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阿妮在空旷的客厅里等待罗丝。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五分钟,她隐隐有些不安。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径直走到窗口,眺望着远方。天气变化了,窗外刮起一阵大风,
空气中传来沉闷的雷声和街头的喧哗,楼顶悬垂下来的萝藤也随之摇曳起来。
她又一次嗅到这座城市的气息。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她了解这座终年晦暗的城
市里弥漫着浮华、喧嚣和颓糜。她憎恶这片灰色的土地,但是又和它密不可分。她
常常幻想她的故乡在一个遥远的国度,而自己是被绑架到这座城市,出卖给荒诞的
生活。
阿妮转过头,把目光投向蓝色的房间,简陋的家具在幽暗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阿妮托同事蒋弋帮她找了这套带家具出租的公寓。离开父母独自居住,这个念头在
她心里蕴酿了多年。她在家里倒有一间宽敞的卧室,可是从她记事起,这间卧室就
没有关上过,她的母亲会随时进来看她在干什么。她屋子里所有的抽屉都没上锁,
所有的信件和笔记都会受到检查。
她厌倦了这种集中营似的生活,所以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在她眼里意味着一个
独立的姿势。
蒋弋找到了这套两居室的屋子,在一环路外的居民区里,环境优雅,家具简单
实用。阿妮很满意,只是嫌房租稍贵。蒋弋建议她找个同伴,既互相照应,又可以
分担租金。他向阿妮推荐了罗丝,因为她也准备租房。
阿妮和罗丝只见过两次,一次在蒋弋家的聚会上,另一次在一个咖啡馆里。阿
妮印象中她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在人群中显得很沉稳,大家聊天的时候她总是默默
听着,偶尔掠过一丝笑意,像波纹一样在眼睛里荡漾开。这种笑容有些奇特,但并
不令人不快。阿妮觉得罗丝的态度坦率大方,具有成熟女人独有的平和与聪慧。这
些感觉几乎没有任何依据,但是阿妮一向轻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她听了蒋弋的建议,
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阿妮打电话约罗丝来看房子,罗丝很干脆地答应了。她的声音镇静柔和,听上
去似乎很愉快。她们把时间订在周六下午四点,阿妮早早就来了,可是罗丝直到四
点二十还没出现。
阿妮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她打量了一会儿墙上挂着的风景画,画上有一条幽
寂的小径,被击断枝干的柏树在地面投下斑驳的阴影。阿妮突然想到这幅画应该取
名叫《巴马修道院》,因为司汤达曾经在这本书中描写过同样的情景。她再次走到
沙发边,用手指触摸茶几上一束绢制的假花。这时她发现茶几下有一个很小的抽屉,
她弯下身子拉开它,一架小巧的双筒望远镜出现在眼前。她迟 了一下,拿着望远
镜走到窗前。
透过玻璃镜片,阿妮蓦然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庞,他那么近,几乎就在她的鼻子
前,可以清楚地数出脸上的纹路和毛孔。阿妮心里一惊,猛然放下望远镜。男人的
面孔消失了。她望着对面,不远处有一幢大楼,鸽笼似的阳台密密麻麻地突兀出来,
在一只铁笼里,晃动着一个模糊的身影,这就是她看到的男人。阿妮放下心来,她
确信这人不可能看见自己,于是再次举起望远镜。
这一次她把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她看到了鳞次栉比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
缓缓蠕动着,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孩子站在闪光的玻璃橱窗前,久久凝视着美丽的塑
料模特。街头巨大的宣传画不知何时被掀起一角,在风中互相拍打。宫式街灯上布
满尘垢,一个身穿灰色风衣的女人从灯柱下匆匆掠过。阿妮调了一下焦距,这时她
认出了罗丝。她瘦削的脸上带着焦虑的神色,双眉微蹙,不时抬头望望周围的建筑。
她插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走了一段又退出来,继续打量四周。阿妮看出罗丝迷路了。
她很难想像在这座城市中有谁会迷路。这是一座混乱之城,但同时又是一座秩序之
城,它像迷宫般迂回交错,但是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路径,在自己的领域中游
刃有余,永远也不会丢失。显然罗丝不属于这个城市,她茫然地穿梭在人流中,如
同混入乐章中的一个不和谐的音符。阿妮突然想到,罗丝眼里的这座和她意识中的
城市是多么不同,完全是两个毫无关联的世界。
她继续注视着罗丝,她步履匆匆,仍然在几条街道间绕圈子,犹如一只铁灰色
的大鸟,奋力扑打着双翅,追逐自己的影子。最后,她终于走近了这幢公寓,消失
在黑洞洞的楼梯口。
几分钟后,她推开了虚掩的房门,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
星期天晚上,蒋弋和阿妮在一家小酒吧面。“怎么样,你们能相处吗?”他问。
“还行,”阿妮沉吟了一会儿说,“她是谁?”
“一个杂志社的编辑。我告诉过你的。”
“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蒋弋笑了起来。“对她有兴趣?”
“大概是吧,”阿妮若有所思,“她身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我喜欢。”
蒋弋盯着阿妮,慢吞吞地吐出一个烟圈。“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神秘。我
对她也不太了解,不过我看她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这种类型的女人太多了,标
榜前卫、自我放纵,在各个城市游荡,跟碰到的每一个男人睡觉。”
“可是你介绍她和我在一起。”
“阿妮,我们都不是小孩子,”蒋弋突然严肃地说,“我只是为你找个室友,
而不是寻找精神伴侣。她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们都应该习惯一个不完美的世界。我相信你们会相处得很好。”
阿妮不再说话。他的话让产生疑惑。蒋弋表示接受罗丝的生活方式,但是又明
显地表现出蔑视,那么他对罗丝的“接受”绝不是一种“认同”。阿妮清楚这两者
间的差别没有认同的接受只是一种漠视,即对他人的命运听之任之,无动于衷。而
认同则是建立在理解或信任之上,带着关切的意味。蒋弋并没有真正接受罗丝,但
是他表示宽容,这种宽容究竟是什么呢?
“有一个问题,”阿妮笑着说,“你是不是也跟她睡过?”
蒋弋的眉头皱了一下。“我觉得你不该问这种问题,虽然我并不介意回答‘是’
或者‘否’。”
阿妮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是好朋友,但友谊是有一定前提的,必须不危及个人
生活的自由和完整。而这种私人性的问题已经抵达了这个疆域。她微微一笑,“我
只是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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