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我看到你 作者:任晓雯 某年盛夏的一天。 2:00PM至,看一下手机上的显示时间,3:24。我在等一个女人。下午的徐家汇 唬着张上妆前颓败黯淡的脸,广告牌上硕大的阔唇美女似乎要溶化出绛红色颜料, 一滴滴顺着灼热的表面往下淌。这块地处上海西南的商业区像只臃肿的呼吸器官摊 开在市政地图上。我站在太平洋百货这个活跃的肺泡前,毛孔里流出的液体在脚下 形成个小水塘。人进人出,O2和CO2穿梭不息。 这一夏流行吊带装,女人们裸露的肩膀镶进两根宽窄色泽各异的带子。她们中 胖些的,吊带就或深或浅地孵进肩头的脂肪里;另一些比较瘦,你可以看到她们胸 部和脖颈交界处凸起的两块锁骨突。视线笔直往下,就是一条或长或短风韵万千的 乳沟,一路逶迤,最后消失在薄薄的吊带裙布料后面,像条一端埋入山地的小迳。 这个夏天热得让我对女人几乎失去感觉。看看手机,3:24PM。一小时二十四分 钟,已经接近上限了。也许再等上一分钟,就可以看到那个女人穿过视线中层层堆 叠的面孔,像条优雅斑斓的热带鱼那样向我游近。她已不年轻,但身材保持得好, 仍是个瘦长的骨感美人。眼眶凹陷下去,整个上半边脸在眼部的阴影里显得空落落 的。她走得慢,吊带裙的下摆在两腿的前后交替中变化皱褶的形态。 再等一分钟,就像每一个一分钟开始时那样对着自己默数。我开始松动我僵硬 的脚。我在犹豫是不是该等上这最后的60秒1 分钟1/60小时。这时一种恐惧袭向我, 我好象突然害怕从人群中听到她喊我的名字。60个“嘀嗒”,她从透视法的视野中 由小变大,她游向我,从人群的缝隙中,把线条清晰的手掌拍在我潮湿的肩膀上。 捻捻粘湿的指头,她笑容含蓄:啊,你等了这么长时间! 她在突然暧昧起来的表情里把眼神稀释放大,耸立的锁骨随肺部的张翕迅速提 降。于是我再不能生气,我会作出怨妇般温柔的表情:你的手机为什么老是关着? 她抽出一张五月花,贴着面孔的白纸帕马上湿润起来,含含混混的声音:对不起, 没电了。她礼节性地也给我递过来一张,然后捏着漂亮的纸巾袋在脸蛋旁边轻轻挥 摆:我们进去吧,外面好热啊!兴许末了,她还会加上一句:你为什么不到里面去 等?呵呵,傻孩子! 于是我男性的尊严就会刹时土崩瓦解——在长于我的女人面前我永远不自信。 无坚不摧的母性让男人的软弱统统暴露。这个令人痛苦的想法使我突然发动逃离的 步子。 安全了。全身的毛孔在扑面而来的冷气中惊心动魄地打了个集体冷颤,随后它 们缓慢凝重地重新绽放。场景替换,这个喜欢幸灾乐祸的女人,看到的将不是我苦 苦等待的狼狈形象,而是悠闲地插着手、在花花绿绿的柜台间顾盼流离的潇洒模样。 我仿佛听到我的手机突然唱起《欢乐颂》,然后就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由于商 店内衰弱的信号而显得断断续续:喂,你……哪里呀?于是我慢条斯理:我等了十 分钟,看你没来,就在商店里逛逛。呵呵,逛逛,随便逛逛。我正打算走了呢,你 怎么才来啊? 我会在她失望的语气里听到自己的胜利。我可以重新感觉作为男人的神气:主 动控制局面,无往而不胜。我决定让自己完全相信:从2:00到3:24的这段时间根本 就没有存在过,它们一次都没有踏入我的经验之河,而是轻轻地跳跃过去,像汗水 那样蒸发殆尽。于是她也相信了,她在手机的那一端微微流露出失望。 事情将会大抵如此。我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为假想的凯旋而暗自骄傲。我悠 闲地在太平洋底楼竖横交错的各式柜台前晃来转去,手机躺在胸前的口袋里,它随 时准备为我高唱《欢乐颂》。 三十分钟又过去了,我数完另外一千八百个“嘀嗒”。间或有别样的手机音乐 在耳边响起,可我口袋里的这只却丝毫没有呼应同类的意思。我舔舔下嘴唇,这半 爿薄薄的肌肉植被给空调吹出四五个干干的褶。店里缭绕着各种香气芬芳的女人, 腮红在太阳下溶化,又在高密度的冷气里重新凝结。她们中没有一个是走向我的。 我把手从裤袋里抽出来,突然觉得没有地方放置它们。 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你。你贴在美宝莲的玻璃柜台上把身体弯出一个九十度 角。我知道,机会来了,我可以让自己不成为今晚最后的失败者。快意开始从胸部 往上浸透。我感觉自己缓慢下滑,直到清凉舒畅的快意完全没顶。 走过两步,我换一个角度观察你,必须保持谨慎,不要惊动我的猎物。你穿着 下摆宽大的淡蓝色连衣裙,短头发,像个学生。应该二十刚出头吧。在中央空调的 冷气里,你圆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反射出温润的光泽。哦,你的眼睛也是圆的, 修剪得有些糟糕的刘海遮住了你上眼睑的大部分。