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悠扬的《梁祝》,从你的裤兜里慢慢蔓延开来。手机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女人的手, 在你的裤兜里不住地抖动着。你掏出了手机,打开翻盖,上面显示了两个字:老郁。 “喂,老郁啊。” “……” “还没呢。” “……” “哦,那你什么时候去?” “……” “好啊,一起走吧。” “……” “行,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明天火车站见。” 挂掉电话,你回了办公室,在桌上的一打白纸里撕了一小张下来。在上面靠边的中 间位置写了三个字:请假条。然后另起一行,写了一段文字:本人因回学校取毕业证, 需于7 月30日请假一天,望批准。写完,你轻声地读了一遍,又在右下角加了一行:请 假人,夏和。 你拿着那张纸去了王总办公室。“王总,明天我想请假一天。”你把请假条递了过 去。王总看了看你,接过了请假条,拿起笔,在左下角画了一组曲线。 “你把这个给秀丽吧,记得早点回来。”王总把请假条推到了你的面前。 “好,谢谢王总。”你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呃,等等。” 你又转过身来。 “听说衢州板栗不错,你帮我带两斤回来吧。钱我这给你。”王总把一张十块钱的 人民币递了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衢州板栗很便宜的,花不了几块钱的,我帮你带回来再说吧。” 你把钱推了回去。 “哦,这样啊,那你带你回来我再给你好了。”王总的嘴巴张大成了一个圆形,然 后又转成了一个笑脸。他把钱收回去了。 “你明天要走啊!”秀丽惊讶地看着你。她的眼睛很大,里面的血丝若隐若现。 “嗯,要在那边待一天。” “那是后天回来喽?” “不是,明天晚上坐夜车回来。” “啊!那太累了吧。” “没办法,只有那班车。” “哦,那你自己小心点,还有路上钱包要看牢,现在车上的贼太多了,我上次……” “你们都在啊!”秀丽正要讲下去,阿明从下面上来了。他走到秀丽旁边,拿起她手中 的请假条看了看,然后把头转向了你:“明天要回学校啊?”你说是。听到肯定的回答, 他好象很兴奋,又向你靠近了一步:“那你帮我带两个鸭头回来成不?我听我同学说, 那边的鸭头特好吃!”“你啊,就知道吃,小心肥死你!”秀丽拧一把阿明的肚皮。 “我肥死也要吃,反正已经肥成这样了。夏和,你记得帮我带啊。”阿明拍了拍你的肩 膀,你晃了一下,靠在了桌子上。 张敏也上来了,你问她要带什么,张敏摇了摇头说不用了,然后又问是硬座还是卧 铺,你说是硬座。她哦了一声,从办公桌旁边的小柜子里抽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你:“你 拿上这个吧,上次我坐车买的,靠着舒服点。”那是一个带点小碎花的气垫。你赶忙说 谢谢,接了过来,正要放到桌上,秀丽伸出手来拿过去了。她摸了摸,又拿到鼻子下闻 了闻,说好象还喷了香水,阿明也接过去闻了闻,说是有啊。张敏的脸微微红了,她很 细声地说:“是洒了点香水,因为气垫是塑料的,有气味。”秀丽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说原来是这样啊。阿明还在闻,秀丽站起来把气垫从他手里扯了过来,说:“又不是给 你的,你拿着闻个不停干吗!”阿明愣愣地看着秀丽,好一会儿了,才说出一句:“你 个老女人,吃错药啦!” 你是第二天早上7 点上车的,上车的时候,你的手机响了,你打开来看了看,是一 条短信,秀丽发来的,八个字:路上小心,一路顺风。跟你一道走的老郁凑过头来瞄了 一眼,说:“兄弟不错嘛,这个女人对你有意思啊!”你摇摇头,笑笑说:“没什么的。” 离发车还有几分钟,你把行李放上了行李架,从包里找出了气垫,卡在脖子上,坐 到了靠窗的位置。