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之道 李小刀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桌子也晃了几晃,几欲翻倒。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由苦笑。以前,他的手纤长柔软,几个师父说他是干这 一行百年不遇的天才,可如今,他的手粗糙黝黑,和一个普通的木匠差不多。 他叹了口气,大声道:“来了。”想着,准又是补桶或是修桌子的。如果他们 看到自己的桌子都是这样子的,那这顿酒钱就不稳了。 打开门,他吃了一惊。 门口,是两个荷枪的士兵。那枪是崭新的汉阳造,以前只有新军精锐才配备的。 是什么人会找他? 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坐在马上,看到李小刀子的模样,他皱皱眉,道:“是李小 刀子么?” 这名字很久没人叫了,现在大家多半叫他李木匠。李小刀子眯起眼,道:“军 爷,我就是。有什么事么?” 这副官道:“我家大帅让你去一趟。” 金大帅手下有二万人马。袁项城手下号称八金刚四天王,金大帅是四天王里的 持国天。 金大帅的顶子是血盆里捞上来的,现在民国了,他还是一方之霸。他向来有儒 将之称,一手一笔虎名扬天下。他躺在太师椅里,慵懒地逗弄着手里的一只八哥, 看着昨天新写的那张一笔虎。看也不看畏畏缩缩的李小刀子,道:“你就是李小刀 子?” 李小刀子有点胆战心惊地说:“回大帅,草民以前是有这个诨号。” 金大帅道:“前清京城四把刀,你可是头一把,今天怎么沦落成这样子?” 李小刀子道:“回大帅,草民的刀和那三把不一样,吴厨子是切菜刀,谭清轩 是治印刀,邓虎侯是鱼鳞紫金刀,我这把刀,到今天是一点用也没了。” 金大帅道:“也是。要是让你再用起来,你还成么?” 李小刀子道:“大帅的美意,草民只有心领了。只是草民这几年靠做点小手艺 混饭吃,恐怕是不成了。” 那副官喝道:“别给脸不要脸,大帅让你做的事,你敢不应?” 金大帅扬扬手,道:“小刘子,不要吓了他。你过来。” 李小刀子走上几步。金大帅道:“你看,我昨天写的这个虎字好么?” 这个草书的虎字写得足有五尺见方。李小刀子并不懂书法,只是道:“大帅这 个字,神完气足,特别这最后一竖,写得力拔千钧,真个有猛虎下山之气。” 金大帅笑了,道:“以前在老佛爷在世时,京城里就说你们四把刀非寻常匠人, 果然肚子里也有点文墨。我现在有兴,来人,备文房四宝。” 地上铺了一张足有一丈见方的大纸,那笔也足有一把扫帚长短,只是笔中段有 一根细绳子缚着。刘副官用一块足有儿臂粗细的松烟墨磨饱了墨,道:“大帅,备 齐了。” 金大帅道:“酒来。用斗。” 两个马弁抱着酒器进来,倾了一斗,金大帅一饮而尽,抓起笔,两个马弁却一 手一根绳站在他两边。 金大帅蘸饱了墨,凝神而立,猛地一笔落到纸上,笔登时如游龙夭矫,眨眼写 好半个草体的“虎”字,笔不离纸,一勾,笔锋已到纸上半正中。金大帅道:“拉!” 两个马弁猛地向后拉去,金大帅借势向下一笔,写出最后那一竖。 笔一离纸,刘副官登时接过,道:“大帅这个一笔虎,真个已入化境,足可扫 荡六合,睥睨天下!” 金大帅坐了下来,看看这字,笑道:“小刘子,你这马屁精这回也长了点学问。 不过,你却不知我写这虎字,乃是一泄我胸中杀气。”他淡淡一笑,手中的八哥却 “唧”一声,头软了下来。 金大帅把八哥扔到地上,道:“李小刀子,想清楚了么?” 李小刀子看着已被捏扁了头的八哥,身子不由颤抖了一下,道:“大帅既然有 令,草民哪敢不遵。一切听大帅的意思。” 金大帅笑了,道:“好,这才痛快。我在当哨长时就听说李小刀子的百鸟朝凤 是京师一绝,可惜一直无缘见识。你倒说说你的百鸟朝凤有什么和别的不同的。” 