还有你的鼻子、你的嘴唇,你脸 上的每一处线条似乎都带着圆润的弧形,让人联想到某种软体动物。你笑了,鼻子 上出现竖向的皱蚊,两条眼睛眯起来,上眼睑从刘海底下露出来。噢,是猫,一只 出生未久的小猫,五官的线条无不透露着温顺、柔软,略带一丝狡黠的信息。 营业员在向你推销一种新上市的水晶唇膏,并从柜台上拿起一支样品。于是你 笑了,接过样品,仔细看它的颜色。我假装漫无目的地闲逛,路线弯过旁边的一个 柜台,然后又曲线救国地折回来。你显然未注意到我,你把口红轻轻地在手背上划 出一条印记。 “桔红色。”营业员小姐说,“这个颜色很嫩很鲜艳,像你们这种学生,肯定 很合适。”你在小姐递过来的镜子面前犹豫不决,再一次看手背上的印痕。 “能试一下吗?”你小心地往嘴唇的轮廓线里填唇膏,营业员殷勤地举着镜子, 一边赞不绝口你的好皮肤。你的面部肌肉动了一下,露出稍许的一丝轻笑,然后迅 速地让唇形归位,用小指尖小心擦去嘴角溢出的一点颜色。我绕到正面看你,这个 光鲜的桔红非常合适你,圆脸上青春的潜质突然被粉嫩的色彩焕发出来。你也一定 意识到了,你从小姐手中接过镜子看了又看。我从你背后绕过,在往镜中看你的刹 那,我发现你的眼睛似乎也在镜中盯着我!你注意到我了?嘭嘭乱跳的声音,到处 都是。镜子里你的身后站着一个皮肤白得有点失常的男人,暴晒让这不健康的白里 透出红来。他的头发天然微卷,额前的一缕遮在眼睛上。 还好,你兴高采烈地往镜子里咧咧嘴,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开始面露难色: “恩,这个颜色,是不是太鲜艳了。”你的神情一点点固执起来,最后凝固住。你 离开柜台。 此后,你又在资生堂试了眼霜,在兰寇试了棕色眉笔。营业员小姐撩起刘海给 你画眉毛,我发现你的眉毛末梢原来短了一截,在眉峰处就消失了,象两枚缺口的 盖子不能把眼睛的线条完全盖住。不过那支深棕色的眉笔可以掩盖这个面部缺陷, 你再一次在镜子里流露满意的神情,随后,又再一次毅然决然地把失望当头甩给那 位和你年龄相仿的营业员。 你似乎厌倦了化妆品的包围,你换了一个柜台问小姐直达顶楼的电梯,小姐眼 皮不抬地往一个方向一指。我跟过去。还好,等电梯的人很多,可以淹没你的注意 力。在电梯里,我尽量把脸背对你。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你也把脸埋在电梯的 角落里,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看你描画过的眉和唇。 顶楼小吃部在晚餐时间的迫近里开始热闹。空位很少,各个放置食物样品的长 桌前拥着觅食的顾客,他们努力挤到最前的位置,然后神情严肃地举头凝望价目牌。 让人联想“民以食为天”之类的。电梯里的人迅速扩散入求食队伍。我紧紧跟住你。 你在一块价目牌前停下,很细心地看。我瞅准旁边的一个空座位,迅速坐定。 你要了碗绿豆汤,小心翼翼地捧着白瓷碗,你用你生动的圆眼睛左右搜索。 “小姐,”我喊住你,“这里没人。”我很绅士地指指我对面的座位。搜索停 止了,你的眼睛来了个定位,随后放射出惊喜。绿豆汤晃动得厉害,你慢移细步, 在我示意的那个座位坐下,神情毫无戒备。 “谢谢。”你礼貌地笑,像猫那样皱起鼻子。 冗长繁复的序曲缓慢舒展开来,各个元素渐次出现,重新组织排序,聚合起一 个动机。随后,动机膨胀成乐节,成为乐句和乐段,音乐切入正题。复调式的故事 里有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我给男主人公一个名字:牛放,长得猫一样五官的女孩 叫王婧。我喜欢这样,我以往的小说里多次出现一个叫牛放的男人,有的时候,我 叫他老牛。牛放总是埋怨我把他的名字写到小说里去。牛放在我的一个故事里是个 受虐狂,在另一些悲悲惨惨的爱情小说里则不得善终。“把我写成这样你很开心吗?” 他抗议,为自己的形象忧心忡忡,苍白的脸因为激动泛起些浅红的色块。 别这样小孩子气,我坏坏地笑,“牛放”只是一个能指而已,它又不是你。 你不买我的帐。我的笔名叫伊水,典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对此嗤之 以鼻:十足的文学女青年味,矫情!你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青年文学评论家了,你 喜欢用来表示你最大反感的就是这两个字。矫、情——你用三个指头捏着我的电脑 打印稿,一字一顿地说。 “当然,我指的是‘伊水’这个能指,没说你,”你学我样坏坏地笑,把头稍 稍歪向一边。脸部的线条突然柔软了许多,长相老成的五官向后倒退十岁。你有的 时候很像孩子。可你不喜欢我这样说,你非常严肃地解释:无坚不摧的母性让男人 的软弱统统暴露。 