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
1
一个周末,韩雅边洗澡边唱歌。梳理好头发后,忽然开始专心地回忆一个号码,
并勇敢地尝试拨打,直到第六个。她听到那个磁而甜的声音说:喂?她也朝气地
“喂”了声,对方喊出她的名字,感受到他声音中的惊喜,她不觉略矜持些,朗声
说:是我!他愉悦快速地:其实我也早想给你打电话,只是忘记你的号码了。我现
在正忙,下周一有空吗,请你吃晚饭,好吗?
韩雅心里满满鼓涨着快活,傻乎乎地——但还知道稍微沉吟一下,说:啊——
好啊。
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美满,声音都柔悦起来:那你忙吧,再见。
听唐蒙结束通话后,韩雅才小心地按下键。然后她快乐地在客厅里一蹦三尺高,
呵呵笑着转了一圈又一圈。
星期一傍晚,韩雅心情的表层是水汪汪的浮冰,下面是期待的微微激荡的春水,
寒冽,但触肤一定是灼痛的。外面下着雨,不小,韩雅也不介意,她相信唐蒙声音
里的热度。
时间越来越晚,韩雅还是很平静。不过,冬夜的雨使刚开融的河面慢慢冻上了。
第二天白天,韩雅重又鲜活起来,她笑自己,也许,不过因为下雨,因为他忙。
但是,今天唐蒙会打电话给她,昨夜那天小事算不了什么,自己太小心眼。不过,
临近傍晚时,她预先做好了悲观的打算。
夜里,韩雅对着自己的手机轻柔的地说:唐蒙是只猪。小米粒一闪一烁的。韩
雅啪的关了机。
生活重归平静,韩雅不想什么。然而,星期五晚上,手机响了。韩雅有种预感,
看看来电,果然。任它催了很久,自停。心里的一口气,才舒掉。
韩雅的周末是寂寥的。她哼着歌洗澡,把房子清洁得一尘不染,但是,她开始
不快乐。
星期一傍晚,韩雅刚开机,就响起了铃声。那个显示的来电使她有失而复得的
惊喜。
他声音里的情绪很好,不提上周五的电话,也不提前一个周日的约定,只是用
他魅惑的嗓音,冷峻又温柔地说:今晚有空吗,请你吃晚饭。韩雅还没想好,已听
到自己软软的蠢蠢的回答:有的,好的。
他们在“上海人家”用餐。他点的菜都是女孩子偏爱的口味。韩雅吃的很少,
由内而外的愉悦使她害羞沉默。他为她布菜,一箸“白水鱼”,韩雅几乎没再碰过
别的,只一点一点轻嗑鱼饵。她不记得他们宴宴谈笑了些什么,只记得一旁的服务
小姐对他们爱慕的微笑,非常善意的目光。
饭后唐蒙提出去唱歌。韩雅知道附近公园里面有一个地方,他们去了。
韩雅的歌声让唐蒙真心称道。像她这样一个单独、内敛、不善言辞的女孩,歌
是她唯一的心声。她的歌声从容而深情。不知道为什么,唐蒙的手抚了下她细弱的
背,但她沉浸在自己的氛围里,没有反应。让唐蒙唱,他再三说:我一唱起来,会
把这里的人都吓跑——不过,其实他唱的很好,且都是童安格、谭咏麟的老歌。韩
雅说:原来你是故意先抑后扬啊。
11点多他们走。寒冽清新的空气使韩雅神清气爽,步履轻盈,恍若离尘隔世。
唐蒙握住她的手,兴致勃勃地说:我们爬山去?韩雅迎视他的眼睛,不假思索:好
啊好啊。
他们沿石阶飞奔上山,大声喘气。韩雅的肺尖锐地刺痛与欣喜,呵出一团团热
烈的白气。唐蒙跃入一从山石中,说:这是小时侯我捉迷藏常躲的地方,你下来!
韩雅清脆应道:噢!灵敏的跳下。唐蒙接她。最初一刻的拥抱于韩雅的身心不啻电
光火石,她不知道自己从此万劫不复。他们相互拥抱,相互亲吻,他激情中俊美的
脸庞使韩雅痴迷心醉。他们是料峭春寒中一丛怒放的奇葩。“闭上眼睛!”“噢!”
“我喜欢你柔顺的样子!”
唐蒙情动时的声音韩雅蚀心刻骨。他们相互倾诉着对彼此的感性美好的感觉。
韩雅说:你知道吗,平时我根本不是这样的。唐蒙问询地看着她,韩雅说:平时我
就像一只关掉的手机,现在——下面的话她说不出来了。唐蒙笑了,觉得韩雅说话
有意思,他也讲起傻话。一会儿说:你看,月亮都在看我们呢。一会儿又说:哎呀,
月亮都害羞躲开了。
韩雅脸埋在他肩窝,笑了。“我们就这样站一夜,天亮下山,好吗?”唐蒙答
应了。零下数度的山上,他们靠在一起,浑然不觉得冷和倦。韩雅状态奇佳,她是
真的想这样站到天亮的。可后来,唐蒙说:韩雅,再过一会儿,我送你回家。韩雅
还是懂事的顺从了,没有吭声。
他们在韩雅门口又吻起来。唐蒙说:让我进去。韩雅想了想说:不好,太晚了。
唐蒙没再说什么,韩雅其实不想和唐蒙分开,但她知道如果在山上站到天亮,她是
会毫不犹豫的。
韩雅最初给唐蒙的感觉与众不同。第二天傍晚,打她的手机,她的声音羔羊一
样柔和。但是,昨夜她是怎样大胆、奇异,她让他激动不已。
下了车,一起走去吃晚饭。他被激情涨满胸臆裹挟行走。忽然她问:你感冒了?
他有些鼻塞,告诉她是鼻炎。后来她多次提到这一问题。她有时体察纤细敏感,有
时却懵懂无知。
她吃得太少,拘谨、紧张,虽然表面平静。即使亲热时,她也会静静地。
饭后唐蒙带韩雅去夜总会。时间尚早,表演还没开始,他给她讲了个故事,把
她感动了,看得出对他更信任了。她纯静地坐着,老实得有点呆。她的生动是羞涩
时。唐蒙的脸颊辗转着她的,亲她,但她紧抿着唇,他让她轻松些:咦,你的眼睛
上面怎么亮闪闪的?韩雅涂了薄薄的闪光荧粉。
唐蒙从洗手间回到韩雅身边:我脸上都是亮亮的,有个人对我看了又看。他们
谈论起关于“爱”的话题。韩雅打断唐蒙,侃侃滔滔:她认为爱情是爆发的,激情
的,感情是绵长的,友爱的。而感情中的爱情则是璞石中的美玉,璞石浑然大气,
美玉精致脆弱,但前者是有了后者才可贵的。她还说感情是两个人的事,爱情则非
常个人化,有时可以仅是个人的事件,如爱的是自己的某种理想和激情,感觉或幻
想。
11点多,他们打的回去,韩雅眼睛酸痛,唐蒙臂环着她,她的脸埋在他怀里。
司机在问路,她听到唐蒙指点着,声音里说不出的温柔。她希望一直不要到达,一
直可以这样迷迷糊糊的温暖和爱着。
他们在门口亲吻。让我进去,我只要吻你一下就走。他们进去,拥抱着。唐蒙
引着她的手抚摸自己,她缩回来,第二次时才小心翼翼地碰触他,他再引她的手往
下,韩雅怀着敬意的新奇触碰了它,这是什么?她平常地问道。唐蒙一一告诉她:
我给你上生理课。
唐蒙抱着韩雅走进卧室。他脱完衣服,帮韩雅脱剩内衣,韩雅不肯再脱了,这
时浓郁的好奇和不安参半,她清明的大眼睛瞪着唐蒙。以后很长时间里都是这样纯
澈坦然地注视他的眸子。他们在被子里紧紧地相拥,韩雅觉得亲密而不安。
他们缱绻,不知多久,唐蒙脱去她的衣物,“我们坦诚相对。”整整一夜,他
们没有分开过,唐蒙一直抱着她,相互拥着小憩,韩雅想以后一直被这样抱着睡去
醒来。清晨他们又开始亲热,唐蒙说:给我,帮帮我!韩雅在一种童话般梦幻的状
态中纯真地逃避:我也不知道,不要伤害我。她响应着唐蒙的激情,他咬住牙齿的
声音让她疼爱至心碎,但始终拒怕真正深入的接触,因为觉得已经很好很好,因为
内心阵阵的不安和不踏实。
后来她告诉唐蒙:这样我觉得自己还是完整的,是有光芒的。最后唐蒙紧紧贴
着她不动了,他呼吸时,韩雅感觉到了腹部的温热。用手指一碰,粘粘的,但很干
净。这是什么?