李小刀子道:“干我这一行的,大多是出自两家,一家是百兽朝麟,一家就是 百鸟朝凤。不过百兽门的人材凋零,所以一向有‘九凤一麟’之说。百鸟朝凤,平 常刀手最多十八变,号称‘金鹏变’,那已经算高手了。再高一点是七十二变,号 称‘娲皇变’,已经很少见得到。我学的是‘天罡地煞变’,有一百零八种手法, 若是使出全套,合计三天。” 金大帅听得有点兴趣,道:“三天,那如何坚持下来?” 李小刀子道:“那要一支上品老山参,文火炖至稀烂,分成两份,头一天灌一 份,第二天灌一份,这样才能把命吊到第三天。” 金大帅笑道:“他娘的,剐一个人,还要一支老山参,真想得出。” 李小刀子道:“这只是在对付巨奸大寇时才如此,一般一天也可完成。其实也 没什么不同,拖到三天,只是让他多受点活罪而已。” 金大帅道:“那也不必拖三天了。现在不比前清,乃是法制社会,拖到三天, 那些洋人又要叫我们蛮人了。他娘的,洋人打到我们国家来,还骂我们是蛮人,哪 有这道理。这些乱党,吃了洋人的奶,也不知自己几两重,这回让人看看,做乱党 就是这个下场。” 李小刀子回到自己的破屋里,从墙洞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包裹。 昏暗的油灯下,打开油纸,是一个用非常华丽的苏绣包着的包裹。 小依。 他在心底叫了一声,眼里,流出了泪。 这块苏绣是小依坐月子时为打发时间绣的,那是他还是七品顶戴,虽然皇上在 风雨飘摇的龙椅上多半坐不多久了,长住瀛台,可在京城里他们的日子还是过得很 舒服。 那时他已经几年没动手了。最后一次差事是碎剐杀子一案的田氏,把这次差事 当作他的收山之作,他也没什么不满意。十几年红差下来,他也已经存了一千块鹰 洋,够回家置个宅院光宗耀祖。毕竟,小刀李家出红差近三百年,有顶子的只有他 一个。 虽然操持这种不上三百六十行的贱业,但他自幼就有一个妄想。正如画师用笔 绘出一幅绝妙之作,他想用自己的小刀完成一件让人永世不能忘的作品。也因为这 个妄想,他在十五岁接下这差事时,就访遍了天下出红差的刀手,终于以自己的聪 明和毅力补足了“百鸟朝凤”,也因为这一手,牢牢地坐在京师四把刀的头一把。 他的刀一共十八把,平常人只会一种刀一种手法,只有他想到了一种刀用六种 手法。尽管他这把刀不如吴厨子的切菜刀那样一向是达官贵人的座上客,也不是潭 清轩的治印刀笑傲王侯,号称“我不下刀,昆玉非宝”,甚至比不上邓虎侯的鱼鳞 紫金刀,可以打遍京师无敌手,最后死在拳匪刀下里还杀了近百个拳民。他的小刀 只能定一个人的死,却定不了一个人的生。 是吧,他想着。兵荒马乱的年代,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那一次逃出京城的 路上,流弹横飞,他也就是在那一天,尝到了家破人亡的味道。 他倒了杯酒。这里金大帅给他的,这酒当真是好,不下于当初的黄封御酒。他 喝了口,看着烛光,眼前,依稀看到血肉模糊的小依。 他心里一疼。竹心。竹心那年才两岁,实足不过十一个月,刚开口叫妈妈。庚 子年,老佛爷也逃出了京城,洋人的枪子到处飞,谁都不知道下一刻是怎么样。已 经十五年了。十六了吧,今年是丙辰年了。竹心如果还活着,今年该是十七岁。 十七岁。他有点想笑。当竹心出生时,他想象过她出嫁时的情景。真是蠢啊, 居然会相信世道是平坦而公正的。他拿起了一把刀,在磨刀石上倒了点酒,开始磨 了起来。 小小的刀子在磨刀石上明亮起来,渐渐如一尾提出水面的鱼。他拿着磨好的刀, 凑到烛上。在烛光下,刀口幻起奇异的光。 他用手指试了试刀口。锋利的刀锋让他的心也一寒,手一动,指腹被划了条小 口,血登时渗出来。 醉了吧。 他想。出红差的三字诀“狠、稳、准”,他恐怕连一个字也做不到了。真不该 喝那么多。 一把把刀在磨刀石上开始发亮。这十八把刀,每一把都象女人的唇,渴欲饮血。 