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之雪见 娘子拎着裙子慢慢的往山上走,高一脚,低一脚的踩着苍苔班驳的石径,只觉 得不象是真的,轻飘飘的,没有个着力的地方,象是云里梦里一般,就好象只要微 微的提一口气,就能被风吹送的出去,一直飘到山头去一样。真不可思议。 回头,明蓝澄清的天下,星罗棋布的是杭州城,熙熙攘攘的游人行者,从这里 看去,象蚂蚁一样攒动,西湖依旧浓妆艳抹,一腔风情颠簸的游人如醉如狂。看去, 人间依旧风华,仿佛是演着生生死死都惊不破的大梦。 也该是道别的时候了。只是不知许仙和小青还好? 有歌声萦绕如线,在清凉的阳光里跌跌宕宕的,唱道“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 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做不的病婵娟桂窟里长生,则分的粉骷 髅向梅花古洞……” 白娘子心头一紧,抚着胸口的手仿佛就滴滴答答的向外淌着血,流在胸膛上, 一阵热,一阵凉-- 一时遮掩不住,整个腔子都象是抽空了一样,嘶嘶的就向外冒- -外面的歌已经唱道了“…恨苍穹,姘花风雨,偏在月明中”。声音越唱越高,等到 月明两个字的时候,已经仿佛渺渺的风裳云佩了。 风起了。 也不知道从哪里刮出来的风,四面八方的,牵扯着白娘子的衣服,头发,全都 散乱了,拿着袖子遮着脸,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一眨眼,天就阴了。 茫茫大雾从西湖上升起,烟云百态,如狮子,如大象,如猛虎,如文狸,依稀 看的长出了千花百草,飘落的纷飞如雨。不到一刻的时间,满城的烟华尽弥散开去, 杭州城簪着金柳雪蛾,踉踉跄跄的就沉睡了过去。 烟云一直涨到了白娘子的脚下。 回头,天上是浓云密布,隐隐金蛇飞舞,云破处,雷声隆隆。脚下云海茫茫, 波涛翻腾,不知道多少龙蛇蛟螭,翻腾嬉戏。站在半天里,极目看去,分不清天地交 接之处。 浪头一个接一个的拍着,仿佛从脚底一直浸了上去,飞溅的水花,半空里冻碎 成冰,破开,迸散出一股茫茫的雾气。隐隐天地间就只能听的见,清脆的破裂声, 此起彼伏,没个停的时候。 白娘子回过头去,提起脚,慢慢的走了上去,听的后面玎玲玎玲的响,仿佛间 就象是有零落弦管里的清歌婉约,含糊的将生生死死轻轻道来--虽然听不清楚,却 是点点滴滴,都落在了心里。看了看脚下,云潮也随着脚步,一下一下的涨了上来。 只是没了个回头处。 白娘子苦笑了一下,一步步的踏着石阶走了上去,路边的花草都隐隐的含在一 股雾气里,象是了,却又象不是,白茫茫里露着依稀的一枝一叶,红花绿叶纷纷的 沉了进去,隐约的班驳,都仿佛摇荡的要随着烟雾坠了下来。走着,前不见山,后 不见天,只有眼前的几个石阶还清清楚楚。踩在上面,恍惚听着冰芒脆裂,一点一 点的扎着脚疼。 白娘子的心无思无念,象云象雾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自己的身体里,看着 天地萦乱,抬脚处,落脚处,都没了个依据,一丝恐惧慢慢的长了起来,在心里生 根发芽,开花散叶,累累的结满了慌张,犹豫,伤心,不忿,种种无名阴毒之念-- 就是摸不住自己心在何处,成烟成雾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象是被这股云烟席卷,翻滚的没了个方向。挟持着,慢慢的被烟雾所吞没-- 消散,凝聚,或者再消散,谁知道呢?总算是把自己交出去了,也好,也好。 计较一个皮囊作甚。 白娘子提起这么一口气,看着自己的裙角飞扬,刹刹的响,头发乱了,披散了 下来,漫天的飞着,就见纵横云气里乱青丝如火如烟,这么向上面跑去--回不得头 也,哥哥。 渐渐的就看见了那个塔。 和着梵唱,鼓,呗,和尚们在念着经“……大德舍利弗。见色不名见於如来。 见受相行识。