唐蒙说:别碰它,别动,你有纸吗?他抓过纸筒擦拭干净。韩雅柔顺地靠着他,
她对他的身体,对他的液体,始终充满敬意,虽然因为没有深层地交流,她内心缺
乏充沛的爱的欲望用身体完全接受他(那样接受的也不一定就是他的全部)。不过,
她的最后逃避对一个男人而言是种伤害,虽然并非她的本意。
2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们的灵与肉赤裸亲密着,他们没有精神上的相
互的抵达,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结合,亲密使他们无比接近,也无比陌生不安。自
始至终,他们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沟通,灵或肉的,灵与肉的,高潮的结合只在想
象中才各自发生过,。对韩雅而言,肉体的亲密自然伴随了情感、精神无言的亲密,
三位一体,不可言说,不用言说。其实她只是一相情愿抵达了自己情感、精神的表
层,这也是她日后无力自拔的致命原因,而唐蒙后来得的出的结论只是肉体之爱。
韩雅逃避了可能的失望与欺骗,守住自己最后的空间。不过,他们接着就要不得不
直面身心双重的失落与空虚,虽然开始时愉悦与亲爱的体验曾占了上风。
第三个傍晚,唐蒙带来快餐。他吃完,韩雅还坐在转椅上吃,在他面前,她咀
嚼反刍着当时的一切。还没发生的一切终将过去,还未发生的一切已经发生。他从
后面抱她一下,她感受到炽热柔韧的抵牾。他的拥抱起初有着燃火般的气魄。他抱
着她在沙发上亲吻。最初的激情体验及其回味的酿酵使韩雅日后再难接受别人。然
后唐蒙抱起她,韩雅用手抓住沙发,她不想进去。这个动作后来多次重复,有时她
还拼命抓住门框,显得幼稚可笑。唐蒙把她放在床上,,他控制着他们之间的情势,,
她也能较好呼应,这似乎是唯一的默契。他们侧身相拥,开始亲热,他教她用手抚
慰,她渐渐领会了,他一再要她,但韩雅害怕,情急中不禁拧了他,他痛得松开,
她怯生生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拧人的。第二天唐蒙要去外地,而韩雅
两晚睡眠不足,深夜,她让他走了。
这个星期里他们用手机联系,唐蒙给韩雅读过一篇感人的短文,声情并茂。周
六韩雅出门没有带手机,晚上回来兴高采烈地打给唐蒙,他却冷冷地说:你找我干
嘛?过了会告诉她:我打了你一天的电话。韩雅道歉,他刚才生气的语调让她心生
怜爱。她为他挑选了一块玉,他本来戴着一块小玉,亲热时弄丢了,一时找不着。
韩雅搬开床找到,按旧红线的长度穿好新线,夹在床头的书里。
唐蒙回来,晚上8 点多,轻敲韩雅的门。韩雅开了,跑回客厅,听唐蒙换鞋走
过来,抱起她。第一次分离后的拥抱是抒情的,唐蒙吻她时,她看着他,目光羞怯,
惊疑,她说:我觉得你变陌生了。唐蒙说:我天天风吹日晒,黑了点。他热切地注
视她,矜持又骄傲地说: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了。语气声调使韩雅脸红心动。他闭上
眼亲她,激情中俊美的脸还是韩雅熟悉、安心和最爱的。他紧紧抱着她,她也是。
他说:我怎么会这样喜欢你,真——韩雅用手指掩住他的唇,不忍他说出太过的话,
怕太过了会遭天妒。她在迷醉中仍清醒着,不安着,但没有流露出后者。唐蒙抱了
她很久。“我知道你喜欢我抱你,今天就多抱一会。”韩雅也紧紧地抱住唐蒙,这
是他们最后一次紧密拥抱,以后他们之间的裂痕、隔阂、伤害使彼此再难真正相拥。
唐蒙很快满足了。这一次后,他们都有些沉默,唐蒙问:韩雅,你有没有想过,
我们以后怎样?韩雅淡淡地说:没有。其实从山上的拥抱开始,她心里一直充满消
极的暗示与预感。当时她还没有充沛的爱人、爱己的力量,就像一株荏弱的小树苗,
经受风吹雨打,固守不住脚下泥土的流失。唐蒙叹息道:其实我们还不了解,各方
面都很悬殊。
韩雅被他的言语和自己的预感击中,表面上静静的,心里却惊疑、沮丧、乖戾
起来。正好讲到以前一个追她的男孩,她冷漠地说:管他怎么想。说出后她的心理
上感觉极不舒服。这是第一句不和谐的话,不是韩雅的真实心理(她一直尽量避免
伤害别人),是她此刻不良的情绪反应。她知道唐蒙一定觉得刺耳,却恹恹地想:
就这样了。
他们继续交往,身体接触、亲热着。但是彼此间没有一句现实意义上的沟通交
流,就像两个处在通话状态的手机,双方却并不说话。这种情形下,当然小矛小盾
不断。韩雅还记得第一次小吵,他们约定8 点联系,她打他的手机,响了一下却莫
名断了,后来他很快来敲门。她却猜疑难受,已哭得一塌糊涂,拒不开门。他敲了
几下走了,第二天她关机,傍晚才开。他打电话来,她在外面吃饭,让他来接,相
约在某处。她先到,见他冲冲地迎面走来,十数步之遥,她知道一定是他,但觉得
他的脸还是很陌生。她也冲冲地走上前,却不迎视他,而是,故意失之交臂走前几
步,再等着他。他返身回来时,她满脸欢笑。
她曾经在深夜里,灿烂无畏向他笑望,也这样满脸欢笑,心底却是知道期限知
道底线的悲哀。他承诺的频频落空,他轻浮欺哄的眼神言语,让她根本不信任他了。
她毫不抱希望,却还是有爱,于是她的纵情欢笑恣意凛然、义无反顾。后来很长一
段时间她不会笑了,当镜头对着她时,只能不停地说:“茄子”。
过年后就是情人节。烛光晚餐。这是唐蒙许多许诺中勉强兑现的一项。唐蒙看
着韩雅,总觉得不对劲,不满意,他忍不住说:我不会选你的。她好象没听见似的,
只无意朝门口瞟一眼,其实心里如硫酸泼溅剧烈发作,依她以前的脾性早拂袖而起,
居然,她忍辱卑屈地坐着。这也是她以后表面的姿态,然而所有憋抑的屈辱与激情
一样有着自身的生命力,它们不屈不挠滋长蔓延,使韩雅的神情不知不觉焕发出悲
壮的色彩。
他们回去,现在他们之间其实根本不可能真正发生了,韩雅尽管心里难受抑郁,
却还是应了这个晚上的景。
之后,唐蒙几天没打电话来。他的那句话让韩雅自卑自怜,自伤自残。她在每
日的煎熬里坚定着一个决心。
一天晚上他又过来,几天没联系也不作解释,两人很是无趣。他提出去看电影。
坐在放映厅里,她的手机响了,有个女友临时要在她处寄宿。他问她:那你怎么办?
她说:我先回去。过了一会,她向他道了再见,果真一个人走了。在大街上打的时,
她觉出自己的生硬无礼,出了口气,让他也生生闷气吧。她还想反正他们不会有结
果,早晚。
他再次打电话给她时,她经过漫长的幻想中的模拟分手,觉得他们已是陌生人
了,淡淡地应答。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虚颤起来。他对她,这时尚有一丝在意吧,
她答应了明晚的约会。
他过来,见她淡静的脸色,也不以为意,一是见惯了她几次三番忽冷忽热,一
是并不真的很在乎她。抱她坐在沙发上,没什么寒暄就吻她,她别过脸。他让她抱
住自己,她不动,他才看了她一眼。拿起她的手,吮吻指尖,她不禁呻吟出声。他
马上吻她,她可恶地拒不合作。他丢下她,到房间里躺在床上,叫她进来,她却坐
到外面的书桌前,不时传来轻翻书页声。他等得不耐烦,出来强压怒火问:你要怎
么样?她不看他,视线空茫,万念俱灰:我们分手吧。他火了,问:为什么?她抗
拒着他振振的言辞,置若罔闻,但还是有一句话让她莫名其妙记住了。他说:我一
个月瘦了8 斤。那么这一个月对她而言呢?心理上剧烈的消耗孤独而残忍。她自疑
自虐。他从未安慰过片言只语,冷漠地只作不知。他对她没有责任。
她还想到有次他在电话中道了歉,过来。临走穿衣服时,明明知道,却用拖鞋
踩了地板上她的棉缕。她有被践踏的心悸。他每每玩弄轻浮的嘴脸,他那句绝情的
“我家里不会同意我和你”,他甜言蜜语的允诺一一失信却仍在她面前恬然。韩雅
的心冻上了,眼眸如冰,只回道:我曾经对你——没有一点假,你放了我吧。本来
要说的是“全心全意”,却都怕他承担不起。
唐蒙上前抱住她,韩雅拼命挣脱,忽然她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不知又想到什
么。
唐蒙更用力,她却冷冷道:我要发火了奥!唐蒙这才定睛看清她的表情,他说:
好,你够绝情的!韩雅心说:真正绝情的是你!不愿再争辩,只说:你走吧。唐蒙
气恨而去。
韩雅凄凄惶惶度日,每天下班回去只是闭门读书。看到胡兰成的《民国女子》,
唏嘘感慨。文中有一段让她痛不可挡:“大约爱玲的愁艳幽邃,像元稹《会真记》
里的崔氏,最是亮烈难犯,而又柔肠欲绝。《会真记》里与张生之别,崔已阴知将
诀矣,恭貌怡声,对张生说的一番话,及后来她覆张生的信,真是叫人难受。”不
知不觉,她在纸上涂满这段话,泪渍墨迹,斑斑点点。
周末,韩雅的手机响,她心跳不已,果然显示的是他的号码,任它声声响过,
韩雅的心情居然,好了许多。
每个周末,他都会打一两次电话。仅此而已,韩雅不接,但是心情会好一些。
期间,他们偶尔在外面碰见过一次。韩雅看见了他,他还没发现,他在人群中
的样子让她心惊,是她陌生的流里流气又凶悍的,打破了韩雅内心保存的那个影像。
离开之前,他也看见了她。
然而,深夜独处,他的样子又浮现出来,还是她喜欢的那种,她想他到底什么
样啊?