我决定不再与你理会,挂个宽容的表情,笑笑,回过头去继续我的新小说。 我的小说总是第一人称,而且总以男性身份出现,从男性视角塑造女性。这种 身份的倒错是下意识的,但是你帮我总结到了一个理论高度,你曾经在《新民晚报》 文学角的一个犄角旮旯里写过一篇吹捧我的豆腐干,说我是一位有前途的新新女作 家,说我的小说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置于他者目光审视之下的女性意识”。 在我的新小说——一个名为《今年夏天我看到你》的故事中,也是这样,“我” 是作为观察者的男性,和另外两名女性始终处于窥视/被窥视的关系中。我喜欢这 种奇妙的倒错,所指和能指游移开来、重新组合、拼贴、生成新的意义。 我曾经写过一个小说,关于身份的倒错。讲一个男人(当然也叫牛放),先天 性心脏病,后来医生给他植入了一颗女孩子的健康心脏,那个女孩在最近一次车祸 中丧生了。跳动着女人心脏的牛放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他的口音开始发生变化, 但这仅仅是开端,他的生活习惯发生了不易察觉的改变,后来,他开始觉得自己应 该是一个女人,他鲜明地感觉到自己跳动着一颗柔嫩的、多愁善感的心。最后,他 爱上了他的小学同学,一个强壮的男人。他像一个女人那样地爱着他,而对方却浑 然不觉。他活得很痛苦,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的心脏和他的大脑交战,最后 那颗入侵的异族的心脏大获全胜。结局是,他杀死了他自己,确切地说,他杀了那 颗使他不再成为他自己的心,他把一把刀戳了进去。 小说中我喜欢用真实的人名,我戏称这是“生活与艺术的互文”。王婧也确有 其人,她是牛放的学生,一个圆圆脸的小女孩,时常跑到我家来向牛放请教问题。 她站在门外,有礼貌地按一下门铃,直到里面有了动静,才甜甜地亮开嗓子:“牛 老师在家吗?”她进门后会自觉地找拖鞋,换鞋时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跟,生怕皮鞋 底碰到我家客厅那并不干净的地面。我反复强调:在这里可以不换鞋。可她总是堆 出一脸笑:应该的,应该的。她亲亲热热地叫我:“师母”。我冷淡地“噢”了一 声,就跑到书房里去了。 牛放却喜欢这样,他总是夸奖他的女学生懂礼貌。他殷勤周到,“来,坐,坐, 要喝点什么?”重重地拉开冰箱,他拿出仅剩的一罐可乐。 在牛放和王婧为了仅有的一罐可乐互相谦让的当口,我从里面把书房门“嘭” 地关上。门缝愈合前最后的一个意象是:王婧孵在客厅的沙发里,正对着书房的方 向微微笑,竖向的鼻纹间潜伏着猫一样的狡猾。 有的时候, 王婧会买些时令的水果比如西瓜。 听见牛放在客厅里大呼小叫: “这么客气干嘛?真是的!”然后依然是那个甜得发腻的声音:“应该的,应该的。” 等我再注意到他们,牛放已经把西瓜切开来放在盘子里了。“吃、吃”,他塞一块 到王婧手里,后者推推搡搡地接下。她从小背包里抽出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抹掉 沿手掌淌下的一行汁水。牛放自己也拿了一块,然后口齿含混地往书房的方向喊: “你也来吃一点!”我用比他更高的声音喊回:“不吃!!”于是牛放就不再理我 了,心安理得地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女学生身上。书房门外,话音低成叽叽咕咕的 私语声。其间夹杂着“吃,再吃一块”、“不吃了,吃不下”、“别客气”、“没 客气、真没客气”之类的对白。扭扭捏捏的推让让我恼火,我推门出去,横穿整个 客厅假装上厕所。目不斜视,可眼角的余光里,我仍然捕捉到老牛的手,那只庞大 的爪子蜷伏在女学生小小的手背上,像只庞大开始衰老的禽鸟。它在猎人的注视下 突然从栖息地起飞,扑向水果盘最后一块西瓜。 还有一次,王婧为了即将到来的期考登门拜访。我开的门,门外一大捧白色的 花跳进我的眼睛,吓了一跳。仔细看,小姑娘的脸埋在花里。黑眼袋和虚胖出一圈 的脸廓明显暴露接连熬夜的迹象。“弄堂口看到的,挺便宜挺漂亮,我就随手买来 了。” 一大蓬的野花将近三分之一已经泛黄,散发出即将枯萎的衰败气息。“对不起, 我花粉过敏。”那只虚胖的娃娃脸在我冷气十足的声音里突然黯淡下去。牛放兴高 采烈地从里间跑出来,他显然没有听见刚才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啊,你还买花 来。太客气了!”我盯了他一眼,余留下来的冷淡目光让牛放觉察了些什么。我走 进浴室去取晾晒的衣服。我故作轻松、嘴里哼着任贤齐的《心太软》。 牛放那次非常高兴,第二天还特意去买了个仿古花瓶,和他学生的花一样,也 是便宜的劣质货。