论能力, 谁敢说就比你蔡庆恒强?还不是照样上,可自己没本事,上了又怎么样?还不是 又拿下来?再看看现在上的那一批,还不都和你以前一样,所以说,要抓机会, 要争,识实务者为俊杰嘛。 老所长的话让蔡庆恒的心跳瞬间加快了速度,他的脸红红的,说不清是愤怒 是屈辱还是伤心,新所长只是脸色严峻地吃菜,一言不发。过了一分钟,蔡庆恒 说:“我,我——”这时他老婆又在下面踢他一脚,随即笑着说:“老所长,您 多吃菜,吃啊。要说我们家老蔡呢,人老实不假,可也没那么多的想法,该得的 不少拿,不该得的也不眼红,这不过得挺好的。至于我呢,有多少斤两您比我清 楚不是。” 老所长叹了口气,说你们啊,就是太老实,太天真,怪我,以前没好好帮你 们,现在想帮也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以前帮的那些人,现在还不是都在怪 我,人啊,就是这样,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们熬过了我,也就快出头了。现在所 里有人说你们是我的人,笑话,你们怎么会是我的人呢?说我来你家吃过鱼,请 我吃过鱼就是我的人了?我是这么好收买的吗? 这时不单蔡庆恒如坐针毡,新所长也不能安心吃菜了,他转头对老所长说: “老所长,有些事情您是不是有些误会。所里换了一些人,这也不全是我的意思, 都是上面提的,还有,换的人,也不是说就拿掉,级别待遇,这些都没变,只是 动了一下岗位。我呢,以前一直在工厂,没呆过机关,处理这些事情没经验,该 向您请示一下,这个怪我。前天我也给上面打了个报告,以后还是保持稳定,人 事上就不做大的变动了,您看您要有什么看法,也可以给我提,既然返聘您,就 一定要发挥您的作用,您熟悉情况,人事上的事情,我看以后还是以您的意见为 主。我来这里,就是光棍一条,还不是得靠所里的人,靠您的地方多着呢。至于 说到人,我历来是最反感拉帮结派的,大家都是所里的人,都是为了工作,什么 你的我的,今天我们一起来小蔡这儿吃饭,很正常的同事关系嘛,难道从此小蔡 就成了我的人?荒唐。” 老所长很注意地听新所长讲完了这段话,严肃地说我退休了,退休就要有个 退休的样子,不该我管的事,我坚决不管,这点觉悟我是有的。只是机关里人事 关系复杂,又都是知识分子,性质上也和工厂里不一样——我也在基层干过二十 来年,不是没体会。你刚来,有些情况不是很了解,这不怪你,年轻人嘛,做事 急一些,这也正常。要说人事变动,其实大家也都能理解,只是具体的人事安排 上,需要多慎重。上面提的人也要区别对待,上面毕竟不如我们具体干事的人了 解情况,这就需要你去说,你不说,当然上面就要自己提人了。你呢,又刚来, 熟悉情况需要一个过程。照有些做法,是会影响到工作的。我说到底也就是帮你 熟悉一下情况,大的主意还是你拿,你是所长嘛。 新所长也很认真地听了这段话,说看来我们之间以前是有些误会,主要责任 在我,是我没处理好,今天有这个机会能挑明了,很好,工作就是这样,话说明 了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您看您有什么具体看法,我们找个机会交流一下。 老所长说是这样的,我主要是想说说几个科室的人选—— 新所长说要不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在办公室等您——你身体没问题吧?或者 我去您家里也可以,我们好好谈谈,今天晚了,就到这儿吧。 说着两人站起来,握手,互道珍重,一切都完了,才发现请客的主人已经很 长时间没说话了,于是又和蔡庆恒及他老婆道别,蔡庆恒的老婆对新所长说您看 您,光顾说话,饭也没吃好。 新所长礼貌地说吃好了吃好了,味道很好,特别是鱼,果然名不虚传啊。 送走了新老所长,蔡庆恒和他老婆收拾残局,一件一件,收拾到新所长的那 一摊时,蔡庆恒发现他座位前的盘子里堆满了块状的鱼,他默默地看了一会,说: “他吃了鱼没有?” 他老婆也默默地看了一会,说:“不知道,好象没见他吃。” 蔡庆恒说:“他一口都没吃——居然还说味道好。” 他老婆端起鱼,仔细端详了一会,说:“还是吃了吧,你看这儿象是被筷子 动过。” 蔡庆恒又看,摇头,点头,又摇头。 他们失眠了,讲了一夜的话,鱼是主要话题。 蔡氏鱼从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