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星光都散尽 作者:靓靓小渔 照片上的男子,清秀,高挑,眼神孤傲,手指细长,正低头弹着吉它。我看 一眼,看一眼,再看一眼,十指恋恋不舍地抚过屏幕,终于哭出了声。 二00二年夏日,我和伯达在天涯社区相识,当时他正与人激畅酣离地拍砖, 目中无人。我留下一纸风花雪月的帖子,在满目烽火硝烟中,孑孑而立。他循着 个人资料,加了我的Q ,留言上的第一句话:我正置身一场战争,你却让我找不 到武器,署名叶伯达。 我一笑,批准,回复。于是,一个不算经典的故事发生了。 那并不是我的第一次网恋。第一次的曾经,记在了二十岁。我拥有属于自己 的第一台电脑,装上猫,在每个父母安睡的夜里,敲响网络大门,好奇又踯躅地 徘徊在门外。后来,我进入网易的天涯海角聊天室。 这是一个恣意打扮的世界,乍一迈入,像面对一场假面舞会。三十岁的少妇 渴求爱,今夜你会不会来,我的吻落在你的脸上,小妖,我是处男我怕谁……名 字暧昧,对话无所忌惮,嚣张,伪装,纵情,各种不甚优良的元素掺杂其间,找 不到纯情的空隙。我傻傻地发出信息,“大家好,第一次来到这里,请多多指教”, 然后眼睁睁地目送它被淹没,想我涉网后的第一丝印痕就此被抹杀,不禁有些酸 楚。 喂,你来晚了。我一怔,他叫双子座,正和我建立私聊频道。 哦,刚来。不明所以,我未曾表白或解释,我不是他等的人,我们不曾相识。 这里很乱,不适合你,把OICQ安装了么? 恰在这时,我掉线了,小猫活动的声音噶然而止,午夜的钟声在远处隐约响 起,母亲在隔壁唤我早睡。于是蹑手蹑脚地关灯,上床,想着这第一次,这并不 神秘的网上聊天,我渐渐沉睡。 那年我上大二,正和林涛上演一场轰轰烈烈广为众知的爱情悲喜剧。我们同 样锋芒毕露,同样不甘人后,同样不轻易妥协,同样不愿在对方面前唯喏退步。 但其实我们都爱对方,我为他喝过烂醉,为他与每个女生的亲密接触而嫉火中烧, 心痛不已。而他也曾和某个男生大打出手,在我每个晚归的夜里焦急不安,犹豫 彷徨。但表面,我们都硬地像块钢,欠缺太多的柔情,温情,和爱意绵绵。 当我又一次在好友面前郁闷感伤的时候,她眼皮不抬地说,切,豆大点事, 不就闹个别扭么,上网,上网能让你找到自我,找到一切。 呵你看,是不是每个网友都属如此催生。因为事件,心情,因为天时,地利, 他人怂恿,最终成为建设网络世界的一份子。真的,网络让我觉得神秘,有种想 一探究竟的冲动。在那时。 第二次,我不由自主地来到天涯海角。不知是凑巧或其它,又见到他,那个 叫双子座的男人。 他其实并不老,二十八岁,婚龄两年,山东枣庄人,于二十四岁到上海读书, 目前就职法资公司。他成熟,稳重,说话恰到好处,总会不断抛出新的话题。于 是聊了很多很多天,互相为对方排遣驱逐寂寞。那些在聊天室的夜晚,成为我忘 记与林涛对峙之苦的天堂。 他给我看照片,除了他,还有巧笑嫣然的她,他以她为自豪,说太太是华东 师范大学硕士,英语说的顶呱呱,文章写的一级棒,身材苗条,性格贤淑,将去 新加坡教中文,待他极好。他毫无顾虑地说这一切,然后问我要电话号码。 我知道林涛也上网,而且在第九城市安了一个家,供房,娶妻,生子,上班, 挣钱,买车,和现实一模一样。这些是别人告诉我的,说他在那里的名字叫杨过, 和小龙女相亲相爱,我被它们刺激地抚住了脸,然后将眼泪偷偷擦去,甩了甩头, 一脸意气地对他们说,对,我知道,他们很幸福,很快活,我都知道,林涛从不 隐瞒。但其实,林涛什么都隐瞒。 去寝室找林涛,他也会揽住我的肩,一起吃饭,一起在校园溜达,一起为对 哪本小说的见解而争论不休,一起大骂某个老师,但往往不足一个时辰,我们便 会开始相互埋怨,即尔争吵不止,最终不欢而散。多少次,便是这样郁郁寡欢。 其实我多么不愿争吵怄气,我只想和心爱的人坐在草地上,静静地,不说话, 数着星,望着月,他揽我入怀,我倚他胸膛。他说爱我,我娇羞不应,他俯首吻 我,我幸福地合上眼睛。 双子座经常乘午间给我打电话,说上海的天气,上海精明的女孩,上海高昂 的物价,上海层次不一的演唱会、音乐会,上海的教堂。他的声音低沉,好听, 好听到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觉得厌倦。他也会问杭州,问雨后的西湖断桥,问 钱塘江的水势,问杭州鲈鱼的价钱,还问我的衣着。