他把花小心翼翼地塞进窄短的瓶口。不断有谢了的花和茎叶掉出 来。花放在我和老牛的卧室里,不日就全谢了,空花瓶后来被扔在客厅的茶几上, 再也没人想到去把它装满。 我把王婧写进我的小说,不知道是不是还出于更多的无意识。叫牛放的男人和 叫王婧的女人在太平洋顶楼的小吃部搭上了话,男人牛放请王婧吃了一顿丰盛的晚 饭,走出太平洋的时候,王婧摸摸肚子,觉得很撑。晚上6:30,牛放招手叫了辆的。 电影院的昏暗光线让人感觉暧昧。王婧说空调开得有点冷。真的冷吗?我感觉 脸上的汗液在变稠,额前一簇微卷的头发被粘到脑门上。我从侧面看她。 你把双手交叉搭在两个臂弯里,眼睛仍然认真注视着荧幕,后者投射出来的亮 光把你的脑袋照得像个地球,一半白天一半黑夜。我在考虑是不是该把我的胳膊环 绕过来给你一点温暖。我忍住了。 电影里的男女在亲热,两个人扭作一团,从床上再滚到地板上,女人呻吟着表 现出惬意的神情。我看了眼坐在身边的你,你仍保持你交叉的手势,身体纹丝不动, 一如即往的认真。我的下身起反应了。我把拳头伸进嘴巴里轻咬一下,算是对自己 有节制的提醒。 女人颤不成声地说:“你爱我吗?”男人的动作停止了,他抬起头,一脸茫然, 我终于看清楚,那是张老帅哥的脸。老帅哥犹豫了一下,从嘴唇缝里挤牙垢般挤出 一个字:“不。”女人像突然爆裂了自来水管,涕泗滂沱中,她矫健的手飞出去, 重重落在老帅哥的右颊上。我身体的反应下去了,低劣的情节对生理起了调节作用。 我再一次回头问你:还冷吗?声音平稳地在黑暗中传递,温暖得令我自己都感到陶 醉。你回眸一笑:还好。你向我转过来的圆圆脸在屏幕光线投射下变换着光亮的角 度,我再次想起地球。你的眼底像是有亮晶晶的光在闪,如同月光照射下的太平洋。 我也笑了。 电影散场, 我们沿僻静的马路走了很长一段。你不说话,手臂张开成180度, 沿人行道边缘小心维持身体的平衡。你把脚专心至致地嵌进那条细细的路径,身子 不时左右地摇晃一下,裙子在风里鼓成一个很大的圆椎。 那个电影,你觉得怎么样?你迅速抬头瞟了我一眼,又飞快地把注意力集中到 你歪歪斜斜的双腿上。 矫情!我歪歪嘴。风把汗吹干了,松散开来的头发在各个方向上飘。 风向变了,你的裙子全部向后吸,勾出你腿的形状,你拉一下下摆,突然失去 平衡,从人行道上一脚踩下来。 小心,我借势扶住你。 那篇关于换心人的小说变成薄薄的单行本出版了,浅灰色的封面上,印着很大 的名字:伊水。翻开来,硕大一张照片,我的脸庞显得憔悴,眼眶坍塌成两个灰黑 的洞。下面一行小字:“献给我的爱人——牛放。”就像我当初承诺的那样。我把 它送到你手上,你礼貌地说谢。我讨厌你的礼貌,“谢谢”,“好的”“对不起” ……,冠冕的辞藻把我向远离你的方向奋力掷去。和你最后一次共进晚餐,我俩默 默用刀叉收拾各自面前的牛排,像两条闷头进食的啮齿动物。牛排太生,在口腔里 和牙齿柔韧地绞在一起。“八分熟应该对你刚刚好。”这是你走进餐厅以后对我说 的第一句话。我装作没听见,暗暗在刀锋上使劲,用力过大,被切下的一小块牛排 呈完美的抛物线状飞了出去。“衣服脏了没?”你递过来一张五月花。我没有接, 鼻子上酸麻的感觉从一个点迅速扩散开来。我放下刀叉,在桌子底下用右手指掐了 一下左手背。回过头去看自己在玻璃窗上映出的脸,想辨认清楚我的眼眶是不是红 了。你恰巧也在朝窗子里看。五官淡淡的像要消失在透明的玻璃里。我们在巨大的 落地窗建构的镜面上飞速对望了一眼。我低下头,继续收拾那块不本份的牛排。 你结帐的时候付掉了我的那部分钱,没来得及等我说不。走出西餐馆的时候, 你高大的背脊遮挡住我,你替我拉门。这不像你。每次外出吃饭,你总会和我争执 到底谁付钱。如果我最终屈服了,你就会像小孩那样高兴地把两手放在腿间搓来搓 去。 头晕。热气一下子把我卷起来,再重重摔落在地。我们在店门口站停,思索着 如何以一个恰当的形式说再见。 “我想,其实我根本没有爱过你。”我咬着下唇,说话声很轻。我马上开始为 这句孩子气的话后悔。盯着你的眼睛,我感觉它们似乎无限倒退到另一个空间里去 了。 “现在何必说这种话?”你把我的手从背后生生地拉过来,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你的眼神竟有些脉脉,像极了秦汉周杰马景涛。 艺术作品里很多拙劣的场景可能恰恰来自生活,比如女人的甩手一巴掌,比如 违心地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比如在分手的时候楚楚可怜热泪盈眶却适可而止 引而不发。我在我的小说里逐字逐行剔除这种丑陋。长久从事着的美化工作,使我 的真实生活显得不再那么真实起来。 我伸出在室内空调里吹得有些僵冷的手,和你冷冷的手轻轻触合了一下,然后 迅速分开。 离婚以后的日子我不得不靠酒精度日。长久匮乏的性生活和劣质的红星牌二锅 头使我的皮肤迅速衰老。