亦不名为见於如来………不见於我名见如来。不见众生不见寿命不见 养育名见如来……大德舍利弗。不见一切相者名见如来。不见执著名见如来……见 於性故名见如来。见本际故名见如来。见眼色离欲名见如来。见耳声无教名见如来。 见鼻香不和合名见如来……”四面都是了云海,惟独这塔,一如金刚庄严,伫立于 天地飘摇里,袅袅梵唱混着香烟,隐隐中自然另有世界。 坐在最前面的,披着大红毗卢袈裟的,正是法海。 听的一声磬响,梵唱停了下来,蒙蒙烟云里,白娘子定定的看着一个一个的身 影,仿佛是隔着一个世界,他们是在念的什么?往生经?却是念给谁?静谧的檀香 沉水郁金百合沉沉的坠落在地上,释放出成佛成道的大欢喜。种种人影变幻,雾气 里成了又散,散了又成,千颜百色的交织着,却总是有那鲜红的一抹--听着杂花碎 踏的声音,他们低着眼睛,一个一个的从白娘子身边走过,却象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般,听着耳边的衣裳沙沙的响,扭头,白娘子看着他们慢慢的消失在烟海云涛之 中。艳阳高挂,却还是那么的大的风,吹的人骨头发凉。 白娘子缩着手,呆呆的站在那,心里一片茫然,好象是莫名其妙的就跑到了这 里一样,眼看着旁边的人都悄无声息的走光了,惟独留着自己孤零零的不知所措, 就象是万念俱灰的关头,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灰一样--白娘子觉得慌张了起来,面 前虽然有的是法海,然而却不知说什么好。而法海也没有过来的意思,依旧静静的 坐在他的蒲团上。 就站在那儿,慢慢的听着冰霜腐蚀了自己的衣服,从皮肉里一直扎进去,刺到 骨髓里去,搅动;然而,血管里的血却一点一点的沸腾,被种种杂念煎熬,开始翻 滚,冒着鱼眼一般的泡泡,千万条游丝走着自己的路,血管里,骨头里,交织着。 没有接触。 眼里一幕一幕的出现,从模糊到清晰,自己也渐渐的想了起来,时间,地点, 人物,那时的春阳秋荫,那时的生死情恨。纯洁的,风情的,妖艳的,从头上掉下 来的桃花,衣襟上落满的金桂,折在手里的杨柳,就在一刹那活了过来,哭着笑着 的向自己走了过来,眼波里起了一阵一阵的涟漪,慢慢的从欲静未静的波纹里浮出 了一个跟她一样的自己,桃花,杨柳,裹在白色的衫子里,哭着笑着,不知道为了 什么。 只是伸出了手。一握的霜雪。 伞下面,翠眉黑发的少年回过头来--,问“这位姐姐,要去何处?”绯红的衫 子上慵懒的的碧青的藤蔓。风吹的都贴在了身上。 一千年?八百年?都记不得了。冰霜烈火里熬着,心里却蒸出了生死缠绵的情 愫,生命里有过的人,都趁着时候,纷纷的跟她打着招呼--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对着惶惑的她,烟一般的凝聚,又烟一般的散去,簌簌的手指间漏下的水,握不住, 也留不住。 隐约的又听见歌声如诉,冻在冰里,烧在碳里,骨里血里的穿行,在耳边切切 私语,叹不尽繁华凋落,青春易老,姻缘难成。她唱着歌人脸上消褪的胭脂,宫女 鬓角堆积的轻雪,乌衣巷里归家的燕子,章含殿池塘里的残荷。她唱着六大聚合, 轮回翻覆,唱做的到的梦和做不到的梦。 曼然歌到“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 都付断井颓垣………………” 在她的歌声里,白娘子依稀听的见许仙的海誓山盟,小青的情深意重,还有孩 子的嘤嘤啼哭。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白娘子忍不住想了起来,柔弱无依的,小小 的就被她抱在怀里,象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象是什么都知道了,只是会哭,满脸的 泪水,抓住了她的手,就再也不肯放开,难道他知道她要走吗?可是你知道吗?我 已经还完了你的了,再也不欠你了,不要再这样哭下去好吗? 他哭着,喊着,在叫“妈妈!”