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汗水从你的额头上直直地滑落,顺着鼻梁,一路到了鼻尖,悬挂在那儿,像大雪天 里檐角的冰棱一样。你没有去管它,而是任由它自行积聚着。等到它积聚到了一定程度, 你才伸出手,把它摘了下来,甩向了地面。带着惯性的汗珠在地上砸出了一朵水花。不 过水花没绽放多久,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前方是一个站牌:中洲站。那三个字在远方那团朦朦胧胧的热气里不断扭曲着,仿 佛随时要从站牌上跳下来。你走过去,拍了拍站牌,转进了一个路口。在你身后,是一 大片水稻,它们默默地看着你走进那个路口,再拐进一条小石子路,再……看不见了, 这已经在它们视线之外了。 此时,你已站在一个厂房门前,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在将碗里的饭拨弄到另一个 碗里,在男人旁边是一只身材雄伟的狼狗,它用舌头“吧嗒吧嗒”地舔食着男人倒进碗 里的饭菜。男人把最后一块饭拨出去后,敲了敲碗,慢慢地直起身来。现在,我们能看 到他的脸了。这是一张如开败的花朵一样萎缩的脸,眼睛深陷,两腮下垂,额头爬满褶 皱,嘴角上还有一条疤痕与下唇连在一起,组成了一条斜勾。这时这斜勾微微变形,随 之一个缺乏力度的声音在空气里颤抖着:“你,你有事吗?”你把一张纸递给了他,说 :“我来应聘的。”“哦,应聘的啊,进来吧。”男人把碗筷交到了左手,右手在裤子 上擦了擦,接过了你递过去的纸,走进里面。你也跟着进去。 男人带着你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很暗,开着一盏小电灯,在小电灯下是一张半新 的席梦思,它占据了房间大半的面积。男人在席梦思上坐下来,从床头柜上一堆纸片里 抽出了一张递给你,说:“你填下,然后上楼到里面找王总。”接着又递过来了一支笔。 那是一张来客登记,上面的第一行已经写了一个名字,那字写得很霸气,最后一笔 把第二行都滑破了。你在没破的第三行上很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手机号码, 然后递还给了那男人。男人接过看了下,点了点头,说:“你可以上去了。” 上楼,拐弯,直走,你在一个女人面前站住,问:“请问,王总的办公室里在哪里?” 女人其实在你上来的时候就一直看着你,她仿佛就等着你问这一句话。“你找王总啊, 你往里走就是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脖子上的项链拉了拉,将本来偏在左边的钻石 拉到了中间。你说了声谢谢,继续往里走,一个“总裁办公室”的铭牌进入了你的视线。 你敲了敲门,门里传出了一声:“请进。”你开门进去,看见一个极度发福的男人坐在 一张办公桌前,你问他:“您是王总吗?”他说是,你对他说:“我是来应聘企业报编 辑的。”他朝你笑笑,说:“哦,打电话过来的就是你啊,请坐。”你从包里拿出了一 份简历递给了王总,然后在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正对着冷气。可能由于温差的缘故, 你打了个哆嗦。 王总一边看简历一边问了你几个问题,你的回答都很简短。回答完,王总拿出一张 纸递给你,说你把这些问题回答下吧。你接过,看了看,第一个问题是:你认为自己最 不擅长的是什么,你飞快地写上三个字:生孩子。第二个问题:在什么时候,棉花会比 铁重,你写:称错的时候。第三个是个几何图形,问题是:图中有几个三角形,你写了 六个,写完,你把纸递还给了王总。王总接过看了看,笑了,他对你说:“你被录用了。” 你“啊”了一声,说:“什么?”王总说:“你被录用了,有问题吗?”你笑笑,说: “当然没问题。”王总说:“那现在我就带你去看看你的办公室吧。”他说着站起来。 你还是有点愣,当王总走出门时,才快步跟上去。 转过大厅时,王总指着你跟大厅里的那个女人介绍:“秀丽,这是刚来的夏和,做 报纸的。”秀丽站起来,走向你,将手伸了过来,说:“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多关照 啊。”你握了握那只手的前半截,说:“也请你多关照。”王总看着你们握完手,继续 跟秀丽说:“秀丽,你帮忙把夏和的办公用品准备下,然后送过来。”秀丽问:“夏和 的办公室在哪边?”“这边。”王总说着指了指左边拐角的一道门。那道门框上的铭牌 是:企业文化中心。 王总打开了企业文化中心的门。