走到浴室里用冷水冲把脸,全体面部细胞猛烈收缩,皱纹 得到了暂时的舒缓。没有开灯,对面的楼房离得近,各个窗户就投射过来冷色暖色 的光线,一块一块从不同形状的玻璃窗后面渗出来,像小孩画水彩画时溢出轮廓线 外的颜料。食用油的味道飘得空气里都是,能从中分辨出炒蛋的香气。有小夫妻在 厨房里,妻子高声责备丈夫洗鱼的时候把鱼胆弄破了。丈夫不满意地咕哝,两人吵 了起来。我打了个冷颤、把湿毛巾挂回架子。在空荡荡的黑暗里站着,外部的灯火 像从另一个世界挤压进来的,特别亮、特别强大,把仅有的那点纯粹的夜色碾碎、 碎成窸窸窣窣极细极小的粉末。 我发现对面楼里正对着有个窗子也是黑乎乎的,像拔掉的牙齿留下一个黑洞。 仔细看,隐约可辨深褐色厚实的帘子,严严实实地把整扇窗包裹住。窗户虚掩出一 条缝,风从那里悄悄闪进去,像个猥亵的男人,撩起窗帘的边角,于是两片式的窗 帘就各自分开它们重合的部分,微启一条长长的眼睛。这只有生命力的眼睛,像它 存在抑或不存在的主人那样注视着我。我想象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和我一样深谙 黑暗的种种神秘,长久以来,我裸露在外的生活被他触须般的视线一览无余。 忽然几个词语跳进脑海。它们凌乱不堪地组合成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我磕磕 绊绊地摸索进书房,电脑亮着它的大方脸像早已等候在那里了:夏天——我看到你、 看到你的夏天、我看到你——在夏天里…… 这个夏天我看到你。我在键盘上敲击出最后一个“你”字。一股诡秘的灵感像 突如其来的性冲动,冲开长久以来的冷漠。 这将是一个故事,关于对窗那个假想的男人。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写到牛放,写 到那个叫王婧的女人。我从浴室镂空的木质圆形花纹里往外看,看见她和你横在客 厅沙发上,雪白的皮肤绞缠在一起,分不清你和她身体的界限,松散开来的皮带搭 扣时不时碰到沙发的硬扶手,发出“嗒嗒”的声音。我渐渐习惯了在黑暗中窥视, 黑暗的外部蕴藏着无穷的秘密,在光明里,这些秘密像美人鱼的泡沫那样转眼销声 匿迹。我喜欢上了窗这个意象,它有限的面积相对着的,是一个开放的外部空间, 光、空气、无穷无尽的符号无阻碍地从中穿梭流转。它是一条射线,由一点延伸到 ∞。无限的可能性赋予无限的想象。 ——看,对楼的那个女人经常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口。有时候一站就是好几个小 时。你把眼睛凑到我撩开的窗帘上。 ——她好象在朝我们的方向看。你注意到我不合时宜地挂着一幅深褐色的厚窗 帘。整个闷热的夏夜像要从这块黯淡的颜色后面压过来。你拉起一角抖了抖。我制 止你,把手放在你的手上:别动,不要让她察觉这里有人。我顺势反掌扣住你的手, 把你一把拖入怀里。 ——我们躲在黑暗里,而她却整个裸露在我们的视野中。 ——你的脸在黑暗里闪着荧光呢,像死人一样。你咯咯轻笑,并没有接过我关 于另外一个女人的话题。我捋开额前的卷发,瞪大眼睛、露出牙齿,把故作狰狞的 脸逼向你:是——吗——你仍然在笑,一连串的轻响从喉咙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相互挤碎在几乎静止了的空气里。 我把舌头顶进你半阖着的口腔,一股绿箭口香糖微微发辣的味道从你的嘴里传 过来。你的牙齿很凉,咬住我的舌尖让我觉得有点疼。在微疼的快感里,我把手伸 向你的胸部。乳房很小,一把就可以把它整个包围。你的连衣裙在我的掌温之下飞 速地升温起来。 在我试图撩起你的裙子时,你拒绝了,你固执地扯住下摆,并把胸口的那只大 爪子驱逐开。“不,”你斩钉截铁,圆眼睛鼓得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所有的音响 突然凝固,风腾出一只手悄悄掀动窗帘。我把你从我的环绕里释放出来。“我们、 今天晚上、才刚刚认识,”你低着头,“我们只是看了场电影,不是吗?”游移的 声波在黑暗里振荡,轻拍我的耳廓。 我发觉我有点喜欢上你了。你爱表情夸张地笑,即使在拒绝我的非份之想之后, 你仍把你的小鼻尖皱起来,露出竖向的纹路。你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变换表情,这 让你显得神秘。窗帘缝里透进一丝光,风向一变,帘布又阖上,你再次溶进黑暗。 你的睫毛很长,微微上翘,圆弧状的轮廓随着光线的明灭显—没—显—没。又一丝 光,我伸手抚一下你的眼睑。 ——给我讲故事吧。你忽然天真地扬眉。天真的表情做了一半,马上又没到暗 地里去。我走到窗前。故事?我不太会讲故事。 ——恩,随便什么,只要是你讲的我都喜欢听。