简直愈忘愈想。
一个多月后,韩雅装了电话。周末,他又打她的手机,她在家,开始犹豫要否
接,直到想接,却断了。百无聊赖思绪牵惹,她用手机,电话分别拨过他的号码,
通了就揿断,知道这样不好,可在这点上她不愿压抑自己。他再打过来,她都不接,
忽然有种预感,怕他会赶过来,忙熄灯上床睡觉。察觉出自己的紧张激动,好笑自
嘲。
这个游戏很久很久以后居然成为韩雅每天的功课。不过,那时她已完全封闭了
自己,每次受当时心情思绪的刺激,拨打他的手机或发短消息留言,是唯一发泄、
抒发的有效又无用的方式。
周一晚,他又打她的手机。她接了,但丢下手机,跑到另一个房间,后来,他
来敲门,喊着她的名字,她隔门和他约了时间。一个多小时后,他提早到楼下,她
听到他又走路又咳嗽的。他准时上来敲门了,她刚想开,却听他故作真诚、急切地
说:让我进来!
语气里掩不住的轻浮,她果断出门。他再三想进去,感觉到他的企图,韩雅十
分反感,所以走到路上,他要拉她的手时,她孤傲地说:我宁可拉着自己的包带。
她一气往前直走,他说了些想念的话,用哄小孩的口气。他问:你想不想我?韩雅
脱口道:是想你那些绝情又势利的话吗?他稍稍一楞:哦,你这句话,不知在心里
滚了多少遍了!韩雅冷笑。
她其实一点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她什么也没想,只是愿意和他走,看见他
就满足了,几次他要拥抱她,她都负气躲开了,有次他抱住她,她却睁大眼睛,无
邪无辜,挣脱道:你干嘛?!
在一个茶馆歇脚,他说他们其实并不了解,先从朋友做起,两三天见一次面。
她微微冷笑。他换上深情的口吻,回忆往事,以为可以打动她,却不知道自己的甜
言蜜语非常不真诚,她早清楚地感觉到,执意要走,并坚决不要他“送上楼”。
第二天他再打她的电话,她态度敷衍。他心里叹息着,挂了。这时他对她尚有
温情,最后竟残忍到没有一丝人性。他们是怎样一步一步走上绝路的呢?
韩雅的SIM 卡销了号,但有个电话经常骚扰唐蒙。他查出是韩雅的地址。而韩
雅想他居然听不出自己电话中的声音,东查西问的,猜想他或许还得罪了其他人。
韩雅招招惹惹,又不理不睬,着实让唐蒙恼火。他约她出来看电影,散场后站
在影院路灯下,他问她还想去哪?她说10点多太晚了,他冷冷道:又不是没晚过。
韩雅看到他的脸厌烦地扭曲着,陌生凶恶,她差点哆嗦一下。在出租车上,他碰碰
她,她躲开了,还是不要他“送上楼”。这次他不听,下车赶上他,韩雅非常坚决
地说:我真的不要你上去呀!他恨恨地扭头就走,韩雅知道他会记仇,她告诫自己
再不要和他联系了。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韩雅又忍不住了。她记得他那晚陌生凶恶的神情,记得
他最后愤恨离去,她知道他其实心胸狭隘,有仇必报,可是在脆弱怀旧幻想丰盈的
晚上,又放纵自己任性地打电话给他,只是一心想见到他。
这一次他过来。他们很久没在一起了,先玩牌。韩雅大败,频频换各种玩法,
居然还是一次也没赢到,她都傻眼了。还记得以前有次掷色子,她意气风发,几十
次里他只略胜了两三回,而今天,却是她无一生还。他说不玩了,你输了这么多,
怎么办?韩雅很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他从背后抱住她,她陌生又熟悉,敏感又
沉默地感受着他。
然后他抱她到房间里,这一次是他们前前后后的分水岭,韩雅明显感受到他的
冷漠,从前他们尚有互相缱绻,这次他只很快如常让她满足了自己。
临走,唐蒙对韩雅说:我的那块小玉戴了两年了,放在你这里。韩雅早发现他
没戴自己买的那块,又陷在琐碎的猜疑中,故意漫不经心道:什么意思?你要让我
陪你两年?
自不信任他后,她说话常常阴阳怪气,口是心非。唐蒙听了说去房间拿衣服,
他走后,韩雅并没见到那块玉。
韩雅过后打电话给唐蒙,他轻薄地敷衍几句,她觉得他们之间极端畸形。数天
后,他再打电话来,韩雅故意不接。响了几次才拿起听筒,他过来。她不肯好好合
作,冷言酸语的。他说:你的留言我都保存着。韩雅不大相信:让我看看。他给她
看,第一条是他们第一次离别,他教她怎么给他留言,她想都没有想就跟移动秘书
台的小姐说:我想你。第二条是:想你。那些话都可笑又可爱。然而他们是再也回
不去了。然而韩雅的心还是悄悄地让步了,并存了一丝苍凉微弱的幻想,她想:是
晚期,还有一段劫存的时间吧。
疾病是没有温情的,几天后的夜晚,韩雅拨通他的手机。让蔡琴反反复复怨艾
“你是最冷的情人”传过去,过了一会才开口问他:你听到什么?他洋洋道:我只
听见“我是自己的主人”。他要过来,韩雅不同意,挂了。后来又拨通,让他来陪
着看杨丽萍的舞蹈专辑。他趿了双拖鞋,带了两根她让买的冷饮,但不是她要吃的
那种,她没动,他不看电视,只管把她拖到床上,她在荒谬的过程中感受到屈辱,
她想他怎么不觉得这样对他自己也是侮辱。然后他要走,她让他带走垃圾,那跟没
动的冷饮还未完全化开。
韩雅一个人看完优美灵动的舞蹈,躺到床上,这时才强烈地感受到不洁与耻辱。
她被凌辱了,而且是自找的,他的眼神和动作回想起来让她痛不欲生,她对自己说:
他是个禽兽。
隔了一天,韩雅又打电话把唐蒙找来,他对她所做的一切,让她陷在肮脏的情
绪沼泽里不可自拔,他不会解救她,她也毫不指望,可是,她要他看见自己的沉沦
灭顶。因为,她寂寞。而且,她丝毫没有兴趣再找别的朋友,她在他这儿莫名其妙
输了这么多,人格尊严全无,只能向他翻本。她是个感性的赌徒,不知不觉把所有
的精神情感全数孤掷他一身,于是他渐渐把她折磨成一个受虐狂。
他做完他想做的。但她不让他走。如果他走掉,让她一个陷在痛苦的毒汁里是
多么可怕。他无聊地开始胡言乱语,每句话都让她心惊胆颤。他说要给她买套黑内
衣,又说她是他花钱最少的女孩。她表面麻木不仁,但是幻想着将一柄清亮的匕首
插进他邪恶的胸膛。她想只有一起死掉才能解脱。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有爱了。他
对做下这些,她觉得连以前自愿的对他的肉体抚爱都恶心不堪。不,她要杀死他,
只有杀死恶魔,她的灵魂才能血洗干净。她闭上眼,脑中一片空白,绝望地仍抱住
他不放。最后他生硬的掰开她的手指,把她横置在床上,使劲碰上门,走了。韩雅
就那样一动不动躺着,不知多久。
她没有睡,也不想吃东西,连水都咽不下。清早,她晒了床,洗了澡,拖过地,
又重新铺好床。房间里满是明亮的阳光味道,窗帘被风怂恿得鼓鼓的。她躺在床上
拨他的电话,直到中午,他才开机。她心情很好地告诉他,清洁整理了房间和自己。
他说:你倒精神蛮好的。她让他陪着去省城买黑色内衣,她说:你从没有白天陪过
我,我只想能和你一起明朗地走在阳光下。他好不容易才答应了。
他们坐上火车,她心里有一个支撑,或者说小小的预谋,所以从容平静,甚至
看上去精神很好。到省城后,她要求先去一个咖啡茶座吃饭。她吃得极慢极少,他
催她,她幽幽地说:你看着我我就吃一口。她盯着他的眼睛,他也是。她从中看不
到她想找的。
可她还是爱那双又深又邪的眸子,尤其因为他不爱她。她表面镇定微笑,眼中
却不时有晶莹闪亮。感觉出她这样他也不舒服,但和她的难受不同。她是绝望到底
的,她其实不知觉中全身心投入了,就像小人鱼得不到爱会湮灭成泡沫一样。她得
不到他真正的爱,整个身心就全毁了。
3
唐蒙昨夜那句话第二次深彻地伤害了韩雅。她让他买下很贵的裙子和内衣。他
应该有些心疼。她不看他,表情平静,但步履轻快,有小小的胜利的自得。
到购物广场六楼吃晚饭。时间尚早,人不多。饭后他开始吸烟,制造出和他之
间的迷茫。他躲在烟雾后面恳切地告诉她,他们之间如何的不适合,彼此个性太强。
他想找成熟优秀的,或者比他小很多的女孩,他可以塑造的。韩雅发现自己像一条
修炼肤浅的青蛇,根本不解人间风情,他历练千载,道行高深,她的兴风作浪只折
腾得自己伤筋动骨,大伤元气,他却稳坐水面,不沾不湿,离她十万八千里。他们
两个全身心投入这场谈话,谈完了,却是更远更陌生。坐电梯下去,韩雅拉着唐蒙
的袖子说:今天现在你还是我的。话未说完,眼泪盈眶。她别过脸,笑了笑。
回去已经很晚了,唐蒙在出租车前座上对韩雅说:我不送你回家了。半路下车,
韩雅沿开着的车门看到他的眼睛,他们凝望一下,唐蒙关上车门。车开走了时,韩
雅在车里扭头看了眼后面,然后笔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
这个结局是不完美中的完美。韩雅的预谋只实现了前面的三分之一,她还准备
了一篇酷烈的话,一把锋利的剪刀——是用来剪碎内衣的。可以想见她曾经有过怎
样激烈的念头。
韩雅相信唐蒙还会找她,直觉告诉她。在真正最后的时刻,当唐蒙听完她酝酿