老郁摸了摸你的气垫,说:“你小子真能装,还说没什么,你看证据 都出来了,还带香味呢。”“你别瞎猜啦,不是的。”你往前坐了坐,然后斜靠在了窗 户的那一面。 一个女人向你们走过来。她提着一个大箱子,走到你们对面的位置停了下来,俯下 半个身,对你们笑笑:“你好,能不能帮我把箱子放上去啊。”“好啊,好啊。”你和 老郁都起身了,但老郁比你更快。他一用力把箱子提了起来,但还是举不上去,你走过 去在下面托了托,总算放上去了。女人对你们说了谢谢,撩起裙子的下摆,并拢双腿, 坐到了你的对面。 “你好象不是温州人吧?”老郁对那女人说。 “对,我不是,我是丽水人,来这边做演出的。” “演出?你是演员吗?” “算是吧,我是学音乐的,来这边参加一个晚会。” “那是歌手喽?” “是的,是唱歌的。” “怪不得呢,我听你声音就特别甜。” “有吗?谢谢。” “你经常来温州演出吗?” “嗯,偶尔会来一次,只要这边有邀请,就会来。你们是哪里人?” “你猜猜看。” “温州人。” “为什么?” “因为你的翘舌音老是发不准啊。” “这都被你知道,你太强了。” “没什么,我有几个朋友也是温州的,所以对你们的话有点熟悉。” “原来这样啊,你喜欢温州吗?” “还行吧,不过你们温州人太精明了。” “那是有些人,我就挺老实的。” “你,看来也很狡猾,哈哈!” “唉,瞎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项姬。” “相机?照相机吗?” “不是啦,是项羽的项,虞姬的姬。” “哦,原来是这个啊,好名字。” “你叫什么。” “郁门。” “郁闷?你的名字太有意思了!” “晕,是郁闷的郁,关门的门。” “哦,原来是这个啊。那位帅哥叫什么名字?” “喂,人家美女跟你说话呢,你走什么神啊!”老郁拍了一下你。 “哦,对不起,我叫夏和。”你把头转了过来。 “夏和,夏天的夏,荷花的荷吗?” “不是,是以和为贵的和。” “哦,是这个啊,蛮好的。你们是做生意的吧?” “你说呢?” “应该是吧,你们温州人基本上都是做生意的。” “那你就错了,我们是电视台里的。” “温州电视台吗?” “是啊,我们是记者。” “哦,幸会啊。有名片吗?给我一张。” “嗯,我找找。”老郁把他的背包拎了上来,很认真地里里外外翻了翻。 “不好意思,忘了带了。” “那,那你们的号码给我一个吧。” “这个可以,我给你我的手机号码吧。我们电视台最近可能有晚会,到时候打电话 给你。” “那太好了。” “你的号码多少,我打一个给你好了。” “嗯,也好,我把号码报给你。”项姬把号码告诉了老郁,老郁打了一个过去,响 起的音乐是《好日子》。 “你的也给我一个吧,夏和。”项姬对你说。 “好啊,我也打一个给你好了。”《好日子》再次响起。 “好了,那我们以后常联系,好象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丽水,我要先睡会儿,你们 到时候记得叫我啊。”项姬拿了件外套盖在身上,窝在窗户与座椅之间的角落里睡了。 老郁似乎也有些困,打了个哈欠,把手交在胸前,也歪过头睡了。剩下的你在看着 窗外。这时窗外已换了一片片树林,阳光经过叶子的分割,斑斑点点地落进来,在桌子 上画出了一些不规则的图案。 列车在接近丽水的时候,开始减速,车轮与铁轨摩擦出了“刺刺刺”的声音,本来 不断移动的电线杆子也慢慢站稳了。到最后,车身晃了一下,彻底停住了。项姬和老郁 也被晃醒。项姬揉了揉眼说:“这么快就到了啊。”老郁打了个哈欠,起身说:“我帮 你拿行李。”项姬甜甜地笑了笑:“太谢谢了。”老郁说:“客气什么,大家朋友了嘛, 以后常联系啊。”说着,把那个大箱子使劲拉了下来。“嘭!”箱底碰到了小桌板,你 放在上面的一瓶水跳了起来,掉到了椅子底下。你俯下身去拿。项姬经过你身旁,对你 说再见,你看了看她那双金色的高跟鞋,也说再见。 老郁跟出去了,在隔了三个位置外的出口跟项姬说再见,还挥了挥手。车子又启动 了,透过窗,能看到项姬使劲地拖着箱子向出口走去。 “可惜了,怎么才到丽水啊!”