屋子好黑啊。为什么把窗全关 上? 我回头看你,你的表情彻底消失不见了,还有你小小的身形。黑暗可以敞开一 个人,也可以包围一个人。我感觉一种激动人心的东西。很响地咽口唾沫,我制止 住了拥抱你的冲动。 ——那就讲个换心人的故事。一部小说,等公交车的时候碰巧在旁边小摊上翻 到。故事里男主人公的名字和我的一模一样。你说巧不巧?我随手买了一本。 也叫牛放?故事怎么样? 故事很简单,讲这个也叫牛放的男人,先天性心脏病,医生给他重新安了一颗 女孩的心脏。那个女孩前不久在车祸中丧生。牛放做了手术以后,性情就慢慢地发 生变化,包括口音、生活习性,甚至,他开始喜欢上零食和以前曾经讨厌的麦当劳。 最后他竟然分不清自己是谁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女人。 结局挺惨的,他爱上了他的小学同学,一个男人。他像一个女人那样地爱着他, 而对方却不知道。他活得很痛苦,因为他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结果他把一把 刀戳进自己的心脏,死了。 ——好恐怖,好变态啊!你瞪大眼睛,倒吸一口气来加大你夸张的尺度。 ——作者是个女的,好象叫什么伊。附着张照片,瘦瘦的、眼大大的,我看她 长得有点像我们刚刚看到的对楼的那个女人。神情也像。 你再次表现出对我评论的那个女人兴趣不大,不过出于礼貌,你还是笑起来, 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声波再次一荡一荡地敲打我的耳膜,那层薄薄的膜在震动中隐 隐作痒。你把身体往我这边靠了靠。我再一次抱住你,你没有拒绝。 我几乎分不清自己是谁了。面对牛放我成为“伊水”,面对屏幕和稿纸我却又 成为“牛放”。写作使躯壳深处的某种东西从指间游离出来。它们是一些片断、一 些支离破碎的属于过去式的时光。那些和被中断、打碎、野蛮介入的记忆有关。长 久以来,生活颠倒错位、重新组合、再次发生,它们在白纸黑字间得到第二次生命, 也许是一堆词语、几个音素,然后它们就渐渐地从它们的形式里剥离出来。形神的 分隔、外来因素的某种侵入。文字成为生活另一种形态上的再生,但离后者似乎越 走越远。它们兀自地游离出来,像些脱离了意义的能指。 当写到牛放和王婧在厚厚的帘子后面热烈拥抱,我的心像猛地被人揪了一下, 痛处弥散出一股自虐的快感。 这个晚上应该什么事情都不发生。 我在敲击键盘: “王婧说,我该走了。”这时电脑突然一黑,停电了。屏幕闪了一下随即就消失到 黑暗中去。没有存盘,那些文字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黑,完全的黑。我所在的楼和对面的那幢同时沸腾起来,隐隐的人声喧哗像一 锅烧开后兀自闷闷冒水泡的粥。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高叫:“停电了。”一对夫妻开 始争吵,有饭碗落地粉碎的声音,所有的音响效果在视觉失灵的刹那数倍于自身放 大。 我摸索到床头柜边,沿途两次撞到硬质表面,膝盖在发疼。再摸索回窗前,把 烟点燃。我喜欢的SOBRANIE,修长的烟身绿白相夹,薄荷淡淡的。 吸烟有害健康 烤烟型 焦油量5mg 烟气烟碱量 0.5mg 有的时候我会对着“吸烟有害健康”这几个字发呆,生活中有很多悖论,但因 为惰性,我们一般不会注意到。我喜欢把小巧的烟壳夹在手指尖转来转去,翻开壳 盖,弹出一支。黑暗中没能找到烟灰缸,烟灰就轻飘飘地落在窗前的地上。对面的 楼一下子黑下来,有几个窗口晃着微暗的光,蜡烛细小的焰火在孩子做功课的桌上 摇动着。那间始终拉着窗帘的房间溶合到全体的黑暗中去,像条漏出视网膜的鱼。 电灯很快陆陆续续重新亮起来,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在叫:“好了好了,电来了!” 黑色的窗户在光明的集体被叛中重新显露出来。我想象那个男人五官模糊的样子, 他躲在沉重的帘子背后窥视。一点光亮在指间的黑暗中明灭,我这扇镇守到最后的 窗仿佛与他结成了同盟。在于他,这是一个同等富于想象和挑逗的意象,他能根据 这点红亮的烟头勾勒一个女人。想象一个人在黑夜里,五官失去空间感,表情变得 空荡荡。一直以来,我不喜欢在黑暗中摸牛放的脸,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在视线之外, 会成为一块陌生化了的禁地、遥远不可侵犯。 我流露出不舍的表情,可你执意要走;当我把你送到门口时,你却迟疑起来, 你咬住下嘴唇,鼻子上几条竖的皱纹又浅浅地显露出来。这让我扫兴,我斩钉截铁 地关上门,把你不坚决的脸留在屋外。点一根烟,升腾起来的烟雾驱散了你在房里 留下的体味。