了半年的酷烈,淡定哀然地念诵出苏轼流传最广的那几句词,她知道这才是他们之
间的结语与句号。再后来他们见与不见都一样,唐蒙有了新的寄托。韩雅一意孤行,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会像被射击到布满弹孔仍不屈的精卫,并且游魂都凝聚不散。
果然,半个月后,唐蒙又来找她。这一次他们都心知肚明。韩雅憎恨他轻浮玩
弄的神情,她告诉他他们相互是玩伴,在进行一场游戏。然后她也玩世不恭地对待
他。唐蒙在这样的默契下身心放松,甚至有了与以前不一样的更强烈的快感。但当
他要扯下她最后的遮护时,她瞪着眼质问:你干嘛?我不想。即使他们坦呈相向,
激烈放纵,她从未肯过,在关键的时刻清醒平静,他也能不越雷池。他们在这样的
境界中能多久,最后会怎样呢。
在相互非人道的冷漠伤害里,也是有一两个亮点的。一次他过来,他满足后,
有朋友来电话约他出去小坐。他答应下来。韩雅哭了。多长时间来憋着的委屈幽怨
爆发,她用垫子摔他。她想如果他走了,永远会憎恨他。他知道自己哭得非常难看,
进卧室要锁上门,唐蒙推进来,那一刻她真的不要看见他,用力抵着门,但抗不过
他。他进来,抱住她,她痛哭失声,无望无助。后来他们坐到客厅地板上,她终于
肯吐露一点心声。
然而就是这样的真情流露后,不久他们吃晚饭,韩雅穿着吊带的黑丝长裙,唐
蒙始终板着脸,似乎怕给她进步的余地。她心里又暗暗冷笑了。然后在歌厅唱歌,
她再一次义无返顾地灿烂,全心全意唱完那些歌,仿佛真情唯有如此寄托。回到包
厢里应付唐蒙的虚与委蛇。她悲恸欲绝,却静静含笑。忽然她看透唐蒙的需要,他
对她仅要的是什么。
回去后,她又疯狂又冷静,眼光里含着放荡不羁、挑衅与轻蔑。他很快在她身
体上流淌出来。他还想,她说:你让我咬一口。他答应了。她身体滑下去,吮吸以
后,狠狠咬了他的大腿内侧。她继续疯野,但不看他,和他对话时满不在乎冷言恶
语。他火了:你说错很多话,做错很多事了!临走打开房门,才发现卧室像一间蒸
屉,他们在情欲、愤恨里挣扎里精疲力竭。他愤愤地对她说:其实我一直在努力改
变自己,但是你已经不接受我了!她心一动,却只当没听见。待他走后,就在客厅
的地板上,空虚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韩雅出门去北方旅行。临走,通过移动秘书台给他的手机发了一道虚无
缥缈的留言:书被催成墨未浓。摘自李商隐的《无题》之一,整首诗除此句外,都
可影射他们之间的。她知道他不会懂,也不会愿意懂,这是她的抒情方式。
傍晚她感冒了。她知道这是昨夜唐蒙传染的。她病得不轻,但有着冷冷的自虐
的快乐。又隔了一天,夜里她忍不住,她病着唐蒙的感冒,她在遥远的北方,想他,
在知道他对她的度的基础上,自以为安全地自欺欺人地,想他。把他临走的那句话
当作黑暗中的微弱光亮。但是,在北方拨不通他的手机。她在房间睡不着。灵机一
动,拨区号加移动秘书台,留言让他回电话。他倒真回了,说了几句就要挂。她又
一次失落与怨恨。
下一个周末,唐蒙打电话,让她在家里等着。她让他带瓶啤酒,但他很晚才到。
现在他们之间很微妙也很简单。他伤害作践,她恨他,自以为是地报复他。他们喝
了点酒,不伦不类说不上几句,他就不耐烦地把她拖到床上。她非常清楚他对她的
态度了。玩弄,只要一定程度地满足,不动真格。他不会,也不敢破坏她。他们很
危险也很安全。她更恨他,宁肯被强暴,也不愿他这样没有血性。她放纵自己沉浸
在肉体的激动里,呻吟得惊心动魄。他吮啮她的脖颈,她浑身剧烈抽搐,他意识到
什么,更加勇猛,直说:给我!
她心底最深处却满满累积着伤痛和怨恨,只静静地说:我不想。反应随之消失。
停顿瞬间,她心里一片空虚的空白,他则充满屈辱和难受,压在她身上。感受到他
温热的流淌时,她的心又变得柔软,她想他们之间怎么会沦落得这样啊?
她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起来发现脖子上几块浓浓的淤血,吓一大跳。打电话
给他,还没有说这事,已经感觉到他的爱理不理,她火了,让他送饭过来,因为自
己这样出不了门,她气急中口不择言,说他是故意的,因为上次她咬过他。他嗤之
以鼻,既轻蔑又厌恶。不过,傍晚还是给她送来面包、牛奶和一根粗大的香肠,后
者明显是恶意的嘲讽。
他说出租车就在楼下,马上要走。她开了一条门缝,让他验过脖子上的伤。见
了马夹袋中的食物却生气地喊道:我不要吃面包的!
她再打他的电话,他不接。她恼怒了拼命打,他就关机。又一次他接了,却没
声音,听到她那儿的门响,他知道刚才她没接听。大声喂喂,她却把电话挂了。
几天他们没再联系。他等待她的反应,估计她不会罢休的。果然,晚上九、十
点钟光景,她几次打电话来,报出他的行踪。他好奇又好笑,估计她说的有些真的,
有些是蒙的。他更觉无聊,于是不理不睬。不过当他又给她打电话时,她接了,并
且出来喝茶。
当然她别别扭扭闹着小女孩的脾气和情绪,但他的心情很好,觉得能够控制住
她。尽管回去时她一直甩开他的手,但唐蒙知道越这样越好办,她现在无非像个小
孩被欺负了没有哭闹够罢了。果然,当他在楼梯口抱住她,并说要抱她上楼时,她
慌了,怕被人看见,乖乖地自己上楼开了门。
黑暗中,他们在清醒的情欲里又抱在一起。彼此不看,看见了也是看不见。他
隔着白色内裤啮咬她的髋骨,她一阵剧烈的痉挛。肉体的反应如此激烈,然而她却
始终无动于衷,表情漠然。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离去后,她悲哀地躺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和他这样。他的轻视其实让她
痛不欲生。她想,不过是脖子上的淤痕,让他送顿饭,他就这种态度。如果是怀孕
的话,他还不知会怎样地让她生不如死。本来今晚是要和他讲清,在桥上让他把那
块玉还给自己,然后当他的面扔到河里——可他一副嬉皮笑脸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
子,自己也就和以前一样娇揉稚幼地胡言乱语一通又回来。她恨他,看不起他,更
看不起自己。她不知道怎么办。
第二天韩雅看了电视预告,晚上电影频道有《半生缘》。她看过,尤其感动里
面的一个细节:曼桢、世钧、叔惠三人在林中拍照时,曼桢落了只红手套。打电话
问叔惠可曾看见,世钧听了,悄悄地夜出找了回来,第二日还给曼桢。聪明的编剧,
让先只出现了世钧夜里寻找摸索的一幕,而把最珍贵的一个镜头存了下来,在最意
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它像一朵温暖明亮的火花瞬间照亮了整部电影:结尾,曼桢向
世钧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两人在世间,不小心把对方丢失了,而且再也找不
回了。而影片最后的一个镜头就是,雾夜,世钧在河边欣喜地找回了曼桢的红手套,
轻抚注目,好象捧住了可及的一生……韩雅心血来潮,又打了唐蒙的电话,知道他
明天要启程去江北一带。问他今晚过不过来和她一起看电视,唐蒙说可能有事,晚
些时候再说。韩雅有些遗憾,又有些怨。九点时,唐蒙打她的电话,她看了来电显
示,轻微的欢喜,但没接。她也没看电影,一个人看,怕自己会借题发挥哭得大恸。
而这时,电影已放了一半多,再看,也没什么意思,不完整的她不要。再说,唐蒙
过来,难道真的会陪她看电影吗?她在夜里苍凉地笑了。电话也断了。然后韩雅鼓
励、调动自己憎恨唐蒙。从前她一直对自己说:他们之间情薄至几无,唐蒙根本不
把她当人。他对她说:我家里不会同意我找一个外地人。他玩弄、轻蔑的神情,他
的种种使她内心破碎阴暗。她恨他,恨自己。知道他们这样她也有责任,至少她可
以不理他,不必自取其辱。她暗暗下了决心。
有一个早晨,她在痛苦空虚的睡眠中,听见电话铃声。她知道绝不会是唐蒙的
电话,他在外地,而如果不是要她,他从不会找她。别人的电话她这时又都不感兴
趣。其实就算他的电话又有什么意思,不过人有时就是贱的。她无心无力,任它响
过。后来起床发现来电显示的是他的手机号码,惊奇地拨通了,说:咦,你打电话
给我,真难得。唐蒙说这时有事了。她只听他道:现在正在的县城是古战场。暗想
此人倒也有闲闲的豪情,就此了之。很久以后她也到了那一带,比起南方,那儿荒
凉冷落多了。她马上想找个熟人聊一聊,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这时他们已恶化断
交良久。她在公用电话上拨他的号码,拨通就挂断。遥想当年他出差在外,寂寥中
会不会也想到她呢?