他说喜欢白衣飘袂,眉目似 雪,一尘不染的女孩。 他看我的照片,之后欢喜地说,雨,没想到你这么好看,像一尊神圣的观音, 不容亵渎。我明了他的隐义,只看,不想,只动,不念。 大三时,我和林涛如愿已偿地分了手。分手之时,没有依依难分,林涛捶了 我一拳,早知如此轻松,早和你做哥们了。我眼里朦朦,却分不清是欣慰的泪花, 还是感伤的泪花。总之,和林涛就此豁然开朗。 我越来越喜欢上海,甚至订了半年的《上海人才市场报》,不时打电话给招 聘单位,你们需要什么条件?大学毕业,工作二年以上,男性优先,答案总是千 篇一律,我逐渐感觉到颓丧。但这些,我没有告诉过双子座。网上电话中相遇的 时刻,我依然会随着他的话题,说着心情,聊着天气,报着新闻,这些无关紧要 的一切。偶尔,他会叮嘱我多加衣服,这时我心便会轻盈地飘飘起舞。 他依然会和我聊令其自豪的太太,她的月薪长到多少,她拿到新国绿卡,她 在那边买了房子,她要他过去。是的,她要他过去,他把它当作喜讯告诉了我, 他说在国内早已熬够了,这空气,这污染,这人,这福利,他抱怨着,然后无比 雀跃地让我分享他的快乐:我要到那个美丽的国家了。 我说难道你不留恋这里么? 不留恋。他斩钉截铁地答。 我久久不言。 我二十三岁生日,在淮海路上的星星酒吧度过,三俩好友,几打啤酒,几支 旧歌,还有一些祝福的话。毕业后我来到上海,在一家法资公司做文员,是俗称 的白领,日里辛苦,夜里放纵。生日时,便来此聚欢。我唱邓丽君的那支《何日 君再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唱毕,掌声哗然,叫好一片。 微醉醺醺地回家,开灯,换鞋,打开电脑,QQ,拧响音乐,房间盈满了释放 孤独的气息。消息框里弹出一束花,是之前我顶不喜欢的玫瑰,花语为爱,我却 为那色彩的媚俗而厌恶。随之,叶伯达送来他的祝福。 明年生日,我要陪你一起度过,去数天上流浪的星,踩江边飞溅的浪花儿。 且边走边看。 恩? 我是说,将来的事情,谁都不会了然。 我相信凡是争取,都会得到相应回报。 纳兰论坛从此多了一位铁杆支持者。他泛着智慧之光灼灼溢彩的文章,每每 让人流连忘返,不知归处。 他认真读每位写手的帖子,斟酌再三给予每一次回复,过程细腻、感人。他 说月亮残缺是太阳的眼泪,说星星是人类的头发,说爱情的天堂是婚姻,说纳兰 的世界是天使之城。他为我背容若的词,山一程,水一程…… 他忽尔化身论坛强有力的保护神,忽尔变成学识渊博的才子,忽尔又成为忠 实勤勉的灌手,论坛有难时,他挺身而出,身先士卒,论坛和鸣时,他又率先发 动,擎头庆贺。他是隐在幕后的管理者,他无比忠诚地维护着我,和我的一切。 而原因仅仅是他喜欢网上的我,纳兰雪薇。一个多愁善感,喜写风花雪月,喜造 哀伤小文的女子。 SARS肆虐期间,适逢假期,我在论坛发了一张告别贴,嘱坛友保重身体,他 日再叙,遂回了杭州。月余间隔绝网络,与好友亲朋游山玩水,喝茶逛街,日子 很是惬意。回到上海,随意打开论坛浏览,惊奇地发现红火非常,佳作不断,版 面热闹,甚至还有广为人知的网络写手安答,风晴与水晶梦幻,心里兴奋不已, 是谁有这么大的魅力? 答案不得而知,叶伯达利用他的号召力,搞活了论坛,请来了知名写手,最 终支持了纳兰。我感激致谢,却被叶伯达回绝。他说为了你,我应该。 心里像有一根温柔的线,被人轻轻地牵动。 在这个城市美丽的秋天,我和叶伯达见了面。地点选在外滩一角,他手拿一 本《青年文摘》,我穿白色长裙,这是接头标记。他走了过来,携着初秋微凉的 晚风,踏着江水有节奏的韵律,微微含笑走了过来。 纳兰,是你么?声音似梦幻,面孔熟悉自然,本是梦境中的场面。 恩,是我啊,伯达。 见到我,开心么? 开心,意想不到的开心。 他笑,熟如恋人般地圈我入怀。 月亮羞羞地掩在云彩后面。 我们在每个下班后的傍晚见面,一起吃饭,泡吧,喝咖啡,听音乐,看电影。 一起玩游戏,他玩奇迹,我玩传奇,后来他弃掉奇迹,改玩传奇,我们一起纵横 江湖。他写自己的传奇生涯,写他钟情的爱人,写他心中的天使小仙儿,写他的 纳兰。写我们在一起所有所有的一切,写我们喜怒哀乐的点点滴滴。 深夜,我们坐在黄埔公园的草地上,背靠背,不说话,静静地抬头,看着星, 望着月,数着身畔穿梭的飞蛾,不约而同许下心中的愿。 