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韩美在自己的大房间里坐立不安,自从给林烁阳爸妈打完电话以后,时间似乎 就凝固了,这么漫长,一天都没过完,这才刚到晚上。下周六是多么遥远啊。她真 的有点惶恐了,后悔自己的冲动。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一辈子不是也很快就会浑浑 噩噩地结束吗?何必让那么多人打破生活的平衡,重新陷入混乱呢?但是,自从看 到林烁阳的第一眼起,内心的波澜起伏只有她自己知道,眼前的男孩身上流淌着她 的过去,她的历史和青春,承载着沉重的堕落年代,驶离了她十四岁的车站。 韩美叫楼下的服务小弟送上来一瓶干红,企图把自己灌得迷迷糊糊的,然后睡 觉,可是半瓶干红下去以后,头脑是发昏了,心里的痛却越来越清晰,躺在床上, 往事一幕一幕划过夜空。 那个遥远的年代,沈阳城的感觉是灰蒙蒙的,不单是因为重工业造成的污染, 连人们的衣服、说话的语气和看人的眼神,在韩美的记忆里都是灰的。惟一的亮色 是中街卖的烤地瓜,金黄的瓤,甜得像糖。 那一年,韩美刚刚满十四岁,升到初三,虽然还没发育丰满,但是已经开始有 少女的心事了,日记本总是锁进抽屉里,从来不给爸妈和姐姐看。书包里也偶尔会 有男孩偷偷塞进来的纸条,写些朦胧的、爱意浓浓的文字。每月一次的,在妈妈的 指导下,也开始用妈妈从卫生所领来的脱脂棉,那几天,肚子总是有点胀痛。 姐姐开始和家里吵架,韩美真的很困惑,姐姐是那么柔和的人,怎么最近脾气 那么不好,还经常跑到房间里反锁着门,韩美可以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呜咽。 直到那年过年前的一天,姐姐领了一个男人回家,那男人好高,身体很结实。 韩美至今还这样记得,当那男人抬头向爸爸妈妈问好,然后把目光转向她时,韩美 的心忽然间好像被电流击中了,脑海中居然出现了和他赤裸相拥的画面,这个想法 让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脸上火辣辣的。姐姐介绍,他叫江涛。 但是,韩美记得,爸爸妈妈那天非常不高兴,尤其是她妈妈,脸拉得老长,在 江涛恭恭敬敬喊她伯母好的时候,眼皮都没动一下。记不清了,韩美痛苦地用手扶 着头,摇摇,也许,记清楚了更痛苦。当时,她爸爸一句“江涛你给我滚,我闺女 再嫁不出去,也轮不到你这么个不务正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让姐姐哭着跑了 出去,看着江涛跑出去追姐姐的背影,韩美的心里也跟着一颤一颤……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韩美觉得眼皮变得特别沉重,就像压了千斤的杠铃…… 林烁阳不知道自己在网吧里呆了多久,再说周围的人也没怎么动地方,只是觉 得屁股有点酸,而且握鼠标的右手腕开始发麻,总算又结束了一局战斗。林烁阳伸 手拿放在显示器边的烟,顺便看了一眼手机,我操,八个未接电话,全是筱米米的。 林烁阳想了想,还是把电话拨了过去,还没有“嘟”一下,就听见那边可以把耳朵 震聋的尖叫:“林烁阳,你还活着呀,给你打那么多电话怎么不接?别拿没听见、 调成震动什么的搪塞我,我告诉你,你还别嫌我烦,我还就烦你了,你能拿我怎么 着吧?快说,你在哪儿呢,深更半夜的,旁边怎么那么吵啊?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舌头有毛病……”林烁阳把手机拿得远远的,胳膊伸直了都听得到筱米米刺耳的 尖叫,好不容易等电话那头嚷嚷够了,才开口:“你怎么跟个膏药似的……我在我 们家南边的那家网吧,我告诉你,早点睡觉,别他妈跟我凑和……”电话那边早就 断了,林烁阳啪的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摔,烦。还好,芬兰的皮实手机,轻易摔不坏。 又开了一局,对面的哥儿们开始往过扔卫生纸团,叫他快点,换了个地图,这 个林烁阳最熟,投入战斗,完全忘我…… 林烁阳正躲在一堵墙后面,准备来个突袭,感觉有人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抖了抖右臂,意思是,他妈的别烦我,有事一会儿再说,没看见我现在忙着呢吗? 那手非但没拿开,更攥成拳头,狠狠一锤。回头,晕,筱同学。 “钱包。”筱米米伸手到林烁阳面前。 “在屁股兜里,”林烁阳的手依然没离开鼠标,“你要干吗?” “结账。” “有病吧,没看见我正忙着呢……”林烁阳的确没闲着,“操……你看你看, 又死了……” 筱米米一把掏出钱包,跑到前台结账。 林烁阳跟对面的哥儿们打个招呼,退出游戏,百无聊赖,看会儿新闻吧:禽流 感之后SARS又出现了,还好从实验室传出来,没有去年那么恐慌;原来是奶粉不合 格啊,林烁阳记得当年大学宿舍里那两个安徽来的哥儿们脑袋好像也大得保持不了 平衡了,走路要摔…… 筱米米从前台回来,脸色更难看,林烁阳觉得这丫头是不是吃错药了,也没理 她,拿起烟和手机,和筱米米一前一后走出网吧。 刚出门,筱米米一把拉住林烁阳的衣袖:“林烁阳,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林烁阳觉得莫名其妙,“你烦不烦,两个人在一起给点自由 行不行?” 筱米米咽了一下口水,似乎在鼓励自己,抬头,举起林烁阳的钱夹:“这是什 么?” 林烁阳一看,是自己和林荔的照片,看来是照片透露出的甜蜜进一步刺激了筱 米米的情绪。 “林烁阳,我,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向你道歉的,今天从你同学家里出来,是我 态度不好,我……你还不接我电话……”筱米米的情绪激动。 “你别瞎猜,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 “我不了解?!对,我本来就不了解,可是我认为,我是你现在的女朋友。” “我也没说不是啊!你吵吵什么!”林烁阳不由得提高音量。 “你有女朋友,我知道,那个卷毛女孩,我知道,我觉得你够聪明,能处理好, 可你这是什么意思,又来一个?!”筱米米把钱夹在林烁阳面前晃,“你钱包里放 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忘不了是吗?忘不了你还跟我在一起干吗?你还要我做你女 朋友干吗?” 林烁阳不再说话,扭头往前走。 筱米米不依不饶:“林烁阳,你到底……” “……她死了!你还有完没完!” 筱米米没说完的话一下被憋了回去。那种状态突然变成晾了一天,一点气都没 有的可乐。 筱米米默默走到林烁阳身边,抓住林烁阳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已经带着乞 求撒娇的味道了。 他们一起打车来到林烁阳在西三环的房子,林烁阳脸都没洗,刷完牙就上床了。 筱米米简单洗漱了一下,钻进林烁阳的被子,从后面抱住林烁阳的腰,轻轻地 说:“阳阳,对不起。” 林烁阳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从来没想过会失眠,可这一夜,多少人是睁眼到天亮的,真想像猪一样睡过去, 就算明天会被杀了吃肉,至少现在可以陶醉,不对,应该说逃避几个小时。筱米米 也没有睡着,靠在林烁阳的后背,感觉他有节奏的呼吸,很奇怪,居然有一种满足 感,这个男人就在自己的怀里,如此真实,不会突然消失,像风一样。 对于筱米米,她感觉有点疲倦,这几个月以来,她已经很努力地放低姿态。确 实很难,萦绕在她身边的追求者不计其数,从三十出头的“青年才俊”到还在念书 的“装酷少年”都有,玩玩可以,但从来没有过心动的感觉。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 是冷淡,从感情到生理。那天林烁阳妈妈给她妈妈打电话,说让你家米米来一下好 不,我儿子过生日,认识认识。她妈妈自然心领神会,筱米米也没说“不”,反正 闲着也是闲着,去呗,看看爸妈一直挂在嘴边的林总的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衰样儿! 当林烁阳跟在他爸妈后面走进KTV 的一刻,筱米米感觉心脏出现了早搏的征召, 脉象大乱。的确很帅,尽管筱米米见识过更帅的,但林烁阳的形象似乎正好填补了 她心里的空缺,不差分毫。也许连筱米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点中自己死穴的,是 林烁阳的眼神,有些慵懒,还带着那么一点点不屑,但是灵动,似与天地相接。在 洞穿凡间的目光里,涌动着无畏的暗流,无论多艰难,尽管痛苦,拥有这样如炬光 芒的男子,都不会停下脚步。 窗外的天空渐渐由黑变蓝,林烁阳坐起来,以为筱米米还在睡,轻轻地把她的 手放进被子里,又把被子拽拽好,然后轻手轻脚地提着拖鞋去卫生间。听到卫生间 门真的关上了,筱米米才翻身平躺过来,望着天花板,房顶磨沙的白色顶灯反射着 窗外渐渐泛白的天。 也许是真的困了,筱米米居然在凌晨来临的时候打了个盹,醒来时天已大亮, 想想今天没什么要紧的课,学校那边不去也罢。筱米米下床来到客厅,卫生间的门 开着,空气里散开着淡淡的洗护用品的香料味道。玻璃幕墙后面小餐厅的餐桌上, 筱米米找到了一张字条:“自己记得吃点东西,奶在冰箱里,盘子里的东西凉了放 微波炉里热一下再吃。吃完了赶快回学校。即日,林。”在字条的旁边,盘子里有 两个金色的煎蛋,单面。 林烁阳应该是来单位最早的一次,连门口的保安和收发室大爷都觉得奇怪: “小林,尿床了吧,怎么起得这么早?”林烁阳笑笑,提着包上楼。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周围的隔间里都是空的,林烁阳觉得很舒服,似乎觉得这 才是自己可以把握的生活。 八点二十五到八点半之间,你就看吧,大批大批的工作人员涌进办公室,什么 样的都有:手拿鸡蛋煎饼,一口半个,噎得直伸脖子;女的披头散发,放下包,拿 起化妆包就奔洗手间,五分钟出来以后就人模狗样,像那么回事了;还有一个人跑 在前面连打几次卡,后面呼哧呼哧跟着一标人。林烁阳看着看着直乐,真挺好玩的, 怎么以前没注意。还有几秒种八点半的时候,乐姐出现,不慌不忙,从从容容打完 卡,脸上的妆一丝不苟,脸色好多了,看来生活就写在女人脸上。 乐姐一眼就看见林烁阳伸个脑袋看她,改变前进的方向,走到林烁阳的座位前。 “早,乐姐。”林烁阳把椅子转了个方向。 “烁阳你没问题吧?” “啊?我怎么了?” “你看你眼睛红红的,还有眼袋。” “真的?”林烁阳赶紧摸摸。 乐姐笑:“不要过度‘运动’,太频繁了也不好。” 林烁阳苦笑:“乐姐,我遇到麻烦事了。” “怎么了,小东西还知道麻烦?”拍拍林烁阳的怒发。 …… “小林,过来一下。”白发老头的声音浑厚有底气。 “乐姐,下班等我。”林烁阳边走边说。 “哎,我还没同意哪……”乐姐放下抬起的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