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阿妮第三次拔动电话号码,耳边还是传来“嘟——嘟”的声音。她放下话筒,
无精打采地蜷缩在沙发是。她疑心王冶是不是从地球上消失了。每个人都可能以种
种奇异的方式消失,就像玛雅人或塔里木河。
她感到孤单和疲倦。昨天下午她的母亲打电话来,再一次劝她搬回家去。她说
她和阿妮的父亲都很想她,他们老了,希望有个人在身边。母亲的声音苍老沙哑,
混着电流的嘶嘶声,像是人一部老电影中剪录下来的。阿妮不知道该对母亲说什么,
心里很难受。她想她和母亲都一直在以一种互不理解的方式来爱着对方,她们爱得
诚挚而深切,如同要荒漠上纵声呼喊,可是谁都得不对丝毫回应。她向母亲保证每
个星期至少回去一次,母亲失望而无奈地答应了。
挂上电话,阿妮突然非常想念王治,想听到他的声音。她骊上拨了他的号码,
可是没人接。他说过昨天会回来,可是到现在都没有任何音讯,就像被蒸发掉的水
珠一样。
她的恋人,像披着黑麾的幽灵,行踪不定,若即若离,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间奔
波,又常常出其不意地回到她身边。他独立得像一匹野马,拒绝任何羁绊和约束。
阿妮知道他永远不会象传说中的情人那样全身心地依赖她,可是她宁愿这样。仿佛
她已经承认他们置身于黑暗之中,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相亲相爱。
阿妮明白王治不希望自己感激她,也不愿她感激他。“感激”这个词带有受人
恩惠的意思,而他们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如果她愿意忍受孤独,或者在深夜里穿
越半个城市来到他身边,这是她的选择。
她扔下手中的杂志,趿着拖鞋走到罗丝门前叩了两下。“进来吧。”罗丝在里
面答道。
阿妮推开门,看见罗丝正倚在床头看电视。
“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屋里。”她贴着墙壁,怏怏不乐地说。
罗丝温柔地笑了。她伸出手,“过来,坐这里来。”
阿妮走过去,紧挨着罗丝坐在床上,惬意地靠着一个枕头。罗丝正在看伊·卡
赞执导的《欲望号街车》,这部剧本的台词她几乎都背下来了,但她还是把影碟倒
回去,让阿妮从头开始看。
阿妮很快被影片吸引了。费雯丽忧郁的神经质的表情简直让人心醉。她全神贯
注地盯着荧幕,直到片尾的最后一行字幕消失。
“我想睡了。”她怅然若失,似乎已经疲惫不堪。
“就在这儿睡吧。我也累了。”罗丝关掉电视和壁灯,黑暗像一张毛毯覆盖了
她们。俩人沉沉睡去。
半夜时分阿妮被一种声音惊醒了,她以现罗丝在睡梦中呻吟,间或吐出一些模
糊不清的词句。透过窗外射进来的微光,她看见罗丝双眉紧蹙,眼睑和嘴唇颤动着,
鼻 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显出痛苦不安的表情。
“怎么啦?”她轻轻摇动罗丝的肩头。
罗丝醒了,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招唤游离出去的灵魂。过了半
晌她才答道,“做了个噩梦。没什么,睡吧。”
阿妮知道罗丝没有睡着,虽然她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她已
经,几次发觉罗丝睡不安宁,是什么在困扰着她?
罗丝轻轻起身出屋,浴室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过了好一会她还没有回来,
阿妮开始不安。她坐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浴室门前。她听出罗丝在哭泣,这是一
种克制的、痉挛的抽泣,犹如舌头与牙齿的斗争,充满自我反对的意味。这声音在
水流声中时隐时现,持续不断。阿妮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发,在这种哀痛面前感到无
能为力,她转身返回房间。
半小时后罗丝进来了,她轻轻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单,悄悄躺在床上。
突然,阿妮伸出手臂拥抱住她。罗丝的身体一震,随即也回抱着她。
“你经历过痛苦。告诉我吧,也许这样会好受些。”
“每个人都会经历痛苦,”罗丝缓慢地说,“我的痛苦并不比谁更深。”
“可是我只想知道你的痛苦。我想了解你,罗丝 .”阿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
发光,凝视着她。
“我的故事很普通,这些事情每一天都在发生,在任何地方。”她叹了口气,
接着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 遇,坠入情网。所有的开端都充满憧憬,易于
承诺,然后,阴影和忧虑就降临了。惶惑、焦虑、对未来无休无止的恐惧,再加上
生活环境的恶劣,这一切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我们曾一度无法维持下去,他试图结束这种关系,可是我不愿放弃,我像着
了魔似的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垂死挣扎。后来怀孕、堕胎、大病一场,然后就发现
他已经有另外的女人。”
罗丝坐起来,在床头摸索着点燃一支香烟。
“他说他仍然爱着我,不愿我离开。但是他同时也爱着另一个女人,她在他最
痛苦的时候给了他慰藉和活下去的信心。于是我们就这样继续下去。这是一场漫长
的煎熬和考验,对信任、耐心、意志、精力和心理承受力的无限试探。我原以为自
己可以接受这种生活,但是我失败了,我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人。这种日子持续了
半年,我的神经几乎崩溃。我无法摆脱对他的依恋,也无法摆脱每一天无穷无尽的
自我折磨。我觉得自己已经被耗尽了,就像一匹日夜狂奔的野马,气喘吁吁、精疲
力竭,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停止下来。
“这时候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样下去的后果:一切都将消耗贻尽,不仅仅是我
自己,还包括他,包括我们之间的一切。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最后我终于逃
离了,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
“你恨他吗?”阿妮问。
“人是一种渴望平衡的动物,而痛苦往往需要仇恨去平衡。当痛苦超出一定范
围的时候,忍受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把它转化成恨,集中在他人身上。可是我做不
到。我没有仇恨的习惯,而且,我很清楚他对我的善意的期待,无论如何,他始终
希望我过得更好,而我也是同样。”
“你还爱着他?”
“我不知道。”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阿妮握住罗丝的手。
“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你后不后悔?我知道你过得不快乐。”
罗丝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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