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天儿说变就变,大清朝宣统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裕隆太后颁布了退位诏, 这时离李富贵进宫刚好一年。这天李富贵正在敬事房扫着地,他师傅刘公公进屋子 来了,刘公公一进来就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嘴里喊着:“万岁爷……” 李富贵吓了一跳,垂手站在一边,大气儿也不敢出。 刘公公把头磕得砰砰响,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大声哭喊着:“万岁爷……” 李富贵估摸着别是万岁爷殁了吧?这万岁爷才多大啊?昨儿还好好的,没听说 有什么病啊痛的,那能一夜工夫就殁了呢?这话只能想,可不能问,千万不能问, 这要一问出口,甭管有没这事儿,你的吃饭家伙还能不能使就由不得你了。 刘公公哭起来没个完,哭了有一柱香工夫,李富贵不知道他是该站着还是跪着 还是跟着他一块哭,他想他得说话,甭管是啥天塌下来的事儿,人也不能一哭就不 带停的。这人要一哭分两种,一种是没人见自个偷着哭,该哭多少时候自己心里有 谱;一种是当着人面儿哭,该哭多少时候心里没谱,得有旁的人来劝,人一劝那就 是哭到时候了,要没人劝就得一直哭下去,这是规矩,这规矩李富贵懂。 李富贵蹑着脚走过去,伸手扶起刘公公,说:“刘公公,您先歇会。”刘公公 慢慢地站起来,还没站踏实,李富贵一松手,刘公公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喊着: “万岁爷……”还没完,又哭上了。 李富贵心里也扑通一跳,忙又扶起他,说:“刘公公,您歇会。”这回他没敢 松劲,一直扶着他站直了。 刘公公哭得通红的眼睛看了李富贵一眼。 “小李子。” “扎!” “啪”一个耳光。 “打得好” “啪”又一个耳光。 “公公打得好。” “啪”又一个耳光。 “刘公公使劲打。” “啪”“啪”“啪” “仔细打痛了公公的手。” 李富贵的脸成了发面馒头,嘴角边鼻空下乱七八糟流着血,刘公公打累了,说: “小李子,扶我过去坐会,给我沏杯茶。” 李富贵伺候他坐好了,端上了茶,刘公公喝了口茶,说:“小李子,知道我为 嘛打你?” “回公公的话,公公打小的,那是为小的好,自有公公的理儿,小的不必知, 小的也不必问。” “你还算乖巧,得,这遭就算了,小李子,擦擦你的狗脸蛋儿。” 李富贵拿下挂在腰间的巾子擦净了脸上的血水。 “小李子,知道我为嘛哭?” “……”李富贵不敢说。 “我为嘛哭?” “……”李富贵还不敢说,打死也不说。 “你说!” “扎!”李富贵心里转了几个转,说:“小的不知。” “唉——,”刘公公长长地叹口气,“大清朝完了,万岁爷……呜……”大清 朝完了?李富贵一时没醒过味儿来,他见刘公公一边哭一边瞅着他,他明白自己立 马有再挨耳光的危险,得陪着他一块哭,李富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一跪一定得 真,得跪得漆盖直痛到心窝子,得痛得眼泪一个劲往外冒,一边大声哭喊着:“万 岁爷……” 两人一块儿哭,又哭了一柱香工夫,李富贵趴在地上,眼泪鼻涕口水直往外冒, 头磕得砰砰响,只要刘公公那儿还有一点哭声,他就直着嗓子哭喊,刘公公瞅着他, 瞅着瞅着,止住了哭声。 “小李子。” “扎!”李富贵立时没了声音。 “你知道是嘛事?” “小的不知。” “不知你哭个嘛劲?”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小李子,你先起来。” “扎!”李富贵站起来。 “小李子,我给你说,今儿裕隆太后代万岁爷发了退位诏,嘛叫退位诏?就是 从今儿起咱这大清朝就算完了,天下变了,改朝换代了。” 原来万岁爷没死,死的是大清朝,可这比万岁爷死了还惨,万岁爷死了立马可 以换一个,再不济还有皇太后和亲王在着,这宫里大伙儿该干嘛还干嘛。大清朝没 了,还有活路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道理李富贵不太明白,他只懂一样,从 他去势的那天起他就成了大清朝的一条狗,还是一条被骟过的狗,除了这大清,没 别的地儿可以养他,他要得势也只能得大清的势,别人的势,他八辈子也得不了, 他这么想着,心里凉飕飕的,马三爷的那一刀算白挨了,那三个月的苦算白吃了, 他爹李大傻子那三十两银子算白花了,我日他姥姥。 “小李子。” “扎!” “你瞎琢磨嘛事呢?” “小的啥也不敢想,小的只知道小的是万岁爷的奴才,旁的事儿,小的一概不 知。” “啪”一个耳光。 “刘公公打得好。” “啪”,又一个耳光。 “仔细痛了刘公公的手。” “小李子,知道我为嘛打你?” “回公公,公公打小的是小的该打。” “小李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琢磨嘛事?今儿我打你,那是为你好。小李子, 咱们宫里做事的,做一天奴才,那就一辈子是奴才,就算你头上顶着四品五品的顶 戴,那也是奴才,见了不满月的主子你也得装孙子趴在地上磕头见响儿,你别以为 这天下变了就可以由着性儿来,没那事儿。这大清是没了,可万岁爷还在呢,皇宫 还在呢,太后亲王们还在呢,这宫里的规矩还在呢,甭说还有那么些主子,这宫里 就算满地儿乱跑的猫啊狗的也比咱辈份高,咱见了也得给它们让路。我为嘛能打你? 为嘛能压着你?不是我比你早进宫就压着你,压你的是我头上这七品的顶戴,打你 的也是这顶戴,你敬的也是这顶戴,这就叫规矩,咱这一辈子就这规矩,你想攀别 的高枝儿,等下辈子吧。” “是,公公,小的没敢想别的。” “小李子,其实这事儿和咱没关系,甭管他外面乱个啥劲,咱们这还是外甥打 灯笼——照旧,该你的禄米,一粒儿不带少,该你做的,一件儿也不少,还是往常 的话,但凡我吩咐下的事儿,入一遍耳就得明白,不带说二回的,甭叫主子们和其 他管事儿的说二道,出了乱子,该打该杀,还和以前一个样。咱从前是怎么过的? 主子要打耳刮子,你得伸脸挨着,主子要下刀子,你得伸脖儿等着,就是让你立马 死了,你也得心甘情愿外带谢主子的恩典,往后还得这么过,嘛叫命?这就叫命, 甭管你落个嘛下场,那都是前世的报应。小李子,今儿我可是把话都说明了,往后 你要出了乱子,别怪我没给你提过醒儿。” 刘公公这话没错,李富贵心里跟明镜似的,啥叫进宫?那是拔了你的命根子, 命根子没了,你还叫活人吗?这猫阿狗的还分个公母,你算个屌!你李富贵进宫为 的啥?为的得势,得谁的势?大清的势,谁是大清朝的主子?万岁爷。大清朝没了, 这万岁爷不是还在吗?只要这万岁爷在,就有当奴才的活路。李富贵凭啥进的宫? 