淤痕事件后韩雅的偏激更锐利。唐蒙回来,她时而接,时而不接他的电话,接
了也是阴阳怪气说有事。开始唐蒙被激怒,问:为什么不接我电话?韩雅心里笑着
想:哈,你也会这么问?受挫的自尊与欲望使唐蒙每天继续拨打韩雅的电话,韩雅
得意地想:哼,你也会这样。认定他们之间不可救药,连普通朋友也做不成。索性
破罐破摔。唐蒙的电话着实让她快慰了几天。
一个周日的上午,唐蒙打电话来,韩雅不在。回来按来电显示打给他,听到话
筒中他的声音在颤抖。这是第二次感受到的。难道他对她会有一点真的?当然不是。
韩雅排除自己天真的想法。她估计他像一个失败多次的对手想扳回些什么。他每天
的电话也让她生气,知道以前他并不忙,是根本不把她放眼里。一天唐蒙问她,是
否再也不想见他了,她负气顺口就答:是的。说了又后悔。她没有想过自己顽劣且
莫名无常的态度的后果。她就要遭到更猛烈地报复。
一天晚上,唐蒙又打电话来,这次他在楼下,几句话后听出韩雅的心又软了。
他继续哄孩子样说着甜言蜜语。韩雅并不相信,可是没挂电话。后来他边说边敲门,
韩雅怕邻居听到,开了门。其实她也早想他了,只是他每次玩弄的嘴脸让她心寒,
而且本质上她也不相信他。唐蒙抱住她,就在客厅的地板上,急迫地吻她,做着他
们熟悉的事。他牵引过她的手,她抚慰着,他很快流淌出来。然后他对这个女孩再
度厌倦陌生,眼里又露出一贯的冷漠轻浮。韩雅知道自己又错了,但她当时不知道
该怎么做。
隔了一天是唐蒙的生日。韩雅去内衣超市挑选了两条丝质男内裤。她小女孩模
样买这种东西,找不着还向营业员不耻下问,很是令人侧目。不过韩雅的心里却不
知为何并不觉得难为情。她以为唐蒙会打电话给她,一直呆在家里等。直到6 点,
8点。她才意识到什么,拨他的手机,不接。再拨,不接,关机。长久以来想象中的
绝情无义真的应验了,唐蒙把她当一个黑人,前一天他还在门口信誓旦旦。韩雅泪
都流不出一滴。
生日晚上的电话使韩雅痛彻心肺,唐蒙的态度挑明了一切。几天后的深夜,她
打电话给他,他接了,告诉她在上网,韩雅只问了一句:为什么对我这样?就再也
说不下去了。他沉默,韩雅哽咽着挂断。
韩雅给外地的女友打电话,说出了一切,女友打了唐蒙的手机,叫他别再找韩
雅,他答应了。但是女友的指责让他愤愤不平,他说他和韩雅之间一切都是自愿的。
他不爱她,只是肉体的喜欢。他跟女友说他的初恋,那个女孩不要他,说他不够成
熟,他说他用一年时间爱上那个女孩,会用十年来慢慢忘记她。这些女友转述的话
听得韩雅痛不可挡。如此说来,不是唐蒙没有人性,而是她没有能力使他爱上自己。
她像一张孤零零的白纸,苍白无知,唐蒙落下一笔是一笔,而他欣赏的是水墨画的
恬淡写意,油画的浓墨重彩,她只是一张凄惨哀痛的白纸,现在上面布满唐蒙尖锐
的利痕——但他不把它当画的。韩雅彻夜听着《蒙娜丽莎的眼泪》,她听懂了这首
歌,她也知道以前为什么唐蒙说爱听这首歌了,她在汹涌的热泪中,理解了唐蒙和
她处境类似的初恋之恸。
韩雅认识了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对她一见钟情。他们发展快而稳,每天打电话,
见面,有时候早上他会在她单位门口等着看她一眼。韩雅平心静气地想:什么是爱
呢?像她以前那样疯狂、绝望、受伤、自虐,明摆着唐蒙不但不喜欢她,而且不把
她当人,。
一个多月后,韩雅被邀请参加男孩朋友的婚礼。但是他拉韩雅的手时,她始终
避开。男孩察觉韩雅异样的冷淡和喜怒无常。咖啡馆、餐厅里韩雅寻寻觅觅的眼神
也泄露她的心事。一天,在韩雅的住处,她接了个电话,掩上房门吞吞吐吐说了几
句,他是个过来人,听见了心里再清楚不过,不是没有人喜欢他,他就让韩雅看见
了他们。
那个电话的确是唐蒙打来的。自从一次在红茶坊看见韩雅和她男友,他就不是
个滋味。几次打电话给韩雅,谈话中感觉出她不再恨他,但也不愿再见他。这是他
们之间极少有的交流,韩雅说他以前对她的不好,也是她不自尊的后果,还有她的
脾气也太不好了。越是这样,他越是怀念她的种种好处,越是想她。让我上来吧,
我只要一个小时。
一次他请求道。这句话让韩雅悲从中来,他把她当什么人了,为什么他要的就
只是那点可笑的满足呢?她告诉他有男朋友了,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她。虽然以前
和他,但对他是有感情的,她觉得自己是干净的。现在她不愿做违心的事。
脆弱的韩雅禁不住男友那一幕的刺激,她唯一能做的,竟是颤抖地拨通唐蒙的
手机。
他很快打的过来,带她到一个茶室。挑开竹帘,坐定一间,她平静淡泊看他一
眼,他静观她一会儿,落落地说:怎么样,和男朋友好吗?
韩雅的眼泪瞬间纷纷扬扬。不过她知道其实不是受那一点刺激,而是,重又坐
到了这个冤家面前。她对他轻若鸿毛,而他对她举足轻重,生死攸关。她含着泪委
屈地想:怎么会这样啊。那一刻她忽然如汤水沃雪,黝黑芳香的泥土猛然大片裸呈
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彻底缴了自己的械,尽情倾吐过往涓涓滴滴丝丝缕缕无明琐
碎的眷恋。她不知道不记得向他说了些什么,直到哭声和抽搐被锁在他怀里。他贴
着她的面颊,那样轻柔地抚摩她的头发,使她觉得头发柔软得羽毛一样不真实。一
个最温暖亲切的声音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吧。忽然所有的伤恸转瞬都
成了幸福,泪水和哭声一下改变了质地。她泪眼朦胧看着他,她想她痛苦了这么多
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在他的怀里酣畅地痛哭一场吗?她不敢相信,抓起他的手掌
咬了一下。他马上抱紧她,她双臂环住他,使劲紧一下,点点头。
他们静下来,气氛有一点点羞涩。唐蒙打电话让一个朋友过来,韩雅打开粉盒
看看脸,用粉扑掩饰泪痕。她像个小孩,雨过天晴笑逐言开,把揉乱的头发重新梳
了发辫。
唐蒙疑惑地看着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的朋友来了,韩雅有说有笑的,她
并不会应酬,还有些小孩子气。唐蒙送她回去,一路上搂搂抱抱的,他们在楼梯上
深吻告别。
掩上门的时候,韩雅问自己:能多久呢?原来她其实并不相信。为什么?是和
唐蒙现实里的悬殊,是对唐蒙的不信任,是不自信?只是一种凄凉的感觉。她抱住
自己,蜷缩着睡着了。
第二天唐蒙做傧相,晚上9 点多打她电话。她没有同意他过来,他答应了就挂
掉。
第三天傍晚他打电话说,刚回来,晚些时候有事和人商谈,只有现在一点时间
过来看她。
韩雅答应了。
唐蒙把韩雅抱在怀里,他们都觉得既亲热又隔阂。为了消除隔膜的做法其实让
他们更生疏。他们亲吻,韩雅使劲亲他的脸颊,她觉出真的很爱他的。最后唐蒙还
是忍不住又把韩雅拖到床上,这成了他的惯性程序。韩雅叫苦不迭:我现在发现是
我对你的喜爱害了自己,我太纵容你了。不过她还是充满激情地抚慰他。然后唐蒙
到卫生间梳理头发,他脸晒得红红的,韩雅看着镜中的他和自己说:你真难看!帮
我也梳一下。唐蒙给她梳理头发,此刻他的心情微妙复杂起来,他说:我走了。口
气像是出一趟门似的。刚送走他就听到敲门声。唐蒙返回说:我的手机忘在床上了。
韩雅不悦道:你轻点!慢腾腾去拿,顺便按了几下,查过他刚拨的号码,才开门递
给他。
过一天,韩雅打电话给唐蒙,他的语气冷淡多了。他说下午有事,晚上再说。
晚上打过去,他却关机了,韩雅眼前一黑。
韩雅没再找唐蒙。几天后,他打电话约韩雅喝茶,压低了声音,像个理亏的小
孩,被迫向另一个小孩道歉,有股赌气你看着办吧的情绪。韩雅憋着气,淡淡地说:
今天有点累。他说那算了。赶快如释重负挂掉,再没有打电话给她。韩雅气地要吐
血,强压怒火,准备和他讲道理。约他,他说第二天晚些会打电话给她,却没打。
韩雅怒发冲冠,把本来想跟他好好说的一番话,酿成一篇杀气腾腾的檄文。
她约他到茶室,抢先坐了他原先的座位,生气勃勃开始讨檄。唐蒙没有准备,
韩雅的话一针见血刺到他的弱处,说的都是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实。他也批评她的性
格态度。
她说这是他对她的畸形造成的。最后告诉他,她觉得他是一个,停顿一下,说:
你别生气哦。唐蒙答应了。韩雅清晰地吐出来:流——氓——唐蒙说:我以为你懂
我,其实你根本不了解。韩雅心说:那你了解我吗?你对我好过吗?她冷冷看着唐
蒙,他继续说:我们像两座山,中间隔着森林、溪水、现实,怎么也走不到一起。
韩雅承认他最后一点说对了,不知为什么。她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虚幻的人,没有
身份感,而他在她面前是个自然人,她感受最多的只是他的情欲。
韩雅出了口气,唐蒙软弱气短的样子使她快意。送她回家,她不要他“送上楼”,
他打电话要上来,她哪里肯,她发誓再不和这个男人纠缠,她轻蔑他,鄙薄他,痛
恨他,但她一点都不快乐,失落得一片空白。
唐蒙再打电话给她,她根本不肯让他上来。但是晚上回来会检查电话上的来电
显示,她放不下,就像一个幼稚的赌徒,早就不知不觉把自己押上去,输掉了自己
还不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他真的不再打电话给她,凭对他的了解和女人的直觉,她判断
他有了新的寄托,她怅惘地想:他也能修成正果。唉!由是更恨他,他可以爱人,
却对自己这般恶心。过去他们之间的种种不堪一直都是蚀害她内心的剧毒,他曾在
茶室里那样哄她,事后又说他爱猜疑,也就是说根本不信她的话,她恨!