老郁做了个深呼吸后,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对她有意思啦?”你旋开矿泉水,喝了一口。 “随便玩玩啦,能上手最好了。” “你个色狼。” “我色狼?你不是到公司没几天就泡到一个啦?” “我哪里有啊。” “没有,那这个是什么?”老郁拍了拍你的气垫。 “这个同事借的好不好,要还的。” “呵呵,少来了,同事?鬼信!” “不信算了。” “你这人啊,不老实。不跟你说了,我继续睡觉,到了衢州再叫我。”老郁拿了本 书盖在头上,这样他的脸全被遮住了,书脊往上翘着,像一张面具。 你也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来看,是一本小说。封面很素,只有几个黑体字。你翻到 了有书签夹着的那一页,把书签拿了出来,放到小桌板上,用矿泉水压了。阳光有点烈, 晒在书页上会泛出刷白刷白的光,于是,你身子稍稍前倾,把书拿到了小桌板下面来看。 窗外的风景与你彻底隔绝了,途中过了三个站,四座山,都只不过是在你翻书的一 瞬间。你看得很痴迷,连列车上的推销员经过,都不曾抬起头来,甚至老郁的整个身子 倾斜在你身上,你也只不过推了推。书在你手上是那样安稳,仿佛睡在母亲怀里的婴儿 一般,即使列车如何抖动,它都不曾掉到地上。你真的很像一个母亲,像抚摸婴儿的脸 庞一样,细细地抚过每一页,在有些页面还会稍稍停顿一会儿。看到了第二部结束,你 才慢慢直起身子,来回扭了扭脖子。此时你的手机响了,其实前十分钟它就响过一次。 你掏出手机,看了看,是秀丽发来的短信,她问你到哪里了,上一条也是。你回了句: 到龙游了,谢谢关心。不一会儿,秀丽的短信又发了过来:还要多久能到?你回:还要 一个小时。秀丽似乎很高兴,接着过来的一条多了一个笑脸外加一句:那就好。你看着 那个笑脸,停顿好一会儿才编辑了回复短信,但这时手机信号突然没了,你只好把手机 重新放回兜里。 列车有点加速了,好像一个攒足了劲的汉子,跑得越来越快,车身也稍稍有点抖动。 你不再看书,把书收到了包里,将手交叉,抱着自己,又开始看窗外的风景。窗外有些 人在走动,是一些学生,他们在等着列车过去。经过他们的一瞬间,他们的目光齐刷刷 地射过来,但一转眼,就被火车甩到了身后。前面只有一些矮矮的砖瓦房了,不,还有 一些广告牌,是钱江源啤酒的,它们整齐划一,每隔一段都会有一个。它们在告诉你, 衢州到了。 老郁似乎在做一个噩梦,眉头紧皱,呼吸急促,连续发出了好几声“嗯嗯”的声响, 你轻呼:“老郁?”老郁没醒,仍然在“嗯嗯”地哼着。你又叫,提高了声音叫:“老 郁!老郁!”老郁才甩了甩头,睁开了眼。他显得很累,虚脱了一样靠在椅背上,嘴巴 里喃喃了一句:“终于到了。” 车子停稳后,你先出去拿下了行李。老郁的脚麻了,不能走,由你托着他慢慢下车。 等到走到过道旁时,车子启动了,慢慢离你们而去。过道口是一条黑漆漆的下伸楼梯, 你正要扶老郁下去,老郁推开了你,说自己能走了。果然,他像一只兔子一样,拿起行 李蹦下去了。 在过道里转了一圈后,前面豁然开朗,出口到了。老郁向远处招了招手,一辆绿色 的出租车顺从地转了过来,你说:“还是坐公交吧?”老郁努了努嘴:“不就五块钱嘛, 上去吧。”他坐到了副驾驶座。你看了看他,把包扔进去,坐到了后面。 车子在市区的大道上缓缓而行。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叶都换过了,嫩嫩的,能透 出光来。 “老郁,我们要不要给许老师买点东西?”你拍了拍老郁露出来的肩膀。 “我看算了吧,我们让他介绍工作时,他都躲着我们,买给他做什么。” “不过……” “不过什么啊,没事的,眼下学校里快招生了,说定他还求我们呢。” “求我们?那不可能吧。” “相信我吧,等下就你知道了。” 车子停下了,老郁叫你先下车,自己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扔给了司机。 你打了个电话给许老师,问他在哪里,许老师说就在楼下办公室,你说你们也在楼 下,许老师说那你们站那里,我出来接你们。 你和老郁走到了一棵香樟树下等着。