照净身的规矩,八岁最好,十岁就嫌大,过了十五,那是说上天也不行,他十六岁 净身,那是一凭赵公公的面子,二沾了宫里急等用人的光,就这样,前后还花了家 里几十两银子,半点好处还没捞着,那能就这么算了,就算在宫里当条狗也得叼根 骨头再走,这不明摆着的理儿吗? 李富贵能进敬事房跟着刘公公,那还得算他的福气,敬事房不比别的地儿,那 是能到太后太妃宫里行走的地方,那天天上掉馅饼被太后太妃赏个顶戴,那就算有 门儿,那天再见了万岁爷的面靠祖上积德成了御前太监,那就算得了势,只是再怎 么得势也是奴才,甭说别人,跟着老佛爷的大太监李莲英,出了宫门连叫花子也不 愿意搭理他,这就是太监的命,这理儿李富贵原来不明白,是一顿打换来的。进敬 事房的第二天刘公公就打了他个满脸花,为嘛?嘛也不为,就为让他记住一句话: 我是所有人的孙子。这一年他没白过,挨了多少的窝心脚和嘴巴子,就为的这句话, 能记不住吗? 刘公公站起来,说:“小李子,外面甭管有嘛事,咱这该做啥还得照以前的老 规矩做,宫里的年号还是宣统,你记着别出错。这会子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八照 规矩主子们要喝腊八粥,敬事房又得忙一阵子,现今人手少,你也跟着掺合掺合。” “扎!”李富贵应了,腊八粥,不单听说过,也喝过,不就是十二月初八喝碗 粥吗? 喝腊八粥的地儿在乾清宫,往年喝的这粥都得在雍和宫熬好了再送进来,今年 不一样,照袁世恺颁发的“清帝逊位后之优待条件”规定,往后皇室的人就不能出 紫禁城了,再往后这紫禁城也不能住了,得搬到颐和园去。出不去紫禁城,自然就 去不了雍和宫,腊八粥也只得在御膳房熬好了就近送来。宫里人手不够使,李富贵 也跟着忙活了几天,除了他,敬事房还有几个年纪不大的也跟着忙,跟着陈公公的 全德,跟着赵公公的满仓,跟着李公公的长春,平时里能使个眼神儿说句话儿的主 这回全遇上了。 腊八儿到了,乾清宫里设了四盏万寿灯,四架八仙望子,宫里四面和东西甬道 里挂满了 五色羊角儿灯。天儿一挨晚,孩监们就点上了灯,照规矩,得有人站在甬道两 边迎侯朝中大员。李富贵就摊上了这差,才吃完晚饭,就进了乾清宫,在外走廊里 站着。这站还有讲究,不能站得倍儿直,得弯着腰,驼着背,不定见了谁就得下跪。 天儿一擦黑李富贵就在这站着,站了两个多时辰也没遇上一个下跪的主。万岁爷太 后太妃和亲王们一早就在宫里侯着了,朝中大员一个没来,来往的尽是递粥的送菜 的唱戏的收碗儿的。夜里北风刮得飕飕的,李富贵下身冻得发僵,头上还直冒汗, 腰弯得太久了,快挺不住了,这会子要来个亲王什么的该多好啊,一跪下去这乏就 全解了,李富贵想着。 李富贵晚饭时多喝了几碗热汤,这几个时辰下来,汤全变尿了。有尿就得排尿, 可照规矩他不能动,别说挪窝,挠个痒擦把汗都不行,李富贵使劲憋着,憋了半个 多时辰,憋不住了,他趁着没人过,低声对站在他对面儿的全德说:“我想尿尿。” 全德低声说:“你就尿呗。” 李富贵说:“我憋不住。” 全德说:“那就尿。” 李富贵说:“怎么尿?” 全德说:“站原地儿尿,尿你裤档里。” 全德这话儿才说完,李富贵就尿了,真他妈爽,李富贵这一晚上尿了三回,后 来听全德说他也尿了两回,这是常事儿,该尿就尿,憋,你憋得住吗?进宫的人十 个里有九个憋不住尿,比李富贵早进宫一年的全德说。 近一更天,来人了,来的人不是亲王贝勒,也不是朝中大员,李富贵他们还用 不着跪。不过他排场可不比亲王小,前面有吆喝打灯的,后面有跟班儿的,这人白 净白净的一张面皮,也就三十开外四十不到的样子,戴着四品的镍蓝顶戴,穿着青 色马褂,粉底的长统靴,马褂前后的补子上绣着两只孔雀,一众人呼的走过甬道带 来了一阵穿堂风,这是谁呀这是?