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老板要打烊了。走之前,我问老板那画是从哪里来的。他看了我一眼,说那是
“焰火菊”里的插图,是经过放大与重描了的。我吃了一惊,忙问:“焰火菊”是
不是一本书?老板一字一顿地说:“这么伟大的书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戴眼镜哩!”
我不禁吸了口气。他又说:“我兄弟在菊花城卖书,平日里也接触了不少文化人。
上次回来他跟我讲了《焰火菊》的作者。”说到这儿,老板点上烟,得意洋洋地等
我发问。
待我完成这一仪式后,他的话匣就再也关不上了:“人们只知道作者的署名,
对其本人议论个不休。可是——我兄弟——说,他见过作者。他真了不起,我打小
就看好他。说到哪了,噢,对,我兄弟说那本书出版的第一天他看见了作者。为什
么说他见的那人就是作者呢,是,乃是因为,那人一口气买了一百本《焰火菊》,
这在第一天是不可思议的。我兄弟问那人为何买这么多,那人说他要结婚了,他要
把这些新书送给他的未婚妻。我兄弟便不多问,他实在是绝顶聪明。那人留下地址,
请我兄弟把书送去。我兄弟说他太乐意去了。那作者住的是楼房,三楼,屋子不大,
可里面全都是——你猜是什么——是焰火菊呀。我兄弟离家几十年,第一次在外地
看见了我们这儿特有的焰火菊,便大哭起来。你看就是这张照片,女主人很佻皮,
把我兄弟的哭态给摄了下来。可我兄弟说,蛮好,蛮好。能跟《焰火菊》的女主人
扯上关系,蛮好。咳,他实在是太喜欢那本书了。他说一看那名字,他就想家,想
个不行,就哭,咳……”
我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问道:“你这些天见没见过一个带眼镜的流浪汉?”
他连忙说:“见过,见过!那家伙还真够水平,每天来我这儿不讨烟不讨饭,只求
我让他看那画。那书他也翻过,这不,这本就是被他翻破的。今天下午他还在这儿
待过一阵子,我听见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子,说什么:”是时侯了,该回去了……
‘反正这人挺怪。对面那几家老板说几年前就见过他在附近转悠。不过我倒是第一
次见他。咳,这世道……“我看他有些疲倦了,便告辞而去。在一个书摊上,我竟
真的找了一本《焰火菊》。摊主说这书已进了几个月了。我心想自己天天在这小城
里的书店里转悠,怎么会从没看到这书?我付了钱,拿起一本,向河边走去。
我来到黑暗中,河水哗哗地响个不停。我在帐蓬外唤了几声。没人回应。我便
拿出蜡烛。点着了,钻了进去。我便躺在破棉絮上,在烛光里读那本书。那书封面
设计很美,是一群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在空中飞翔,或者说它们是在跳舞,跳一种关
乎时间与地点的舞蹈。我脑袋里突然闪过一束光,忙掏出笔,在第一页的空白处记
录了当时的感受:“这些飞鸟多像正在盛开的焰火菊!焰火菊只在时间中的某处盛
放,而这群飞鸟则把地上的意象带入了空中,似要绝意于消隐,但在隐去之前它们
又完成了永恒的核心。这核心乃是它们的共同灵魂。共同灵魂是如此圣洁,乃至会
竟是地点中的地点,契机中的契机,是反复映现的色彩,是永不到来的轮廓。”写
到这,我叹了口气,心中掠过一丝悲凉,因为,我若能言说某事必因为我业已远离
了那事。我怎么竟会远离一件我从未经历的事呢?难道是——我是一个被虚构的人
物?——被时间虚构,被地点虚构,被远方无名者的口吻虚构,被虚构者虚构的过
去或未来所虚构?难道我
愈逼近虚构。便愈接近一种伟大的痛苦,凭那伟大的痛苦,生命中的长夜痛哭
长年煎熬便可迎刃而解?我便在那样的夜里,悲痛着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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