香樟的花都开了,香气在烈日的暴晒下,变得 非常浓烈,你的鼻子抽了抽,打了个很响亮的喷嚏。老郁问你怎么啦?你说这花太香了。 老郁吸了吸鼻子,说的确蛮香的。 许老师过来了。他很瘦,身上的那件白衬衫被风吹进去,紧紧地裹着,显出了杆子 一样的身子。他朝你们挥了挥手:“说你们好象白了啊。”老郁笑笑说:“老师你好象 也胖了。”许老师晃了晃食指和中指说:“的确胖了两斤,来来来,先到我办公室坐吧, 我最近调到了外教部,所以在楼下办公了。”“哦,老师高升了啊,恭喜,恭喜。” “嘿嘿,没什么,只不过比以前稍微轻松了点。” 许老师请你们在他的办公桌前坐下,还给你们倒了水。老郁偷偷地递了个眼神给你, 你笑笑。 “你们的工作怎么样啊?”许老师也坐下了。 “还行,我在电视台学做拍东西。”老郁说。 “进电视台啦?有能耐,不错不错,夏和怎么样?” “我在一家公司做企业报,马马虎虎。” “那也不错啊。你们现在都出息了。对了,这是你们的毕业证书,你们签个字,拿 过去。”许老师把毕业证书递给了你们。你和老郁签了字。老郁给单子递还给了许老师, 许老师检查了下,打开抽屉放了进去。他拿了出一包烟,抽出了一支,点着,深吸了一 口,烟从鼻子里慢慢喷出来。你和老郁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嗯,这次呢,叫你们来,其实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们。”许老师开口了。 “老师您就别客气了,有什么事,您就说话吧。”老郁微笑着喝了口水。 “是这样的,眼下学校里快招生了,我有50个名额,所以想请你们在你们那边帮我 留意下,如果有意愿的,给我来个电话。” “哦,就这事啊,好办好办,我跟我们那边学校里的老师很熟,到时候我到学校说 说,应该会有很多人报过来的。” “好,好,好!这样最好了,那这事我就拜托你们了,本来我还不好意思说的。”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你是我们老师嘛。” “嗯,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晚上九点的车。” “哦,那晚上到我们家吃了饭再坐车。” “那不要了,我们还要到衢江那边去一下,夏和还要见个客户,夏和是吧?” “嗯,对对,等下是要去见个客户。” “啊,在这边都有客户啊,你们公司做得挺大的嘛。” “夏和,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吧。” “好,许老师,我们先走了。” “急什么啊,再坐会儿嘛。” “不了,不了,下次再来吧。” “这样啊,好,那我就不留你们了,我那事,就拜托你们了。” “一定,一定,我们一定记在心上,许老师再见。” “再见。”许老师把你们送出了门口。 “哼,你看吧,被我说中了吧?”走到了校门口,老郁的鼻腔里发出了一声闷响。 “想不到许老师这人也这么世故啊。” “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接下去你打算干吗?” “我打算去买点板栗带回去。” “哦,那你去吧,我去蓝月亮那边转转,以前一直想去来着,就是没钱,今天来了, 正好去逛逛。” “好,你去按摩吧,我买完了过去找你。” “不用了,我们还是在火车站碰头吧,我可能会在那边多待一会儿,你可以到其他 地方再转转。” “那也行,那我们就在火车站见了。” “好。火车站见。” 你和老郁分开了。他坐上了一辆出租车,你朝农贸市场走去。 再次坐上火车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灯光,火车加速后, 它们在远远的地方逶迤成了一条条眩眼的光线。老郁在你旁边生龙活虎地说道着蓝月亮 的小姐如何漂亮,但你没心思听了,你的眼皮子在打架,迷迷糊糊地歪过头,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