就算是在梦里,也没曾放过她! 白娘子挣扎的向后看了一眼,仿佛是能看见似的,她好象是看见了以前的那个 熟悉的院落,满院的宾客,还有焦急的许仙,他们应该是急着等她把孩子抱出来的 吧?小青知道她去做什么了吗?她是不是再看孩子呢?还是,她去忙着帮许仙招呼 客人?孩子哭了谁会来管他呢?他长大的时候,遇到困难的时候,当被别人说是妖 怪的孩子的时候,谁会来给他擦拭眼泪呢?他会想她吗?还是说他恨她? 想到这,白娘子只觉得肝肠寸断,情不能己。眼前一黑,挣扎着,想伸出手去, 却见着她的手在半空里抓了一下,只叫了一声“仲琳!” 白娘子只觉得脸上一凉,猛的打了一个寒战,再听,什么都没有了,歌声,叹 息,啼哭,只有狂风不停的从耳边刮过,白娘子抱紧了自己,想,早知道这样,就 多穿了些衣服上来了。四面八方看去,云海磅礴汹涌,也不知自己是站在了天上, 还是站在了人间。白娘子膝盖一弯,对着佛塔就跪了下去,一步一叩,直向佛塔走 去。 伏下脸的时候,听的脸上的泪冰一般的掉了下去,碰在石头上粉碎,铿锵如玉 一样。 白娘子伏在法海的面前,低声说“素贞知罪,情愿被镇雷锋塔,不到西湖水干, 誓不出世。” 白娘子感觉着一只手摸在她的头上,半天,听的一声叹息,说“你去吧。” “谢法师慈悲。” 白娘子一步一步走进了塔里,她轻轻的退开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犹 豫了一下,她抬脚准备迈进去,这时法海说“你想再看一眼吗?” 白娘子回头看去,却已经是不一般的景象,不象是自己要走进塔去,却象是自 己刚要从塔里出来,劈面里见着了一千年后的景象--只见青山如黛,西湖如淀,种 种山树野花,云蒸霞蔚,开的烂漫,远处城郭,人声如沸,真是太平景象,人间天 堂,而在这寂寂山林里,只有站着的她,和坐着的法海。煦煦春阳里,靠在门上的 她,惘然的蹬着门槛,象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心里都是了漫无目的的念头,没来 由的轻声哼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幽幽的,她也不知 道其中的意思。 法海依旧坐在蒲团上,伸手指去,“你看,要下雪了。” 靠在门上的白娘子,恍惚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想,也不知道他长的究竟怎么 样,每每都倏忽而过,只觉得有种熟悉的味道,详细说来,却出不得口。一边想, 一边随口说到,真的?天那么晴,随即笑了起来,六月的天,法师真的会开玩笑。 法海叹了口气,走好,走好。 白娘子一敛,禅师,若是有缘,让我仔细看看禅师长的什么样子。 空山里,杜鹃轻轻的叫了起来,揉碎在风里,洒的到处都是。 半饷,白娘子笑了一笑,一言为定。说着,跨进了塔里。 歌声一顿,门关上了。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的事了,好象是一年,好象是两年,也许是了十年八年,也 许只是昨天。许仙想。 街上的雪一直没有化过,好象也不会化,行人无限的践踏之后,依然洁白,却 不象了雪,粉一样的散乱的堆在街上,屋顶上,树上,被人扫着,被风吹着,阳光 下,绚烂的舞蹈着,扶摇而起,闪闪烁烁的不停的开合着眼睛--满天空里纷纷洒洒, 沾到衣服上,肌肤上,却依旧雪一般的凉,星星点点的刺着。 人们看着倒进了西湖的雪粉一般的上浮下沉,又被风从湖面上吹起--惶恐,害 怕,慌慌张张的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张着嘴,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一边说 着,一边不停的将自己身上一点一点的冰凉拂拭下去,头上是六月的骄阳,身子里 却锁着北地的冰寒,人们脸上流着汗,心里却打着哆嗦,彼此看着,一脸的青白, 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静寂的杭州,有着森森的鬼气。 