生日前天夜里,韩雅为一个小小的预谋打了他的手机。他接了,居然,知道她
的生日,问:明天请你吃晚饭,好吗?她沉吟片刻,答应了。
这天中午她去做了头发,但并不满意。很晚才下班,她重又洗掉头发,误了约
定的时间。他说过来等她,她不愿他看见自己忙乱的样子,不同意,却很生硬地说:
你先去找个地方,等会我自己过来。他说这样不好,韩雅说那你去三联书店看会书
吧,六点钟来接我。他来了,坐在出租车里,穿得很正式,她注意到他的领带是清
秀繁密的文字图案。他问她去哪里吃饭,韩雅不知道,没想好,她在他面前特别笨
拙,尤其因了他的洒脱。他说了个酒店的名字,她不同意,提议就近吃火锅。他们
落座,锅底袅袅地热了。
他靠了椅背,隔着一片白茫茫望她,她也望他,荒远而又惘然,她想他们始终
是陌生人呵。菜在沸汤中热切地喃喃滚动,说的都是无言,说了也白说。他们都没
胃口,时或浅尝几下,只把一大锅好汤渐渐熬干了。
4
两人走到街上。唐蒙要买了蛋糕回去,韩雅则想喝茶。唐蒙问:昨天你怎么想
到打电话给我?口气是大方的,韩雅立刻领会到他的话意,却只作懵懂无知,胡乱
答道:啊,我头发剪坏了,心情不好。唐蒙只顾自己说:其实,我本想打电话为你
点歌祝贺的,我知道你的生日大概在这几天,记不清,查了你以前手机卡的登记表,
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韩雅听他句句都在告白,刻意保持和她的距离,并暗示提
醒她不要越界,心里的那个预谋更坚定了。
他们到一个茶室坐下。韩雅觉得他一直是在“望”自己。她也望他,目光清澈、
平静。他开始滔滔不绝。韩雅喜欢他的这种激情,惟有这时她是安心的,最早的时
候就是他的厥词让她感觉到书生气,而书生气是她以为可信的。他说记得他们每次
来这里的情形,他说自己粗中有细,形似散而神不散,他说她其实是有着很柔的一
面的。韩雅非常非常明亮地笑了,心说:好,你说得真好,原来我不是一无是处,
而你故意在我面前放浪形骸,在别处形神兼备啊。
唐蒙呷口茶,摇摇头说:我记得很久以前在朋友家喝到的一杯新茶,那是我至
今喝到的最好的茶,后来再没喝到过。韩雅极不服气,脱口道:其实好茶多的是,
不过你喝那杯新茶时,一定神清意清,身心专注地感受受到它的美好。但后来再没
有那样纯明的心境和契机,再好的茶也品不出味来。唐蒙看她一眼,韩雅垂下眼敛,
想:唉,我连他一杯茶都要忌妒,其实他却是我可恶的第一杯,当然他自己的第一
杯才是最好的最难忘的。
唐蒙执意买了蛋糕回去。熄灯,点燃蜡烛。他搂着她,在耳边温柔地哼着生日
歌。
韩雅不允许自己感动,他生日那晚她的万般痛苦依旧疼痛尖锐。现在可以让他
也体会一下了。她在他的歌声中,在他极其珍稀的对她的善意诚挚中,生硬的说道:
谢谢!
最早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很好以后,他对她说:谢谢。她非常不悦,叹了口气。
他问为什么,她说,以前有个男孩对她很好,可她不接受,就对他说:谢谢。再后
来,这个词在他们之间时或出现就有了意味。
唐蒙抱着韩雅坐着亲吻。说起他们之间小小的甜蜜,韩雅抱了小仇后,心里平
衡一些,柔声说:我觉得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都很——宝贵。唐蒙有些意外:—
—谢谢。
韩雅的身体一硬,唐蒙紧紧地抱她几下,韩雅知道,因为自己以前说过,最喜
欢他的拥抱。但是,感觉出他的力有余而心不足,她几乎是悲哀地说:不是这样,
不是为了拥抱而拥抱。
唐蒙把韩雅抱进卧室时,她没有挣扎。在被窝里,他说:真想就这样抱着你睡
一晚上。她说:你睡吧,等会儿我叫你。他强调:是睡觉呀。韩雅领会他的意思,
但知道他做不到,他说的是“真想”,真想就是不会的意思。然而他一念之慈,已
让她大悲。
唐蒙平躺下,把韩雅拉向自己,韩雅不依,幽幽地说:让我咬一口——唐蒙噢
了声,爽快地答应了。韩雅低头向他的肩膀,作势要咬,却笑着扬起脸。第二次,
不知哪来的劲,她死死咬进去,又深又狠,所有的意志都是牙齿与肉体的切肤之恋。
唐蒙痛得叫起来——他翻身骤起,在痛楚委屈的呻吟中拼命扯脱韩雅的衣物。韩雅
害怕得紧紧贴住他,连声惊叫。她知道他盛怒之下可能对她做什么,但她不管,她
豁出去了,一定要咬他这一口。她在失眠的痛苦的屈辱的多少个深夜里酝酿的这一
口,她要他深深地记住她的恨她的痛她的剧烈,哪怕他狂暴。当他的手拉住她的时,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静了下来,以饱满的激情抚慰他。后来他检视着伤口,对她说:
我刚才半边身体都麻木了,噢——他叹着气,胸口起伏,微微喘息着,不知在想什
么。韩雅忽然惊觉:这似乎是长久以来唐蒙第一次真心对她,没有花言巧语,没有
轻浮蔑视,甚至对她有些许情义。她不由猜想着他的转变。
几天以后唐蒙又过来。他接一个很长的电话,说话声响亮又放肆,在客厅里嗡
嗡回响。他抱住韩雅时,她试探道:你女朋友怎么了?上次我看见你们很好啊。
唐蒙倒也爽气,马上告诉她有个女孩怎么喜欢他,她的情况怎样。韩雅闭着眼,
呼吸平稳。他继续说:我有个朋友也喜欢这个女孩,但她非常喜欢我……韩雅快睡
着似的恩了声。他饶有兴致地问:你们女孩会喜欢那种男人,一种是——韩雅的呼
吸更缓慢绵长了。他不再说下去,反问一个她以前问过的话题:你怎么看待我们之
间?韩雅平静地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想还是让自己说出来吧。
一周后唐蒙打电话给她,她不在家。回来打他的手机,正好周日她请好友过来
吃午饭,便约了他吃晚饭。
她让他带瓶干邑。他带来了。但当她兴致很好地慢慢斟酒时,他忽然粗暴冷淡
道:我已经没有耐心了。她一惊一气,不过马上两人都不动声色,如常敷衍。他问:
为什么请我吃饭?她淡淡地说:其实今天主要是请我好朋友过来吃午饭,你和我都
是借她的光。
他拖长声调“噢”了声,靠到椅背上——放心了。他又恢复了先前在她面前的
轻浮。
唐蒙喝干小半杯酒,执意用温汤泡了冷饭扒完,也不要韩雅帮他热。韩雅独自
慢慢吃鱼,一点一点轻嗑,细密闷闷地直吃了一个多小时,唐蒙坐不住,只管在几
间房子里转来转去。
唐蒙裸身拥着她时,脑中却有另外的面孔浮现。怀了一丝愧疚不忍,他连连柔
声在耳畔呼着她的名字。她狭隘的心胸里,犹记着先前她这样柔声且专注唤他时,
他的冷漠不应,且又胡乱猜疑着,就只淡淡地并不搭理。
唐蒙完成他的程序,叹了口气,韩雅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不知道,刚才我多
想得到你。韩雅也叹口气,他问为什么。韩雅凉凉地说:其实折腾这么半天,还不
如好好看一眼——让我看你一眼。唐蒙不看她,深深地吐了口气,说:你告诉我实
话,有没有想过给我?一次有没有?韩雅直言:没有。又很巧妙地说:以后也许慢
慢会想吧。唐蒙感慨道:其实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两情相悦,从没有和一个女孩好
过一个月。我喜欢的成熟的女人都不喜欢我,总是不成熟的小女孩迷恋我,但我又
不喜欢他们……韩雅觉得最后一句刺耳,就故意说:其实从来没有人得到过你,你
也没有真正得到任何人。唐蒙重重喘着气,翻身背对她,半晌,幽幽地说:噢——
其实你不知道你对我的伤害有多深。
韩雅只管说:让我看你一眼——不肯就算了。很是凄凉。他还是转过来,抚慰
了她小小的无力的愿望。
隔了一周,唐蒙约韩雅喝茶。他看上去依旧神采飞扬,她则神清气爽,刚刚落
座,他便大大咧咧侃了几句,句句让她愤恨不平。她不知道这时自己已变得敏感锋
利,他和她之间似乎只有那一道莫名的的程序,长期以来他忽略漠视她的情感。他
的一切不好与好对她都是伤害,再说她本就是封闭的蚌,他的存在是她异体的璞石,
烙得她疼痛无比,她仍固执地不断分泌心血砥砺它,只因她是一个蚌。她的激情有