那点指上的血,权当祭刀吧。他想。 李小刀子穿着一身全新的青布衣服,很有点精神。他看了看那匆忙中搭起来的 高台,阳光有点刺眼。一个人被绑在上面。他的心不由一紧,那是个女人。 一个年轻的女子。 金大帅坐在椅上,道:“李小刀子,准备好了么?” 李小刀子打了个千,道:“回大帅,好了。可是,大帅,那是个女子……” 金大帅看了看围在高台四周的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杀人如果没人看,充其 量不过象杀一只鸡。杀人杀人,杀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身体,更要杀的是众人的气 焰。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兵法他看得甚多,从《武经七书》直到曾胡兵法,他一 向如数家珍,这道理,只是不足向外人道也。 他懒懒地伸了伸腰,帽子上的黄缨也抖了抖:“你难道不出女人的差么?我可 记得你最后一趟出差是田氏那一案。” 李小刀子看着金大帅那满是笑意的眼睛,心中打了个突。他忙不迭地道:“是, 是。” 金大帅道:“那好吧,你下手时不要太快了,也不要玩花活,头一刀可不要切 在她脊背上。” 李小刀子道:“那只怕她搪不到午时三刻。” 金大帅道:“这些你不必多管。” 凌迟之时,刀手手上有不少花活。以前有大员犯案,家中送上银两,那刀手头 一刀便割断脊髓,如此一来犯人便感觉不到疼痛,剐上三天,看上去凄惨,活罪受 得却不多。不然,每下一刀,犯人都会疼得昏过去。金大帅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这 手花活的事,李小刀子看着那个被绑在高台上的女子,心头微微一疼。 杀人如草不闻声。他想起了小时读过的这句明人沈明臣的《凯歌》。人象是草, 杀了一茬还有一茬,不要多想了。 在内心深处,李小刀子发现自己也并不是如何不愿意出这趟差。尽管他想让自 己相信自己是为金大帅所迫,他有点惊愕地发现,自己实际上在渴望着这一次红差。 不仅仅是这许多年未动手,有点技痒,而在于他更渴望着留下一件完美的作品。 所谓的“术”与“道”。李小刀子记得第一次出红差是大盗龙七。那一次,他 的小刀在龙七肌肉累累的身上游走,如以无厚入有间,登时赢得了“京师第一小刀” 之名。可这第一小刀,也有点玩笑似的,那是指刽子手的小刀和太监的净身刀,充 其量只是在地痞赌咒时挂上一句:“我若食言,定犯在李小刀子手上。”这实际上 让他觉得耻辱。也就是从这时,他决心把“百鸟朝凤”补齐。 如果以“术”与“道”来说,那时自己最多只能算初步进入了“术”。 当他后来凌迟几个皮糙肉厚的土匪和皮肉松松垮垮的失势高官时,他甚至感到 厌恶。面对那些毫无美感可言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和一个屠夫在宰杀一头死猪没什 么不同,最多只能是在“术”的层次上进了一步。 直到碎剐田氏。 当他除下田氏的罪裙,露出女人特有的细腻的皮肤时,他依稀看到了一点“道” 的影子。他的刀也只有刺在田氏身上时,才感到一点不同以往的流畅。 从杀人中求道,这多少让人觉得好笑。但老庄之道亦云,道在矢溺。每一门手 艺,都有道可求,若只是在“术”中打转,永远都是一股匠气。 也许,作为一个刽子手,这是最后一次。今后再也不会施展这份手艺了,他在 磨刀时就希望那乱党不要太老。刀子在老年人皮肉上,极感滞涩。如果刀子有灵, 它们也希望饱饮年轻人芬芳的血液吧。也只有在年轻人身上,他的小刀才会有灵性, 几乎不需他的思想,自由自在地游动。 人们围得水泄不通。 “好久没见过鱼鳞剐了,现在的红差不过是一颗枪子,实在不好看。” 有人这么说着。何况,这一趟是一个年轻女子被凌迟,那可好看得紧。 