那都是那个叫白素贞的妖精的问题,人们嘴里讲着,扮着了人,诱惑不知情的 男子----癫狂,放荡,禁锢的塔,僧人的咏叹,法师的威力--人不与妖通,她如今 静静的压在那里,却把一股怨气放了出来,抬起头,你仔细的看,茫茫的烟雪里, 她自在的蜿蜿蜒蜒着,不信?那闪闪烁烁的不是她的鳞甲? 她的怨气,锁着一个西湖,还有西湖边上的生生死死--她是舍不得,也是放不 下。 怪只怪那个少年,叫甚名甚的,风花雪柳里,偏偏要受了妖精的搭讪,难道一 个白娘子就抵的上千百年来西湖上走过的青娥红姬,那香粉膏脂的熏染着,素纨轻 绢的拂拭着,风霜雨雪的梳洗着,高车大马的催促着,楼台舞榭的歌吹着--一颦一 笑,颠倒了多少君王豪杰,颓废了多少仁人志士!可那个西湖边上长大的男孩,却 为西湖惹来了偌大的灾祸! 人人都在说那个被妖魅了的少年--烟雨里,满伞的红花碧草下,露着雪白的面 孔的他,彬彬有礼,然而也心不在焉的对着堤岸上的女人,说“这位姐姐?可是要 去何处?”树阴里躲着雨的女人,裹在一条雪白的衣裳里,沾了水的头发一缕一缕 的垂下来,蜿蜒一如青蛇。看着那个女人,少年的心思却在那停不住的金山寺的钟 声里,在听不见的和尚的梵唱中--也在那个法力无边的长老身上,仔细看时,那女 人满头黑发上的雪嘶嘶的开始化了。 火头闪了一闪,灭了,许仙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也没有风,也没有雪,黑暗里,往往能让人产生错觉-- 跌跌撞撞的从一个梦跑到了另一个梦,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纷乱里,只想知道,我 是谁? 隔壁的孩子哭了。 许仙推了推睡在旁边的小青,“你去看看仲琳好吗?他哭的厉害。” 半天,听的悉悉谡谡的响,踢塌踢塌的穿鞋,然后门吱嘎一声响了,一阵风卷 着雪吹了进来,眨眼间,许仙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小青惨白的侧脸,她夹在乱风乱雪 里,低着头,轻轻的笑。象个孩子--也只是一瞬。 门当了一声关上了。 许仙撑起了身子,靠在墙上,仔细的看着小青不小心的结果--地上,桌子上, 甚至墙上都沾着雪,一点一点,闪闪的青白的火,寂寞的烧着--着了诅咒的雪,永 远化不了的雪,只能象火一样烧着的雪,游荡在杭州城里,呓语着种种不安,悔恨, 伤心,痛苦,吟咏着得不着地狱的苦,他原不该是在这的! 孩子的啼哭慢慢的低了下去,四周依然静寂,只有雪一样的火漫空的飞着,象 是失去了躯壳的灵魂,也象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不安的在找着依附。 他们可知雷锋塔?可知雷锋塔里关着的女人,雷锋塔外站着的男人? 到现在,却仿佛是那塔里塔外的两个人,成就了,倒有了默契,他,许仙,却 在这独自的承受着这场下不完的雪! 许仙伸开双手,在一青一白的萤火里,手都不象了手,莫名的就那么伸着--是 自己的手吗?法海,白娘子,小青,他们都曾经从这个手上经过,檀香,脂粉,青 丝,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只给了他一个悲剧的男主角做! 许仙想的出了神,手上,胳臂上粘着的点点的雪,那针一样,丝一样的寒气恍 惚里都是遥远的,隔着一层,感觉模糊的,他低头看着荧荧的雪,脑海里一片空白, 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雪翻滚,伸展,变形,蠕动,象虫子一样,蜿蜒的爬着,留着一 道细亮的荧丝,刻画着昔有的痕迹,转眼里,手,胳臂上飞满了乱丝,迷乱班驳, 象极了将成未成的茧--它们还继续的爬着,缠着,冰冷,锋利。