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王冶从窗帘缝隙间看到一线青灰色的光带,他慢吞吞地起身拉开窗帘,夏日午
后阴霾的天空在窗外舒展开。灰白的云宛如一块无缝的平板,沉沉地扣在头顶,薄
薄的天光像水中的尘埃在空气中缓缓漂移,无声无息地填满钢筋混凝土和玻璃构筑
的深谷。
墙上的挂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午后漫长的时光像一段凝滞透明的液体,他
无法判断出大约几点钟。长时间的睡眠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皮沉重得像铅块,
胃部也开始骚动了。
他靠着墙壁坐到地上,拿过一瓶威士忌,倒了半杯,仰头全喝下去,然后用颤
抖的手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透过袅袅升腾的烟雾,他眯着双眼,打量
着空荡荡的房间。
泛黄的天花板上蒙着几缕蛛网,浅蓝色的壁纸在接缝处已经卷了边,露出几道
灰白的墙面。“醒来是不可忍受的”,他心里突然念叨起这句话,像一道魔咒似的
挥之不去。他强打着精神穿上衬衫,晃晃悠悠地下楼去了。
一到街上,热烈喧哗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一切都一如往常,互相交汇而无法
辨别的嘈杂人声,不知何处传来的支离破碎的音乐,闪烁不断的信号灯,穿插不息
的汽车,这些声响和形象如同一部定时上映的电影,每一天都会重播。王冶突然觉
得这一切其实并不存在,不过是来自昨天、前天甚至去年的渺远的回声。他浑浑噩
噩地走着,不时跟迎面而来的人相撞。
他听到一个女人恶狠狠地吐出个脏词儿,他看了看她,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
他拐向一条小街,信步走进一个常去的咖啡馆。他坐在吧台前,要了一杯加冰
的威士忌和一份火腿三明治,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咖啡馆里没有什么人,沉寂的
空气中缓缓流淌着几十年前的蓝调音乐,和玻璃碰撞的声音融和在一起。
王冶开始思忖下一步该做什么。家是不想回的。继续闲逛?喝洒?找女人?他
确定自己需要拥抱着一个有温度的肉体,可是抱谁呢?其实谁都无所谓,可是要把
这个谁设定为某个具体对象却不那么好办。他大脑中浮过一个个女人的形象,却又
觉得兴致索然。这时他想起了不久前遇到的那个叫罗丝的女人。那天他们乐队在喷
泉广场演出,他发现一个女人注视着他,朝他微笑。她看上去很面熟,他在记忆中
竭力搜索这张面孔,可是却一无所获。他确信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他们可能在
一起交谈过,甚至做过爱,他记不清楚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又一次出现
了。
他把她带回家,跟她做爱。他们彼此都很满意。他从她的支言片语中勾勒出他
们相识的草图:几年前的一天,他们在一个遥远的小城相遇,度过了愉快的几个小
时,然后他送她回家,什么也没有了发生。他隐约回想起这件事,但又觉得记忆中
的那个女人的形象似乎和她不大相符。不过他对现在的她更感兴趣。她是个聪明的
女人,平和而热烈,快乐又沉郁,身上总有种互相矛盾、让人捉磨不透的秉异。他
不想深入地了解她的生活、情感、思想,但是他揣摩自己大概愿意跟她一起消磨掉
这个星期天剩下的时间。
他叹了口气,喝掉最后一杯威士忌,付款出门。他在街头的公用电话亭给她打
了个电话。
“我可以来看你吗?”
“来吧。”她告诉他住宅的详细位置,然后挂上电话。
阿妮陪父母度了一个周末,星期一清晨才回到公寓。她和罗丝住在七楼,当她
走到六楼准备歇口气时听到上边传来“嚓”一声关门响。她一抬头,蓦地看见王冶
正从楼上下来。她听出王冶是从她们的屋子里出来。阿妮惊诧地望着王冶,王冶看
到她也吃了一惊,愣在那儿。
两人木然对视,突然阿妮开始大笑起来,似乎碰上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她
笑得喘不过气,眼泪都闪了出来。“别笑了。”王冶下来抓住她的肩膀,试图阻止
她。阿妮摔开他的手,转身冲下楼去。王冶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然后迈着沉重的
脚步下去了。
下班后阿妮在街上游荡,巨大的噪声让她阵阵发晕。她下意识地走进小时候常
去的一个公园。夏日的公园里郁郁葱葱,长椅上依偎着一对对情侣;灌木丛中传来
“稀里哗啦”的声音,是麻将客们在切磋技艺。她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不觉来到
游泳池边。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带着一群孩子在上游泳课,五颜六色的泳衣像水面绽
开的花朵。阿妮注意到一个穿白色游泳衣的小女孩姿态特别优美。她灵巧地在碧波
中穿梭,夕阳透过粼粼的水波照着她滑溜溜的身体,活像一尾顽皮的小鱼。阿妮伏
着铁栏,出神地瞧着他们游来游去。
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她扭头看见王冶站在身后。
“结束吧,我不想看到你了。”
“不,”王冶一把抱住她,让她的身体面对着他。“我爱你,阿妮,我不能够
没有你。”
阿妮用力挣扎,想从他的怀抱中摆脱出来,可是王冶把她抓得更紧了。她闻到
他身上强烈的酒精味。“你喝醉了,疯子,快放开我!”