这一间可能是刚装修的,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 刺鼻的油漆味冲了出来,它们肆无忌惮地骚扰着你的鼻子,你不得不往后退去。王总也 有些受不了,他努了努嘴,说:“算了,还是先别进去,”他又转过身对秀丽说:“秀 丽你过来,把窗户都擦一擦,记得要开着,不要关上。”说完,他对你说:“夏和,你 明天过来,有什么事,可以找秀丽,她会安排的,对了,你现在有住的地方吗?”你说 :“没有,正在找。”王总点了点头,说:“那先住我那里吧,我那里反正有几个房间 还空着。”你笑笑:“那怎么好意思呢?”王总挥了一下手,说:“没事,反正空着也 是空着,好了,你先到大厅里坐会儿,等下下班,就带你过去看看。”“好。”你微笑 着答应了一声。 现在只有你和秀丽两个人坐着了,她一等王总进了办公室,马上凑近了你,她身上 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不刺鼻,应该是很高级的那种。她压低着声音问你:“你怎么知 道这家公司的啊?”你也许有点不习惯这么近距离的谈话,将头稍稍往后仰了仰,说: “从网上看到的。”“哦,原来这样啊。你多大啦?”“21。”“这么小啊!”秀丽的 眼睛瞬间瞪大,一点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睫毛膏被震了下来。“你签合同了没?”“没签。” “哦,你……”秀丽正在上下翻飞的两片嘴唇一下子停住了。你转过头,看见王总从里 面出来了,他对你说:“我们走吧。”你站起来说:“好。”又转过身,对秀丽说: “再见。”秀丽微笑着对你眨了眨眼睛。 你还没正式上班,所以不用打卡。你在门口等着王总。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但天气 还是很闷热,工人们的自行车打大路上过去,扬起一阵灰尘,有人在骂娘,有人在大笑。 公司旁有座高架桥,偶尔有车子开过,都会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忽”,像一只野兽的低 吼。“走了。”王总拍了拍你的肩膀。你说好,跟着他朝一个小道走去,他太胖,走路 也慢,所以你不得不调整步幅,在他后面慢慢走着。 “你有没有带换洗的衣服?”王总回过头问你,你快走了几步,走到他旁边,对他 说:“没有,我明天回去拿。” “哦,那你明天就先回趟家,后天再过来上班。”王总说。 “好。” “嗯……你有女朋友了没?” “没有。” “以前谈过吗?” “谈过,但分了。” “哦,这样啊,没事,好好干,以后我给你介绍。” “谢谢王总。”你语气平和,就像学生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 小道走尽了,前方就是你下午下车时的那条柏油路。它虽然已没有了来时的酷热, 但余温尚存,你在公司里刚刚干掉的皮肤在这余温的包裹下,又再次湿润起来,先是你 的背部,汗水渐渐在你的后背上渗出来,它们一点点地侵蚀着你那件干净的白衬衫,在 上面画出属于它们的版图,不一会儿,已经占据半壁江山。你用手拉了拉,可是无济于 事,没有风,汗水只会越来越多,即使有风又能怎么样?风也是热的。王总也没比你好 多少,他是胖子,比你更容易出汗。汗水从他的脑门上纷纷冒出来,仿佛有人在他头上 打开了无数细小的水龙头似的。他一边用手抹着汗,一边念叨:“太热了,受不了,这 车怎么还没来!”这话在他的嘴巴里不断重复着,就像复读机按了复读键。你没接他的 话,因为身边有太多人都在说着类似的话,抱怨成了一种病菌,在空气里迅速传播着。 唯一的解药就是那辆久久未曾到来的面包车。 汗水越来越泛滥了,你拉开包,要把里面的一包纸巾拿出来,但手刚刚伸进来,车 已经来了。由于刹车不好的缘故,车子又往前冲了一小段才停下来。这时的王总比刚才 快多了,只见他挪动着圆鼓鼓的身躯,堪称矫健地挤进了车门,同时也把你拉上了车。 车里已经站满了很多人,王总一上来,顿时聚集了很多敌视的目光,不过他对此视而不 见,很高兴地对你说:“总算有车了,不容易啊,到明年,我怎么的也要买辆车,这破 车真不想挤了!”“破车!嫌破就别上来啊!给钱!”售票员突然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你从兜里掏出了十块钱给她,但被王总拦住了,他塞给了售票员两个硬币,然后又很讨 好似地朝那售票员笑了笑。售票员很鄙夷地“哼”了一声。 车子启动了。由于人太多,小面包车晃得厉害,一路颠簸着,不像是在平路上行驶, 倒更像在浪尖上跳跃。不过没办法,你已经站在浪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