刻划处,流着看不 见的血,看不见的泪。 “啊”,许仙低低的叫了一声,忙不迭的甩着手,想把一切都甩下去,虫,丝, 雪,还有那牵扯不断,刻画入骨的恩恩怨怨--可那已经在皮里,在肉里,在血里, 在骨头里了! 许仙翻起身,抖了抖衣裳,穿了上去,连鞋,袜子,都穿上了。站了起来,走 了几步,听见脚下面细细的破碎,停了下来,仔细的想,却什么也没有想到。 许仙走到窗户旁边,扯去了糊着四边的裱纸,伸手,推开了窗户。 静静的,没有风进来。 外面或许就是杭州吧,然而什么都看不见,一切的一切都包裹在风里,雪里, 雾里,融在滚滚的洪流里,灰白色的,让人不知道这是在天上,还是在海底,永远 的流转着,盘旋着,回去了又回来,流着,唱着,呜咽着,挟着无数的悲伤的眼睛, 开开合合,兜兜转转,痛苦原来如此。 许仙转过了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屋子里空空荡荡,每一扇窗户后面锁着无 限的黑暗,顺着点点的荧火,许仙下了楼,走到了大厅,一直走到了大门口。 风雪里还看的见隐约的台阶,和青灰的石板路,许仙抬起头,仿佛闻到了桂花 的味道,依稀的,彷徨的,好象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来错了一个季节,只 能附在冰冷的雪盐上,四处的飞着,羞涩的隐藏着自己,朦胧的清寒里的淡黄色的 梦。 许仙回头,看见楼上青裙一转,然后依旧的沉沉如醉。 许仙叹了口气,踏出门去,一边把门带上了,门环撞在门上,猛然一声,等许 仙定下精神,他已经站在门外面了。 许仙缩着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走了下去。风和雪那么的大,许仙捂住了嘴, 开始大声的咳嗽起来。他觉得满嘴的灼热,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那些雪的问题。 所有的人,鸡,狗都在沉沉的睡着,谁也不愿意醒过来,象是在梦魇的蛛网里 挣扎不出,干脆了听天由命--人人都在做着惨白的寒冷的梦,在梦里使劲的打着哆 嗦,将被子拼命的裹紧了自己,不自觉的呻吟,人人都在辗转反侧,都在神智不清, 都在努力的向积雪下发掘,希望能找到那不死的西湖--人们疲倦的醒来,又疲倦的 睡去,不知道自己是活的还是死的--外面的积雪又厚了几分。 许仙却觉得自己有一些象是海里的鱼,虽然还不会在里面呼吸,但是走在飞雪 里,却 一点也没觉得累赘,还有一些游刃有余,轻飘飘的不用使劲。就这么穿行在 杭州的大街小巷里,抬头看去 ,远处一道青痕,象是补天未完的一道伤口--那就是 山影,看到了,许仙又加快了脚步。 卧在床上的小青笑了笑,舒了一个懒腰,看着满把的雪簌簌的从手里飞了出来, 飞扬的象是了烟火,窗户开着,门也开着,外面的雪飞不进来,里面的雪飞不出去, 都在风里兜着圈子。小青伸开了手,喃喃的念着,催促着,看着那些雪静静的飞了 过来,积在手上,越来越多--慢慢的屋子里的雪都攒在小青的手里,光也越来越强。 象是一团在烧的火。不停的跳动着。 许仙还是在走着。 顺着山路向上爬,就艰苦了很多,因为渐渐的就看不见雪了,山色依旧美丽, 碧草红花,满山的郁郁葱葱,听的见露水不停的掉着,石阶上也都是了水。抬头看, 穆穆青山,仿佛不是了红尘。 山下依旧大雾茫茫。 许仙擦了擦汗,继续向上走着,渐渐的就可以看的见塔了。 塔下面坐着法海,不知道他坐了多久,一天,两天,三天,还是一年,两年, 三年? 你是在等我吗?法海? 许仙站在塔前,有话,却说不出来。 他还是那样,轩昂,挺拔,穿着袈裟,眉目里自带着些哀愁,许仙不由的想, 那却是为谁?他是在塔内,还是在塔外?风神如醉的他,还有什么能让他难过的呢? 许仙看了看周围,拣着附近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天上星星已经四散,银河已经退 去,想是天要亮了。 “她就在这里了?