有人也在叹息:“那么年轻的闺女,长得还挺好看……”马上有人说:“乱党 该杀。”金大帅虽然贪了一点,狠了一点,可也有这一趟好看红差给大家看,当真 体察下情,爱民如子。 “听说今回出差的本是御前七品顶戴的刀手,肯定好看。” “好看!” 听着一耳朵的“好看”,李小刀子缓缓地向高台上走去。 心空万里。 出红差时,必须做到这四个字。人之临死,特别是知道自己要受尽活罪而死, 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横的有咬牙切齿的,软的有屎尿齐流的,而一个刀手必须对这 些视若不见。李小刀子记得在碎剐龙七时,他的手指按在龙七坚硬如石的身上,想 到的只是找出他肌肉间的缝隙,刀子不能乱了路数。而在剐前御史大夫那一趟,刀 子刺入那个本来肥胖,现在松散的皮肉,他甚至想到的是在切割一块白蜡。尽管他 的手没有乱,刀也没有乱,然而他的心却一直如一团乱麻。在碎剐田氏时,即使他 依稀见到了“道”的影子,然而他知道,在他除下田氏的罪裙,露出她的身体时, 随着那时心头的一动,他已为田氏冶艳的肉体所引诱,无论如何也不能达到“心空 万里”的境界。 杀人,也是一门艺术。 当刀子刺入洁白的肉体,而鲜红的血液从刀口中涌出时,是一种极其美艳的形 象。 正因为它的残忍,所以带给李小刀子一种快意。 躺满了尸体的沙场,失去了首级的将军,那自然是一种美。仿佛气势宏大的雕 塑,这种美是震撼人心的。而用刀子细细的碎剐一个美丽的女体,那更是一种象做 一些精致华丽的小器皿一样的美。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在这个少女身上,让生命也附在刀上,燃烧一次吧。李小刀子想着。 上了高台。二十七级。 最后一级时,他一个趔趄,几乎摔下来。 太象了! 在台下时,往上看,那女子的面容并不清晰。而当他在台上,几乎面对面时, 他差一点觉得看到了小依。 当然不是小依。小依在庚子年就已经死了,甚至不知是谁杀的。拳匪,洋人, 都有可能。龙七听说曾是拳匪中的一个什么师兄,而那一年的洋人在京城里,也是 天王老子,谁也没他们大。他还记得他用手掩上小依死后尚不闭上的眼睛时,看到 了她眼中那一丝怜悯。 是竹心么? 他摇摇头。自然不会那么巧。这又不是《十错认春灯谜》,什么事都巧而又巧。 他想起小依生竹心那年,自己因为只吃俸禄不干事,清闲得很,就拿了本阮圆海的 《春灯谜》读给她听。 天下相貌相同的人多了。夫子之与阳货,那是《论语》上也有的。他狠狠地摇 摇头,想把纷乱的思绪理顺。 还没有动手,心就乱了。他对自己有点不满意。握握手里的布包,那些小刀透 过布匹,仿佛散发出勇气来。 走到那女子跟前,李小刀子不由得又一阵迷惘。 太象了。 尽管从相貌上来看并不是非常象,可她与小依有一种神似,同样凄楚而婉娈的 眼神。李小刀子定了定神,伸手到她肩上,解开了她的衣服。 当他拉开她的衣服,露出她的肩头时,台下爆雷也似一声喝彩。然而,这一声 喝彩却象一柄榔头敲在李小刀子头上。 在她洁白如玉的肩头,有两个小小的朱砂字。竹心。 本来在竹心出生时,他就要给竹心肩头刺字,小依一定不肯,后来还是他请谭 清轩给满月后的竹心肩头刺上了字。并不是预见到日后会有骨肉分离的一天,只是 那时他说不出的技痒,想另走一条路,日后做一个刺青师。一方面觉得日后刽子手 这碗饭准吃不下去了,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自己永远达不到“道”的层次,对自己这 门手艺产生了绝望。 谭清轩刺的这两个字是云篆。本来每个字只有绿豆大小,如今却有豌豆般大了。 但如果不仔细看的话,那更象两粒朱砂痣。可是他曾细细琢磨过谭清轩的运刀手法, 对这两个字是熟而又熟了,肯定不会错。眼前的,就是丢失了十几年的竹心么?