撩起厚窗帘的一角,对楼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百无聊赖中,我决心上床睡觉,这是一个注定没有收获的夜晚。我拉过一条皱 巴巴的毛巾毯,把一个角搭在肚子上,想象一张和我一样若有所失的脸,心里稍稍 感到安慰。那个女人和他的丈夫分开了,我注意到他们很早就没有了性生活。她睡 在卧室里,她的丈夫则把客厅里的沙发当作自己夜间的据点。女人晚上会开一盏小 小的床头灯,在黯淡的光晕里她不停地翻身。有的时候她会起来倒杯水,吞两粒药 片。吃过药重新回到床上,女人翻身的频率减慢,侧过身,然后把灯熄灭。她通常 在傍晚的时候淋浴,磨砂玻璃上投射出一个隐隐约约肉色的身体。从浴室里出来时, 她的头发湿湿的,卷曲着披在肩上。裹一件半透明的浴袍,身体上几点瞩目的黑色 隐约可见。我感觉我的器官在裤衩下面像美元那样坚挺起来。它和大腿平面缓缓撑 开一个角度。我把手从腰间伸进去,按了一下这个性急鲁莽的家伙。我惊讶这个不 年轻了的女人身材竟保养地这样好,柔软的线条总是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弯曲延展。 这是一个完整的没有被肢解的女人。凸透镜是肢解女性躯体美的最大凶器,当我还 是个学生时,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和我的同龄人们一样,喜欢用地摊上买的 劣质军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女生楼。女性的肢体被局部放大,镜头里女生们的身体 被圆形视野切割得支离破碎。点、线、面,一些毫无生气的块状色彩。 女人从床头柜中取出一只吹风机,平躺在床上,用枕头把腿垫高,两条修长的 腿像个胜利的“V” 字那样地叉开。女人握着吹风机,让风直送入自己的阴部。这 是个可笑甚至有点丑陋的意象,被握在手里的,像一只巨大的男性生殖器。我注意 到她的丈夫不喜欢这幕场景,他会跑开,把卧室的门重重地关上。 卧室的门开着,我记得外出前是把它关上的。预感不妙。推开门,凌乱的场景 出现在我面前。床罩被掀开,枕头抛到地上。床头柜敞开着,像一条伸出的舌头。 迟钝而缓慢地挪动步子。床头柜里没有贵重的东西,我发现少了一只吹风机、两瓶 安眠药、一条黑色的蕾丝胸罩。 性病的诊治持续了一年,医生说,沐浴后要把阴部吹干。那个三十来岁的白大 褂男人已经有点秃顶了,他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抬起眼睛:电吹风有没有?可以用。 随后递过来一张字迹潦草的处方单。 从那天起,我和牛放没有了性生活。我小心翼翼地呵护我受了创伤的生殖器, 像呵护一朵移入温室的君子兰。牛放问:你的这个病是哪里弄来的?我不响,咬着 嘴唇握紧吹风机。他重重关上卧室的门。这件事开始于女学生介入之前,我不确定 前后相隔如此之近的两件事是否存在关联。在生活里,因果律未必是真理。牛放温 文尔雅地在协议书上写:离婚原因——性格不合。他的字秀丽工整,像女中学生认 认真真记在笔记本上的那种。我的字相反却泼辣得有点走型。我知道,电脑打字的 习惯把我宠坏了。 女中学生的字一个一个从黑墨水笔的笔端流出来。性、格、不、合。“合”字 的最后一个偏旁是“口”,松紧有弛的一横把这个完美的闭合空间彻底封上。我和 牛放对视一眼,竟觉得我们至少还有最后的一点默契。走出那间阴冷的办公机构, 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挑选无关紧要的话题,像两个绕过横亘路中的障碍物的货车司 机。“去吃西餐,怎么样?”牛放提议。 性生活不美满。畅销杂志靠近封底的地方,总有几页留给愁苦的男男女女,他 们躲在匿名之后,诉说着隐秘不可见人的危机:阳萎的张先生、性冷淡的王小姐, 夫妻生活不协调的李姓男子及其妻……我们把性留在黑暗里,把关于性的隐喻暴露 在阳光下。 我捏着那只“轰轰”作响的电器,像捏着男人脆弱的要害。他们巨大的虚荣心 得以建构的地方。我向假想的存在报复,把吹风机的风力调到最强。 热风吹得有点痛,咬紧牙,我不出声。 偷情的场景进入我的新小说,透过视网膜和望远镜的高清晰度放大,数倍于生 活地重现出来。 我把望远镜架在两片厚实的窗帘之间,小心翼翼地只露出一个镜筒。窗帘撑开 一条缝,像一只眼睛,裸露出来的那只镜筒是它正中的一枚黑色瞳仁。我透过镜片 看到放大了的你,差点惊呼起来。首先进入圆形视野的,是下摆宽大的淡蓝色连衣 裙,熟悉的身材,然后露出一张熟悉的圆脸,刘海被风吹起,露出两条短了一截的 眉毛。你捧了一捧白色的小花,把脸半埋在花束里。你在朝着窗外看,神情像个落 寞的少妇。你没有看到我,大概已经忘了这扇终日虚掩的窗户。一个男人走过来, 把花从你手里拿开,再用拿花的手从背后搂住你。