着与生俱来的顽固的生命力。但是伤害和冷漠扭曲了它们。
她开始平静柔和地说。说他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药,说他毫无感情只是发泄,甚
至说,他不敢,不能。他措手不及,看她宣判完,才说:我觉得自己像被人扒光了
衣服一样,我想哭啊。她迎视他:可是为什么我也有欲泪的感觉啊?见他欲言,她
怂恿道:你想说我什么就直说吧,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他开始批驳她,她只一
脸哀矜淡然,置若罔闻,听他最后感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
全。她心里笑了,为他说出这样的她喜欢的话,这是她满意的结语。她知道他们之
间一切尽了,她赶尽杀绝,迫不及待要走到这一步,像绝症病人不愿最末无谓痛苦
的延拖,有一种绝决无望地快乐凄凉。唐蒙看着韩雅,觉得她高傲而颟顸,不无忧
虑的说:你以后会找我麻烦的。她轻松地反驳:你会找我麻烦的。唐蒙表示不会,
她说:那么我们就相忘于江湖。他说走吧,她淡淡地:我不跟你上去的。他说:我
是一个随便的人吗?她问:你是一个不随便的人吗?
她在路口下车,静静地和他道了“再见”。
她以为他们之间是一场绝症,他们让绝症恶化使她由此获得新生。但没想到,
嫉妒猜疑裂变成她新的致命顽疾。他们之间情感太薄太冷,她强行压抑情感甚至逆
反,却放任强烈的情绪,直欲置自己于死地。这成了她悲观的心理程序。
半个月后她约他喝茶,期间他出去接过一次电话,他细微的变化她都洞若观火。
回来时,他拿了餐巾纸仔细地擦脸。她想大冷天的,他倒要好起来,心情很不错。
她说了些近况,不如人意,他对此非常冷漠。回去时,他说:我送你上去吧。她明
白他的意思,悚然惊心刺痛这样的区别与亵渎,却只作平静:不用了。
这一次寡薄而散后很久,韩雅在痛苦的揣测比较中,又打了唐蒙的电话,他热
情地敷衍几句。他的冷淡激起韩雅莫名的猜想,她变本加厉,又打他电话,即使他
不接。他的轻视让她不自爱地放纵情绪沉沦,不过有一点是真的,就是想见他,她
早自败不堪了,潜意识中惟有期待更锐利的疼痛麻痹她现在琐碎难言的苦痛。至于
那巨大的疼痛怎样承受,她不愿去想。
一天深夜,韩雅看完张曼玉黎明的《一见钟情》,在煽情的感动中打电话给唐
蒙。
她记得他以前好像问过自己:有没有看过《一见钟情》?她只说想见他,他还
在外面,很冷静地说:明天有事,后天一起喝茶吧。
他过来接她,提议去一处咖啡馆,韩雅否决,说那太热闹,他说:有什么关系?
反正我每天都带不同的女孩去。韩雅想到常去的茶室,但她不善言辞,口气生硬。
他们上楼,拨开帘子,进去。韩雅听帘子哗地在身后闭拢。他们坐下,互相望望。
唐蒙不耐烦问道:你找我什么事?他的语气激起韩雅的反感,她轻描淡写:其实也
没有事。目光满不在乎地在室内游离,唐蒙被激怒。她几次让他招之即来。但他没
发火,这次是有备而来的。韩雅的几番讨檄气得他内心阴暗,七窍生烟,她尽情侮
辱,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说得出。现在她恶劣的态度无异是火上浇油,他要她
尝尝这“火”的厉害。他太熟知她的致命弱点,就像她准确无比地锲入他的“七寸”
一样。其实那是他们共同的最脆弱残障的气门。她当时不知道之所以能深深伤害到
他,除了辱没他男人的尊严,还有一点原因是,他对她曾有过极稀薄微弱的游丝般
的慈悲与情义。为增强效果,她还把他前前后后的情感都计算在内。她先发制人,
把自己彻底暴露在他的盛怒之下。她丧失理智的言行真正的动机是,她无能为力,
对这段关系,对她自己的情感,她要用他的痛苦和对她加倍的伤害来缓和现在的疼
痛。不惜饮鸠止渴。唐蒙哪里搞得清韩雅自己都莫名的玄机,他只觉得这个女孩刁
钻乖戾,她咬他,骂他流氓,骂他病入膏肓,骂他对她没有一点情感,只是发泄。
他生平没遭受过如此痛詈,狼狈不堪。偏偏她做这一切时斯文静穆得圣女一般,最
狠莫过于以毒攻毒,以牙还牙。再说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正好可以借此让她出局。
他直直瞪着她,轻蔑地说出蓄谋的恶毒:你不再吸引我了,我对你只有生理的需要。
看得出她掩饰不住的惊慌,但仍木木地坐着,他更加嫌恶,一古脑把所有的怨恨烦
闷都发泄到她头上。居然,她还坐得住。他意犹未尽:你根本不成熟,我认识的比
你小的女孩都比你成熟。她只管专注地把清水在杯中前后左右地晃荡至杯沿口,并
注意不让它们泼溅出来。就像把玩品味各自自知和不自知的情感,欲望和承受能力。
我的朋友很多,我不一定想找你了。他说出这样肆虐恶毒的话,她退到万丈悬崖边
沿:可是我只想和你,别人碰都不能碰我。我每天有说有笑的,可是心里寂寞极了。
他由衷地幸灾:我也觉得很寂寞呀!不如这样,我们每两三天见一次面,其实我们
现在正是最饥渴的时候,我已经让你渐渐苏醒,你可以对一块木头发泄,对一本书
发泄,但是你当然更渴望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吧。她毛骨悚然,只觉得他狰狞恐怖,
空虚悲哀地狠瞪着他,他更狠更邪地瞪住她。她心底深喟一声,掉开视线,不愿卒
视。忽然,她闻到一阵浓烈的头油气味,强烈地刺激着她,一侧的脸颊立即上火烧
得滚烫。知道一定鲜红如焚。即使在极度的羞耻与激荡中,她仍神情静淡悠闲,唯
一清晰的念头竟是:他好像故意把头冲着她低了一些,不然她是闻不到这令她失色
失控的体味的。她知道他一定像鲨鱼嗜血般盯着她失态的冶艳的潮红。她不愿自控,
任由自己铺开白湿毛巾,揉乱,同时又把杯中的水在桌面上倒得一滩一滩肆意漫流,
其实她完全可以控制自己不这么做,但她这样做了。突然他扑住她抵在墙上疯狂地
咬住她的潮红,喘息咻咻,又急又热轰炸她的耳膜身心,眼睛里布满红丝,空气中
弥散开燃烧的焦味——这是谁的幻想?她知道一定也是他的,他们眼睛里燃着欲火、
憎恨、蔑视,却稳稳地对峙着。他又黑又狠,她虚弱羞耻,但他们的眼珠都是冷的。
他的手机响了。
她听他如常地与别人通话,是工作上的事,和女同事有商有量地说着。这时窗
外才传来马路上的喧闹——是人间的声音。她收拾拼凑凄凉破碎的魂魄,待他说完,
虚弱可笑地遗下一句:谢谢你告诉我,原来我对你只是欲望。惶惶而挺拔地离座。
下楼出门,打的。他犹在后面说:我送你回去。她只觉刺心,掩不住凄凉道:不用
了。根本不看他,上车离去了。
她回到家,一头躺倒床上,好像漫长坠落后,砰然摔在深渊的巨石上,粉身碎
骨,魂飞魄散。
不知多久,她有了知觉,意识开始一点一滴回复到身上。每一点每一滴都是—
—疼痛。痛苦再生了她。她是一个莲花童子,纯粹无比地痛苦不堪。激烈的耻辱和
悲哀使例假提前而至。剧痛在肉体和灵魂的最内里双重腐蚀着她,她连喉咙都发不
出声。
如是三天。
正午,她和朋友在城市广场散步,阳光很好,空气却寒冽得砭人肌骨。她从最
深处感受着源源的阴冷酷痛,突然她脱口而出的话使朋友惊骇,她说:“明媚的阳
光下,我是一个灿烂的伤口。”
下午,她把这句琅琅的话作为留言发送到他手机上,并添了一句:那些有毒的
话,是每时每刻的狰狞。
她知道他不会理睬,不过她的痛苦得到瞬间的缓解和升华。她喘了口气。这味
偏方在以后内心阴霾挣扎时屡试不爽,因为别无它法。
她严重地失眠与厌食,想过把他找来,同归于尽,但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却很伤
脑筋,而且约不到他。
那晚酷烈地语言蹂躏她后,他却激起欲望,他觉得自己的想她全是蓬勃的兽欲。
第二晚他打她的电话,刚通即揿掉,这样不会留下号码,他知道她根本不肯、不会
让他的欲望得逞。他不爱她,也不可能真正满足,而且他们之间毁灭的倾向明显,
尤其是她,他们相互侮辱,彼此伤害到极致,见面只能是折磨,这样的不伦何苦来
着?