这 样的故事,应该只会出现在戏里,现实中,不该有的吧。他不由用手指抚摸了一下 那两个红字。 仿似火烧。 金大帅看了看刘副官,道:“李小刀子怎么啦,是不是被女色迷上了?” 刘副官低头凑到金大帅跟前,道:“要不要我去催一催?” 金大帅道:“好吧,你让台下的兄弟给他提个醒。” 刘副官点点头,走到台下,对守在阶前的一个弁兵说了几句话。那个兵上了台, 走到李小刀子背后,喝道:“李小刀子,快点动手!” 李小刀子呆呆地说:“什……什么?” 那弁兵道:“大帅让你快动手!” 李小刀子忽然用手抱住了脸,道:“不行,我动不了。” 那弁兵看了看金大帅,金大帅扬了扬眉,做了个“刺”的手势。这弁兵点点头, 上了刺刀,一下顶住李小刀子的后背,道:“他妈的,你想不干么?” 刀尖刺入李小刀子后背。有几滴血流出来,渗透了他的青布衣服。看客们都不 知所以,四周鸦雀无声。那种奇异的刺痛传到他脑中,仿佛一道电光照亮了他脑中 每一个角落。 做梦一样,他嚅嚅地说:“好,好。” 他除下了竹心的衣服。这时,四周响起了一个震天彩。李小刀子如同中邪,从 打开的包袱里取出了一把小刀,走上前去。 金鸡三点头。头一刀刺在肩头,细细地划下来。当第一刀刺下时,在雪白的皮 肤上,一片艳红漾开来。 在李小刀子眼前,竹心并不存在,看客也不存在,金大帅、弁兵都不存在,眼 前只有一个女子年轻美丽、光润洁白的裸体。他的脸上浮出了如痴如醉的微笑。一 切都不存在,只在刀子在这女子身上游动,象雕琢一件极为精致的玉器,他的刀仿 佛雨后水面的小鱼跃起,泛起层层波纹,又转瞬间没入水面。 从肩头一刀刀割下去。喜鹊登枝。画眉踏架。平沙落雁。燕燕于飞。每一刀都 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刀尖划出的象一根根蚕丝。李小刀子的眼前只有那些玉白 和鲜红,他痴迷于这种幻丽冶艳的色彩,他的心中也只一片空明。 刀子到了腰部。肩头和胸部已经象一堆碎纸片,血液不时流出来,使得零零碎 碎的皮肉象一些打湿了的花瓣,沾在一起。李小刀子象步入了魔道,他的刀已似乎 不为自己控制,而是由冥冥中另一种神秘的力量所决定。他的脸上带着微笑,手指 如拨琵琶,刀子有时就象粘在他的指上一样。他微笑着,把刀刺入了她的腿部。 当刀刺入,象犁地一样,皮肤下的肌肉翻卷起来。那些沾着血的肌体带着桃红 色的珠光,简直不象人类所有。如果不是在台上,这条线条优美,肌肤莹洁的腿一 定能迷倒不少花花公子。现在,就象纸花,再美也只能在炉火中燃起一次。 这是道么? 李小刀子想着。他的全身心都投入到那一种杀人的快感中。每一刀都完美得无 懈可击。划开皮肤,割裂肌肉,拨开脂肪,切断肠子。以至于沾在身上的血也象带 有兰花的芬芳。 所谓的“道”,就是这样的吧。 他想着,切下了最后一刀。 百鸟朝凤,最后一刀是丹凤朝阳。好听的名字,其实是从犯人体内掏出心脏。 但这一刀要快,要准,百鸟门的绝活就是要让犯人活着看到自己的心脏被取出在外。 所有的人都在欢呼着,仿佛这是个节日,值得他们如此庆祝。 李小刀子手里托着那颗还在跳动着的心脏,象噩梦惊回,他看到了已成为可怖 的一堆的竹心。她的身上,已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都成了一条条地挂着,胸口甚 至可以看到肋骨。整个人只有一张脸完好无损。但是,在这样一副可怕的骨架上, 有着那么一张美丽的脸,更让人觉得诡异得透不过气来。 李小刀子看见竹心的眼里流出了泪。 他张开嘴,退后了几步,又看看手里的心脏,突然,他大叫起来,转身拼命逃 去。 在足有一丈多高的高台上,他的身体象一把木工的折尺一样打开,然后平平地 摔在地上。 这就是“道”吗? 在血泊里,他用暂时还能思想的脑子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