周围已经有人在注意他们了。
“跟我走吧,阿妮,”王冶松开手臂,却用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我
无法忍受没有你的生活。”
阿妮被他拖得跌跌撞撞,大声嚷道,“你要我去哪儿?”
“别吵,阿妮,我们去小酒吧,去我们的小酒吧。”他拥着她的肩,摇摇晃晃
一走出公园。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在一个嘈杂的酒吧里。这是一个地下摇滚酒吧,顾客全都
是“圈内”的人。阿妮曾说这里集中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变态狂人。酒吧里灯光昏暗,
震耳欲聋的音乐在污浊的空气中炸响,有个男人正举着话筒如泣如述地哀唱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巨大的声浪吞没出了他的声音。
“什么?”阿妮大声说。
“我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王冶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
阿妮摇了摇头。
“可以,”王冶仰头又喝下一杯酒,“一切都是可能的,我们可以是鱼,是鸟
……是一团火……快快活活……”
“什么?”
“一只鸟……”他的头几乎垂到阿妮的胸前。
“你喝醉了。”
“我没有……
这时刺耳的音乐戛然而止,一个DJ站到台前,用夸张的声调叫道:“注意了,
女士们、先生们,现有我们将看到著名舞蹈皇后朱丽叶小姐激荡人心的表演,这是
高潮中的高潮,朱丽叶小姐将邀请勇敢的男士和她共舞。让我们用掌声迎接! ”
激烈的音乐再度响起,一个染成紫发的性感女郎踏着鼓点走了出来 .她披着一
层透明的薄纱,里面露出窄小的胸罩和三角裤。她随着节拍扭腰、摆臀,接着伸手
扯掉身上的薄纱,解下胸罩,挥舞着扔向台下。音乐的节奏更强了,她加大了摇摆
的弧度。人群像滚水一样沸腾起来。这时她跳下舞台拉起王冶的手,邀请他共舞。
王冶晃荡着走上舞台,和赤裸的朱丽叶小姐跳起贴面舞。他的舞步凌乱粗野,像一
颗失控的行星。人们起哄得更厉害了。朱丽叶小姐一边跳着,一边笑吟吟地解开王
冶的皮带,他的长裤一下子褪到膝间。一束灯光直射着他的双腿,在双腿的中央,
白色的内裤高高隆起。人群中发出疯狂的尖叫,几个男人冲上台跳了起来。
阿妮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没头没脑地冲出酒吧,在黑黝黝的巷子里狂奔。她一
直跑到街心的广场上,才抱着玉兰花灯柱大口喘息。几分钟后,王冶赶来了,他气
喘吁吁,面色雪白,伏在圾垃筒上拼命呕吐。他紧紧抓住胸膛,似乎把五脏六肺都
呕了出来。最后他瘫着石凳上,汗水沿着面颊涔涔而下。
阿妮静静地看着他。
“对不起,阿妮。”他用虚弱的声音说。
“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要走了。”
“好吧,”他顿了一下,又说,“你不会来看我了吗?”
“王冶,我非常愿意帮你,可是我已经没有这种力量,你自己帮助自己吧。我
们都只能这样。”
她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王冶失魂落魄走到家门,突然发现屋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罗丝坐在镜子
前。
“你怎么进来的?”
罗丝没有回头,漠然地答道,“门没锁,我自己进来了。”
王冶关上门,顺着墙坐到地板上,罗丝仍然面向着镜子,一动不动。“我从镜
子里看到两根白头发,你看,”她把头发举到眼前仔细观察,“发梢是黑的,往上
开始发黄,然后变白,到根部就变成了雪白。这就是衰老的过程。我已经开始衰老
了,”她转身面向着王冶,用一种悲哀的语调说,“每个人都要衰老。”
王冶望了她一眼,她确实跟往日不大相同。面色灰败、憔悴不堪,眼角的细纹
在灯下显得异常清晰,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岁。她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好象已经疲
惫得无法再说一句话。王冶突然涌上一种深切的同情,他走过去拥抱她,想说些安
慰的话,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便拍打着她的背。他用嘴对着她的耳朵,似乎要
把全身的力气吹进她的身体。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全身颤抖,脸上露出歇斯底
里的绝望和惊恐不安,眼泪大滴大滴地从颤动的睫毛间滑落出来。
王冶把罗丝抱到床上,不停地抚摸她。她慢慢平静下来,拥抱着王冶。他们已
经没有力量做爱,失望和孤独让他们紧紧贴在一起,没完没了地互相拥抱和抚摸。
罗丝神情凄凉,她抓过王冶的一只手,用力地握着。她的一个手指在他脸上缓
慢地划过,她亲吻他的脸颊。他们紧紧拥抱,似乎在寻找着各自身体上痛苦的痕迹。
王冶熄了灯,黑暗把他们推到被单下面,他们一边拥抱一边哭泣。两个孤独的人,
各自沉浸在自己的过去之中,也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他们互相依偎,却同样落入孤
独的陷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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