这不和咱们一样也是被去了势的太监吗?李富贵 想着。 一众人走过去了,李富贵问全德:“这人是谁呀?” 全德说:“他就是总管小德张。” 小德张,满大清无人不知的总管太监小德张,这就叫得了势了,前呼后拥,走 路都带风,那叫威风,龙出来见云,虎出来听风,皇宫大院,除了主子,谁敢走路 带风?这是踩死宫里的一只蚂蚁也得给你上夹棍的地儿,李富贵想着,他怎么就能 这么威风呢,他当孙子的时候是怎么当的? 过了三更天,宫里的主子们都睡了,走路带风的总管小德张也去了,站了三四 个时辰的李富贵他们也被撤了,回到敬事房那叫一个累,不过李富贵睡不着,他这 遭差没白当,他见到了小德张,李富贵一整夜的在想,姥姥的,他当孙子是咋当的。 过了腊八儿就是正月,直到圆宵这一溜串的事儿忙得李富贵肉掉了半斤,好歹 这年过完了,宫里也清静了,李富贵也闲了,见天儿在敬事房扫地,见全德他们面 的时候也多了,一来二去,也就混得厮熟,趁着公公不在,李富贵也常和全德说会 子话。 全德是河北河间人,今年十六岁,十四岁净的身,河间出太监,全德进宫也是 沿了乡里的规矩。别看他年纪比李富贵小一岁,可是先来为大,李富贵平时要遇上 什么事儿还得听他的吩咐,照宫里的说法,先进宫的是陈人,全德年纪不大,在李 富贵面前也是个陈人了。敬事房的好处在没啥重活粗活,整天就是扫地儿外加服侍 师傅,偶尔遇到个跑腿的事就到各处走走,可也轮不上进后宫去见太后太妃,要有 这事儿,得是师傅去,陈人也不行,师傅不是还没得势吗。 全德运气不错,去给太后送过一回话儿。闲常里也给李富贵他们聊聊,这也算 大面子了。可就是连太后啥样也没见着,低着头进去,跪下,磕头,说事儿,低着 头出来,太后跟前呆了一盏热茶工夫楞是连太后穿的袍子是啥样都没看清,不过这 也足够李富贵眼热的了,想想,太后是什么人?那是万岁爷他妈,全国上下有几个 人有福气见她一面和她说会子话? 李富贵进敬事房扫地,不一会全德也进来,扫着扫着,两人扫到一块了,李富 贵一边用埽帚在地上扒拉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全德说话。 “今儿没事么?” “没事,” “陈公公不在?” “不在,一早就出去了,得挨晚才回来。” “昨儿挨耳刮子了吧?” “你才挨了窝心脚。” “那脸怎么肿着?” “那是我不小心摔的。” “你咋天天都摔跟头?” “我爱摔,你管得着吗?” “摔跟头怎么老摔着脸啊?” “你再说,再说我打你。” 全德一说打李富贵就不敢再说了,谁叫他是陈人呢。 “听说小德张也在敬事房呆过。” “呆过,呆了好几年。” “他也象咱这样扫地吗?” “你以为他在这当大爷哪。” “他咋就得了势呢?” “这叫福份,你有那福份,自然就得了势,没那福份,你就是在这扫一辈子地 儿也不冤。” 这话儿在理,进宫的人图什么?不就图个福份吗? “德子,你说咱有福份吗?” “说不准。” “我都在这呆了一年多了,啥时能见着万岁爷呢?” “还有呆一辈子都没见万岁爷的呢。” “德子,你今儿吃了枪药怎么的,说话怎么都带冒烟儿的?” “欠揍啊你?” 李富贵又不敢说话了,谁叫他是陈人呢。他在地上胡乱扒拉着,嘴里狠狠地叨 咕着。 “你瞎叨咕什么呢你?” “我叨咕啥你管得着吗你?” “你他妈真欠揍?” “你他妈才欠揍。”李富贵也来气儿了,我他妈是孙子,你他妈也不是大爷。 全德把扫帚往地上一扔,过来揪住了李富贵的衣襟。 “你他妈再说一遍你。” 李富贵看着他,全德比他足矮着半个头,讲打,怎么着也不是自个的对手,李 富贵刚一握起拳头,忽地觉得心头那口气儿一泄,姥姥,他是孙子,我是他妈的灰 孙子。他想起那句吃了刘公公几百几千的窝心脚记住的话:我是所有人的孙子。全 德也是孙子,可他是陈人,得敬着他,这是规矩,也是自个的命。他这么想着,脸 上自然地换上了笑面儿。 “德子,你看你,还当真了。” 全德可不领请,劈手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个暴栗儿,痛得李富贵呲牙咧嘴的。 “行了,德子,算我错了,算我不是人。” “说,公公打得好。” “德子,你别太欺负人了。” 全德别到他背后,又给了他头上来了一个暴栗儿。 “说,说公公使劲打。” 李富贵忽地转过身,红红的眼珠子瞪着全德,全德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说: “你想干什么?还反了你了。” 李富贵扯着嗓子喊:“公公打得好,公公使劲打,仔细打痛了公公的手。” 全德见他恶狠狠的样子,也有点子怯,说:“算了,扫你的地吧。” 李富贵拿起扫帚在地上狠狠地扫着,姥姥,你小子等着,以后有你的好果子吃, 他这样想着。 宫里越来越无聊,行走的人越来越少,事儿也越来越少,天儿热了,暖炕也不 用烧了,围炉也不用设了,刘公公每天一大早的出去,到黑了才回来,饭也不在这 儿吃,也不知去干什么。李富贵每天除了扫地儿,啥事没有,头几天还和全德,满 仓他们聊聊天,打发点时候,这几天全德也跟中了邪似的,陈公公前脚出门,他后 脚立马也不见了踪影,李富贵就觉得纳闷儿:这宫里不是没事儿吗?他们早出晚归 的在忙的啥?不会是后宫有事儿去照应吧?想到这儿李富贵觉得心里头酸酸,那叫 一个憋屈!姥姥,凭啥他们就可以去,自个儿就在这晾着?见天儿的想,想得走火 了,这劳心的事儿比劳力还折腾人,不出十天,李富贵就瘦了一圈儿。 中午吃完饭李富贵搬个小凳子在门口坐着晒太阳,这春天的太阳就是不一样, 能把人舒服得背过气儿去,李富贵正舒坦着,全德急吼吼地跑过来,气儿还没喘匀, 就一叠声地喊李富贵。 李富贵睁开半闭的眼,看着全德那发红的脸,别是后宫人手不够来叫我吧? “小李子,找你商量个事儿。” 李富贵立马来了劲,进后宫,那还商量个啥劲,这不抬脚就去吗? “啥事儿?” “你有银子没有?” “银子?”李富贵没回过味儿来。 “银子。”全德气儿喘匀了,说:“找你借二两银子。” 原来是这事儿,姥姥,李富贵心里骂了一句,这叫啥事儿。 “你借银子干啥?” “你别问了,先拿来,下月领了奉禄还你,没准一会子就还你。” “德子,这二两银子可不是小数,那是我一个月的奉禄。” “我知道,你先拿来,下月一准还你。” “到底干啥用?” “你到底借不借?” “我借,可我得明白你为的啥事儿。” 全德凶狠地看着他,李富贵心里有点发虚。 “德子,说真的,我借给你,你只说做啥用,你说,我嘴严实着呢。” “没什么,借来玩儿。” 玩儿?玩银子?李富贵打小玩过臭虫玩过牛屎还没听说过玩银子的。 “这银子咋玩儿法?” 全德看了他一眼,说:“怎么着?你也想玩儿?” “我想玩儿。” “真想玩儿?” “真想玩儿。” “这么着吧,你借二两给我,你自己再带上二两,我带你去玩。” 李富贵犹豫了一下,这可是他两个月的奉禄,拿去玩儿?怎么玩儿?不会就玩 没了吧?