你说着什么,把他的手掰开,眉 头皱出好几个小小的“W ”。门开了,女主人走进来,她似乎警觉到什么,看看那 个男人,又看看你。你若无其事地跑过去接女人手里堆满换洗衣服的塑料盆,后者 和你客气地推搡了两下。最终还是那个女人走出我的视线去晾衣服了,留下你和男 人继续单独呆在客厅里。男人又把他章鱼样的手缠绕过来,你没有拒绝。你们像两 条菟丝子那样相互纠缠。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写作。故事有了它自身的发展逻辑,它独立了,离开我、离 开电脑屏幕, 依据自己的DNA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地庞大开来。而我,叙述者,好象 也被越来越多地纠缠进去,像旋进一只巨大的转轮,成为叙述的一部分。我感觉那 双男性的眼睛介入了我的生活,我望着凌乱的卧室发呆,丢失的乳罩、吹风机是一 个不妙的征兆,我的隐秘的、不为外人知的一面在向一双暗处的眼睛展开,我向对 面张望,有风吹过,那窗的帘子开启一条缝,幽暗而隐蔽。我张开肩膀,堂吉诃德 似地向一个看不见的形象奋力挥臂。 铃声在听筒那端持续了三四声,对窗的女人慵懒地游向客厅,红色电话机散漫 地搁在茶几上。 “喀嗒、喂——”撩开褐色窗帘一角,我看到你拿起话筒。你的尾音拖得很长, 似乎在收拢体内四处涣散的气。你正对我的窗户,瞪大的眼睛和底下的黑眼圈连成 一片。你显老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男人和那个经常到你家去的圆圆脸的 小姑娘有一腿。”在你又一声迟疑的“喂——”里我挂断电话。手心冷冷的、粘粘 的。一缕弯卷的刘海伏在眼皮上,象要遮住背后隐秘的眼神。我把它捋开,它又垂 下来。告密者的戏剧化形象使我突然感觉自己是某个文艺作品中的人物,苍白、诡 秘、别有用心。谁知道,也许我就是。 我想你一定知道并且正在容忍这桩偷情行为。这种容忍维持着三个男女之间心 照不宣的平衡。伪善的平衡、虚假的宽容。我要残忍地打破这种它。你是个帮凶, 在你把丈夫推向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我怀疑你唯一企望的是:借助强大的反弹力, 他能够最终回到你身边。对于这段婚姻,你本身是无力的——你缺乏性的能力。 我看见你在窥视,你躲在浴室里,透过门上的洞眼往外张望,客厅里,你的丈 夫和那个圆圆脸的女孩子在沙发上缠成一团。女孩的大腿高高翘起,像两根凯旋的 白色象牙。你猫着腰,对着洞眼自始至终没有变化姿势。这个佝偻的动作让你看上 去显得丑陋。客厅里的男女开始匆忙往上套各自的裤子。女孩要走了,她拎起书包, 在门口,你丈夫吻了她的额头。两人又像菟丝子那样恋恋不舍地绞在一起。这个时 候,你像幽灵一样闪过那扇镂着圆形花纹的木质的门,悄悄地站到客厅里。 你开始酗酒,红星牌二锅头的玻璃瓶挤满卧室的一个墙角。一个星期天下午, 你叫来一个废品回收的老大爷,拎出整整一麻袋酒瓶。你的眼神是空的,好象眼珠 子变成木质的了。你泡在浴缸里猛灌自己白酒,有的时候摇摇晃晃走出来的时候, 浴衣也忘了穿。站在窗口,山山水水曲线毕显的裸体晾干在夏末的风里。你的眼睛 深陷成两个洞,颧骨比以前更突出,你瘦了,整个身形小一圈下去,你没有哭、也 不皱眉头,你面部的每块肌肉都放松到几乎失去重力。 你突然捂着肚子蹲下,背脊猛地一颤,“哇”地吐出一口什么。我打了一个冷 颤。你努力向电话机挪过去。猫着腰,疼痛让你站不直身。 感觉心在猛跳。我重重地甩一下窗帘,推门出去。拖鞋敲在水泥台阶上“啪啪” 乱响,我的手心再一次湿冷起来。我下楼了,站在墙角,盯着你大楼的出口。过了 片刻,你出现了,捂着胃部,扶着墙壁缓慢挪步。我咬咬自己的拳头背,克制住奔 向你的冲动。你单薄的荧蓝色吊带裙在黄昏的风里微微掀动下摆,尖锐的锁骨突把 你全身骨架的棱角提纲挈领地交代出来。两条细带子松散地搭在肩膀上——你看上 去像匹干瘦的长颈鹿。 你的前夫出现了,开始是个在视野里缓缓变大的点,这个点看到了你,把步子 加速成小跑,像一支缓慢的箭那样射向你。他的脸像新衬衫的领口那样浆白僵硬, 他的头发在风里四面八方地飘。眼泪从你深深大大的眼眶里爬出来。你狠狠抓了一 把墙壁。 你开始挪动步子。啊,你竟然在向我走过来,支撑着墙壁,交替前后的两条腿 把裙子下摆撑出姿态万千的皱褶。你的前夫停止奔跑,一脸不解地看着你。你像条 优雅斑斓的热带鱼,缓慢地摆动尾巴游向我。你的目光凝固住了。在这种目光里, 我忽然感觉自己在溶化消失,像夏天里的雪人被热度蒸发,直到如同从来没有存在 过那样。 写于2001/3/14 修改于2001/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