她外地的女友第二次打电话给他,他领会女友的意思。在最后与韩雅的通话中,
说她如何的好,自己怎样的不堪,末了道:我们分手吧。却听韩雅近乎冤屈的呼声:
什么叫分手呀?我觉得我们从来就没好过。他夸张叫道:我也这样觉得呀——那你
为什么还找我?她不答,也答不上。想起有次在路上互相看见,他打了个招呼,她
静默一瞥,只当不见。因为知道实际上他们是陌路人。而他其实却是她内心最疼痛
敏感的点。他每点细节她都洞若观大,不动声色在乎得肝胆欲裂,而他却真的对她
一切满不在乎,所以她也表现出冷淡漠然,并要更甚于他,但他永远比她更狠一着。
唐蒙的手机快没电了,他道了再见,她恨恨地无奈:再见。
依旧每天创痛酷烈,每夜辗转伤神。绝症先前一次次被强行镇住,终于剧烈发
作,回天无力。那段时间是韩雅生命中灿烂的辉煌,摧魂夺魄。她在巨恸与被侮辱
的憎恨中,不依不饶,频频自扰扰人。他对她这么吝啬,涓滴分明,她要他也付出。
通过移动秘书台,不断给他发短消息,知道他不会看,可是她要他一一清屏,哪怕
是厌恶是可怜,是幸灾是得意,是冷漠是耻笑,她不管,她要他多多少少也动用一
点感情,他精确度量的感情,也会意外流失一些吧。
想到这里,韩雅又心弛神痛,觉得唐蒙对她说得最重的,不仅是那几句“肉体、
生理”,更揪心的是,当她说,他对她的情感像一个有着精确刻度的量杯,不会多
倾洒一滴时,他说:是啊,我是控制着,但谁说就不会变呢?其实吃点亏又怎么样
呢?韩雅惊心他在新的情感体验中的真心流露,一开始他对那小女孩也是半真不假
地欺哄,但她大约像《大话西游》中的紫霞,坚心不移,于是他竟也感动软化了?
他也曾被韩雅意外轰轰烈烈的的倾吐感动,但爱上她却毫无可能,比较起来对她的
态度,又是一阵阵剧烈的酸心如绞。
一次唐蒙刚开机,只听的的声如繁管急弦。悲鸣过后,屏上赫然一长列信封,
如密密追杀令,紧跟不舍,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要干什么?他既厌且烦又畏,
一一清理净尽,仿佛销毁物证。她却眼见了一般,不甘心又发来一道:一声声是/
杜鹃啼血。
他频频被扰,不由暴躁起来,觉得她执滞沾戾,不可理喻。
她一般每天一到三次,或发短消息,或拨通他的手机、就搁下电话跑开,因为
起初几次听到他粗暴揿下忙音,又伤自尊,所以不听了;或拨通了响一下,马上揿
掉。现在他每接一个电话,都要先看看号码,手机铃响,是她,揿掉;不是才接。
总之,他会因为她而耽搁一下,在短短的瞬间想到她一下。现在她进入了他的生活,
当然是破坏性质的,像一袭华丽长袍上的蚤虱。偶尔有天她没打,但这不打其实有
着比打更好的效果。
他觉出今天她居然没有打扰,会不由自主揣测原因,是倦怠无聊放过他了吗?
有的留言是她的得意之作,至惨至美的心血结晶:“在飞速地行驶中,我是如
此如此专心地灿烂。”
“灿烂如同呼吸,只要一静下来,专注、连绵、湿润、鲜艳,不屈不挠。”
“在一切灿烂或安静之中,我都怀着静静的锐利的灿烂。”
年初五凌晨,在世人迎迓财神的大欢喜中,她听到各式的鞭炮声,彻夜疼痛着
内伤:“鞭炮响的时候/ 空气开始疼痛/ 一声一次的/ 阵阵痉挛的/ 一夜/ 热烈凄
惨。”
及至后来的矛盾挣扎,早上发留言说:“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似乎大觉大
悟了,下午却百般不甘:“不愿立地成佛,宁要走火入魔”。
如是竟有半年之久,她惊觉讶异自己的不倦不怠。现在,灿烂是她的思想,她
的情感,她的神情,她的慢性疾病,她的——绝症。最后的最后,她不知不觉完全
返回到自己日常生活中真正的栖息地——内心的文字。
她在文字中追溯,用回忆的眼观望过往,忧伤使洞悉的眸子蒙上柔光镜,重又
鲜活生动地体验当时的点点滴滴(每每这时她会痛不可遏地打他的手机),并且构
建她最亲密心爱又变幻莫测的文字蜃景,乌托邦他们的全部经历,温情脉脉地抚慰
自己的伤痛。
假期,韩雅去一处香烟缭绕的佛教圣地。在庙里抽签,签文道是:“精卫衔木”。
解签的僧人看上去凡心未泯,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精卫衔木,精诚所至,然枉
费心力。”
炯炯地打量着她,却不语了。她会意,续添上香火费,僧人方问生辰,她报上
两人的,僧人掐指算了片刻,说:“他当是黑道中人,气血强旺,野心极重,又风
流难平,至未年方可稍安,与你不宜的。你去年有过一个儿子,但留不住。善哉善
哉,烟云过眼,勿心滞流连;柳暗花明,施主宜静待转机。”韩雅听他两人的情况
皆未说对,分明是信口雌黄,大失所望,恹恹地离开。客轮上,忽悟出:签文冥冥
中不正说中了吗——她在过去的时光里来来回回,衔回一草一木,一枝一叶,然情
天恨海,怎生可填,又于事何补?
韩雅知道,她衔的木,她的文字,在唐蒙眼里都是脆弱无聊,可笑浅陋的呻吟,
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也许看都不会看到,可这些却都是她生命中最真实深彻而又
虚无缥缈的疼痛。
最近的一天傍晚,她发留言给他:去年的今天,此时此刻,痱子粉的回忆。过
往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次她气急大哭,他稍稍安慰了她。约了一周后吃晚饭。那晚
她穿一条吊带黑丝长裙,他上来接,她妆扮了许久,最后站在他前面,让他帮自己
扑痱子粉。他坐着,依言拿过粉扑,她背对着他,左手撑着他的膝盖。转过身面对
他时,并不看,可用余光浏览了他的表情,心里其实是欢喜羞涩的。他一把抱住了
她。
韩雅发过留言就把这段心酸的回忆抹去了。唐蒙照例不理睬。深夜,韩雅睡眠
中,隐约听到电话铃,只一声就不响了,她静静思忖:会是谁?不见得会是唐蒙的
方式?就又睡过去了。早晨她检查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她试过,用手机打电话,
刚通一声即揿掉,是显示不出来电的。她哑然失笑,也许是别人打错的,也许是她
的幻听,唐蒙对她,就像这种电话,是有实无,若无似有,无法揣测,她也无从无
由问起——又想太多了。
他远去了,前途姹紫嫣红风光无限,将她一人弃在荒原。他们曾在彼此生命的
荒原临时栖身相濡以沫相恨且怨的那屋小厦,在她叫做“孽缘”,在他叫做“欲望”
的,摧枯拉朽灰飞烟灭。她是走不出他们的荒原的,唯有以全部的心力整合他们的
破碎,在一片废墟之上,重建了精神的居所,这座新的家园名字叫做“精卫”或
“乌托邦”,是荒原上一道瑰丽奇特的景观。
南雾
SOUTHMIST
--------
黄金书屋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