永远?” “永远。” 许仙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简直是一个玩笑,来的来了, 走的走了,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到了底,扑通的把门一关,自己就去睡自己的觉 去了,两不相干,多么痛快!可是他呢?谁会想的着他呢? “要睡多少年呢?” “一千年,直到雷锋塔倒,西湖水干。” “干吗?一定要这么认真吗?”许仙对法海笑着说“何必呢?五十年,一百年 不就够了?谁耐烦去想一个人那么久呢?她是妖,我是人,死了就忘了,就了了-- 难道她怕我会记住她?真笑死我了。”许仙看着法海冰一般的脸,心里隐隐有一种 血一样的恶意,他微微一笑,说“我已经和小青睡了----你知道,男人是不能没有 妻子,孩子是不能没有娘的。” 法海垂下了眼帘,轻轻的在念些什么,许仙支起了耳朵,只仿佛听的见嗡嗡的 声音,不知道是在哪--一声叠着一声,吟唱着,咏叹着,混在风里,缥缈,寂寞。 小青捧着那团雪,轻轻的在念些什么,一声跌着一声,咏唱个没完,只见雪光 越来越大了。外面依旧刮着风,下着雪。 “为什么你不说话呢?现在,过去,将来,你都知道--为什么就不给我说呢? 你就只是给那个女人说,说的她疯疯癫癫的跑了进去,说的杭州城都在下雪!为什 么你就不跟我说呢?”许仙看着地面,长满了苔钱,浓淡相间,淡淡的说,“你究 竟在想些什么?” 走了进来,又走了出去,都说是缘分,都说是不得已--开始,结尾,或者根本 就没有结尾--满心喜悦的等待,却只有烟华一瞥的运气,他们把他从一个的手里交 到另一个的手里,却都在说是为他好! 哥哥,你在听我说话吗? 许仙看着法海,眼泪慢慢的涌了出来,就象当初第一次看见他那样,惊叹着他 的威仪,也惊叹着他的美貌,心甘情愿的就把自己交了出去,缠绵,偷欢,间隔着 寂寞和痛苦,压不下去的悔恨,正如压不下去的情欲一样的浓烈,斗争,妥协,然 后被遗弃。 他说,这都是为了他好。你以后会知道的,他是这么说的。 他从他的生命里淡去,另一个人却要从他的生命里浓烈起来,仿佛带着股怒气, 一下子就要吞噬着他的生命一样,理所当然的向他索取着,哭闹也好,乞怜也好, 威胁也好,只要能达到目的--那是他欠她的? 她想做他的妻子,她要做他的妻子,她也做成了他的妻子。 然后她就潇洒的走了进去,留下了一个孩子,留下了一个小青。 他可以继续睡下去,无论旁边的女人是谁。 末名的歌声从小青的口里,法海的口里呓语一般的发散出去,渗到了风里,雾 里,雪里--那些雪,屋檐上的,树梢上的,还是落在沉沉西湖里的,随着歌声,吟 咏,一下一下的的跳动,张合,小青还是躺在床上,手里举着一团蠕蠕的雪。 “你爱我吗?或者说你曾经爱过我?”那个男人悲哀的说。 或者吧,如果算上寒夜里的泪水,暖风里的笑容,焦急的等待,放肆的纵情, 满足后的温馨,还有故意躲避的惆怅,这些,在一次一次的回忆里越加的清晰,明 澈,锋利,不断的的暴出一个接一个的伤口,流着永远愈合不了的血。 他说,我都是你的。 然而他却封了雷锋塔,封住了一个幸福,他原本答应了的。 咒语是可以继续念下去的吗?就算是心里已经满是破绽,密密麻麻的兜不住任 何的想象。 他睁着孩子一样的眼睛,不停的问“你还爱我吗?” 这些话,他也曾经一样的跟那个女人说过。 就算他是爱的,他也是累了。 听!在众星寥落,金乌欲起之际,远远的,从风里,雾里,雪里,最深最深的 地方,弥漫着凡人听不懂的烟一般的咒语,它一声叠着一声,一句叠着一句。 没有唱完的时候。 许仙疑惑的说“真的吗?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 法海笑了“你再听听。” “好象是有一些………似乎吧………为什么我觉得不象是咒语,反而象是有人 在哭呢?