他这么想着,就问出来:“不会玩没了吧?” “这得看你有没那个福份,运道来了,别说不会玩没,还能给你玩回个十两八 两的。” 又是福份,没错,在宫里等的不就是福份吗?李富贵心动了。 “你倒是借不借呀?不借就吱一声,我找别人借去。” “别,我借。”李富贵飞快地跑回屋里,打开抽屉拿了四两银子。 银子递给全德时李富贵还说一句:“下月可一准得还我。” 全德一把拿过去,说:“锁上你的门,我带你去。” 路上李富贵问全德:“德子,这些天你们是在一起玩银子?” “恩。” “没去后宫做事儿?” “没去。” 李富贵踏实了,再也不憋屈了。 玩银子的地儿在长春那儿,不远,也是敬事房这一圈儿的屋子。进了门儿里面 黑黑的,中间摆着一张镶细罗钿的八仙桌,净光的墙面上挂着一只摆钟打锣筛面儿 似地走着,敬事房这一溜的屋子都是坐东朝西,从辰初到申时不见一丝儿亮光,这 屋子和李富贵住的地儿也没什么差别,倒是窗户上那两扇透明见亮的西洋玻璃李富 贵觉得稀罕。 李富贵顾不上看西洋玻璃,先看里面的人,都是敬事房的熟人,长春,满仓, 双喜,连贵,他们这一拨的都在。八仙桌上点着两根红蜡烛,桌子中间摆着一堆银 子,大钱,还有一个小碗儿几粒鹘子。 双喜见了李富贵,咧嘴笑笑:“小李子也来啦?” 李富贵明白了,这不就是赌钱吗?天底下有把银子拿来玩儿的吗?这银子拿出 来除了使就是赌的,玩儿?吃多了撑傻了也不会拿银子玩儿。 李富贵低声对全德说:“德子,这宫里可不准玩这个。”他指了指桌上的鹘子。 全德急着要下注,没理他。 李富贵捅了他一下,说:“德子,宫里不准玩这个。” 全德扭头打量他一眼,说:“你玩不玩?不玩就出去。” 李富贵不敢说话了,他不玩,他看着他们玩。 世上最难熬的事儿有两件:陪嫖看赌。李富贵没陪人嫖过,他爹陪他嫖过一次, 以后他也没那嫖的福份。这看赌也是破天荒头一遭,说是不玩,看着看着这心里就 痒痒,眼睛盯着鹘子,心里猜了几回,还就八九不离十,这要每回都压一两,这不 十两银子就到手了?这要连着来玩几天,还不得赢个百八十两的?姥姥,能赢个百 八十两银子,也不枉了这宫里走一遭。李富贵想着想着就憋不住了,他下了第一注。 这下李富贵有事儿干了,每天一大早就盼着刘公公出门,刘公公前脚一出门, 他后脚就蹭到双喜的屋子,中午回来吃顿午饭,拿掃帚划拉两下,门儿一锁,就在 双喜那呆到申时才回来。晚上钻被窝里就算计着输赢,满床都是银子大钱,睡着了 一不当心翻个身就被碎银子给咯醒了,不痛,舒坦。 甭管输赢,这一段李富贵夜里就没睡安稳过,有天睡不着想在院里走走,这一 出来就看见刘公公住的地儿闪着光,干嘛呢?忘了吹蜡烛?李富贵蹑着脚走过去就 着破窗户纸往里一张,刘公公坐在桌子边正数银子,满桌的银子,一边数一边记着。 李富贵这个乐,我说你一大早的出去干嘛,原来和我一个样,也是玩银子去了,姥 姥,要赌大伙儿一块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没那事儿。 这么着过了二十多天,这天一大早李富贵正等着刘公公出门,刘公公拿着一张 纸片儿,对李富贵说:“小李子,今儿你去御膳房走一遭。宫里的食谱变了,往后 按这新的菜谱办菜,你赶早去,这事儿可不能给耽搁了。” 那能给耽搁了,李富贵还惦记着他的银子呢。他飞也似地赶到御膳房,正巧御 膳房管事的人不在,李富贵在那等了足有一个时辰,等他拿了回话回到敬事房,他 才明白这一个时辰没白等,值,太值了。 醇亲王带着人来抓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