七个月后,爱情的果实渐呈红透,我们买起地产周刊,逛起家居总汇,商量 该在哪里买房,选择何种品牌的家私,设计婚纱的款式,甚至婚宴订在哪个酒楼。 如坠云雾,我的幸福不期而至,望着自己完美的爱人,我深谢造物主的厚爱。 10月17日,伯达生日,我跑遍大大小小的商场,淘宝似地买来这款阿拉伯打 火机,和店主自尼泊尔带回的木表,电话中,与他约在老地方,新新咖啡店。饭 后的节目是看电影,去旋转餐厅赏夜景。 为了这个夜晚,我换上他自香港带回的黑色长裙,腰身紧箍,曲线毕露,袅 袅婷婷之际,拌住了大群目光。突然发觉自己竟越发美丽,于是将之归结于恋爱。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伯达身着灰色西装,系上我为他买的黄色领带,皮 鞋锃亮,神采飞扬。我们吃了牛排,喝了一点红酒,说了很多情不自禁的话,相 约终生,然后干杯。两人脸色都有些微红,的确,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月光皎洁,秋凉如水,人影绰绰,鸟儿在头顶欢快 地唱。伯达揽着我的腰,我倚在他的肩头,不知不觉走到公园。会心一笑,我们 走了进去。那青青草坪,那熟悉的青青草坪像在向我们招手。 这真是个美丽又可怕的夜晚,我们如入无人之境地依偎在草地上,如先前无 数次那样,静静地,不说话,数着星,望着月。一群人,悄悄向我们逼了过来。 惊觉之际,已无可挽回。 放开她,伯达惊恐地喊。 哧,衣裳被粗暴地扯碎,我微微发抖。 伯达扑了过来,立刻被档了回去。通,通,面上砸出红肿。 你要她还是要命? 要她,伯达不顾一切。 刀具在月光下露出一丝寒凉,有人在他脸上来回比划着,我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让他们把目标重又转向我。 要他还是要你? 要他,要他,我一声接一声地厉叫。 给我老实点,脖子一阵冰凉,彻骨的寒冷。有个阴森森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周围寂静悄悄,连一声鸟叫也不复出现。只有我和伯达,只有我俩,和这群 邪恶的人。 我身上仅着寸缕,美丽的黑色长裙被撕成丝丝片片,我用双臂护着胸,在他 们的紧逼下,连连后退。伯达急红了眼,在数米外大吼大叫,然而无济于事,一 个壮如铁塔的男人将其牢牢掐住,动弹不得。 冷啊。 好冷啊。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伯达,伯达,我无法做你纯洁如洗的纳兰了,伯达,伯 达。在心里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我欲哭无泪,心里万分惊恐。 电光石火间,有人倒在地上,捂着肚子,血自指缝间汩汩流了出来,染红了 草地。一阵大乱,我被那些人松开,他们向血人走去,声音嘈杂,骂骂咧咧的声 音不绝于耳。我在心里狂念,完了,完了,一定是伯达,是伯达被杀了。 纳兰,快去报警,快去,伯达忍痛的声音屡屡传来,我看到他像皮球似地在 那群人脚下,滚来滚去,他们一边骂着,一边踢着,一边揍着,一边捅着,那刀 渐渐地染红,伯达的声音渐渐细微渐无声。 他为了让我脱身,夺过刀,杀了那男人。他让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他要救我,他要我生,他为了我生,愿去死。 那刻,我肝肠欲断,二十三年来,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伯达死了,警察赶到公园的时候,只剩一片狼籍的战场,那群恶魔人影皆无, 伯达睁着眼睛,面容痛楚,神色却安详,我不忍去看,不由自主跪在他的身畔。 我爱,这一生,我将为你永保寂寞女儿身,今生,来世,你是我生生世世永 远不老的爱人。轻轻吻在他的额头,我为他阖上对世间依依不舍的眼睛。安息吧, 数十年后,我们将在天堂相见,那时我们仍会背靠背,静静地,不说话,数着星, 望着月。 那夜,星光自天边沉了下去,烟火乍起又骤灭。 ……照片上的男子,清秀,高挑,眼神孤傲,手指细长,正低头弹着吉它。 我看一眼,看一眼,再看一眼,十指恋恋不舍地抚过屏幕,终于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