……是塔里面的,还是塔外面的?” “………………………………” 慢慢的小青手里的雪变的不透明了,隐隐的出现的青色的,红色的脉络,它在 跳动,挣扎,伸出翅膀,四肢,边缘渐渐的清晰起来,从外面看去,好象有无数的 一模一样的它抱在一起,翅膀叠着翅膀,四肢压着四肢,裹在一层看不见的膜里, 搏斗,吞噬着彼此,猛的听见啪的一声响,它们散了开来,静静的蹲在小青的手里。 风雪海里的歌声越来越大了。 法海静静的看着许仙,许仙也静静的看着法海,彼此轻轻的笑着,什么也不说, 远处依稀有一些亮了,想必是太阳要出来了。背对着光的法海,脸渐渐的看不清楚 了。山上的风果然很大,吹着许仙的头发和衣服,不停的有发脚挡住了眼睛。许仙 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撩了开去。 法海手向杭州城方向指了过去,许仙不由的回了头。 风声里,法海说了句什么,许仙没有听清楚,他大声说“你再说一遍好吗?” 竖着耳朵的许仙,只听的见嗡嗡的声音。 好象是听见了什么,它们来回的动着脚,突然间,飞了起来,不停的绕着房子 转,一遍一遍,然后都飞进了风雪海里去了。 雪不断的撞击着,融合着,凝成了骨,凝成了肉,凝成了皮,慢慢的由透明到 不透明,伸展出翅膀和手脚,它们飞着,飞着,身体由柔软变成了僵硬,由透明变 的浑浊。 翅膀拍击,震动,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它们绕着杭州一遍一一遍的飞着。不停的有着一样的翅膀身体的它们,从树梢 上,草海中,西湖里飞了出来,加入进去。 许仙从山上看下去,看的云雾渐渐的消了下去,然而只消到与杭州平齐,颜色 也越来越深,由白变灰,变黑,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象是听见了什么。 黑云从杭州城上面飞了起来,延着山路,压着树木直飞了上来,瞬间天地里充 满了嗡嗡的声音,无法抑止,无法躲避。 直飞了上来。 许仙扭过头去,看着端坐的法海,大声的说了些什么--那些话,他自己也不知 道含义。他只知道里面充满了恐惧和悲哀。 刹那里,他知道刚才法海跟他说的是什么了,那是“来了。” 蝗虫遮天蔽日的过来了。满天里都听见它们细细的怨毒的切齿声。 许仙捂住了头,无数的蝗虫撞到他的背上,跌落在地上。然后又飞起,它们直 朝着法海飞了过去。衣袖间,许仙看见法海一下子就被包住了。 面前,露着一道天地间的伤口,止不住的奔涌着黑色的血,扭动着,诅咒着。 只听的见细细的切齿声。竟象是怨恨着整个的天地,恨不得都放到了嘴里,咀 嚼,一直到咬出血来。 许仙不知道自己叫了没有。他只是张着嘴。一声接着一声。 找不到心。 这时,太阳升了起来。 当第一缕阳光落到了地上,象是了投了焰头上的雪,嘶嘶的化了--那些蝗虫背 上,四肢上,翅膀上开始冒起了烟,千万只蝗虫叠加着,慢慢的变的透明,恍惚中 有无数的影子,一条一条的线,折射着阳光,七彩灿烂,仿佛世界都破碎成了一块 一块的,每一块里都有一个鲜红的太阳--仔细分辨,却都成了缥缈的飞尘,倏忽间, 梦一样。 静静的,听的见灵魂的寒战,背过了不能承受的眼,一声声的叫喊。 渐渐的就看见了大红毗卢袈裟,看见袈裟后面的塔。 法海直跌了过来,许仙恍惚里伸出了手,想要抱住裹在袈裟里的白骨。 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象什么都发生了,许仙的耳边恍惚的还是那种切齿 的声音,就象是他的心也曾经和蝗虫一样去啃咬过法海的身体,躲在暗处的它,拿 着胜利品,依旧咀嚼。 法海在对着他冷冷的笑着,洁白的牙齿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轻轻的一声响,在许仙正要接到的时候,白骨碎了。象烟一样,蓬然从许仙的 怀抱里弥漫了开去,在阳光里飞舞,飘摇,渐渐的淡了,没了。 大红毗卢袈裟蝉蜕一样的正正的跌在许仙的怀里。 塔后面,太阳越来越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