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又是新的一天,你在比昨天更早的时间里醒过来。你闭着眼,从外表看,你应该还 在熟睡,但你那只露外被子外面的左手背叛了你。此时,它正在床沿上来回徘徊,从一 木纹走到另一条木纹,又从另一条木纹处再走回来。五只手指好象一只不知疲倦的爬行 动物一样,没有一刻停歇过。它们这样的爬行已经快三个小时了! 窗户紧闭着,窗帘也拉着——你昨晚睡前拉上的,只有微弱的光从一丝丝的缝隙里 挤进来,但它们很快就被这一团团漆黑消融了。声音不同,它们视这层层的障碍如无物, 清晨赶着上市的运菜拖拉机在嚣张地发着“哒哒哒”的马达声,楼下的婴儿也不甘示弱, 他已经哭了接近一个小时,虽然声音有点沙哑,但穿透力依旧不容小视,还有偶尔传来 的轮船汽笛声,它们每当从桥下过去时,也都会响几声。当然这是能听清楚的,至于那 些模糊的蚊子叫声,从楼上厕所里顺着水管不断下落的水声等等,则像《西游记》里的 那些小妖精,它们也会经常出来摇旗呐喊。这一切,不论你的耳朵愿不愿意,它都得接 受。至于你,闭着眼睛的你,只能算主张“非暴力运动”的圣雄甘地,在做消极抵抗罢 了。 在六点钟快到来时,你的手机响了,不是闹钟,是短信,在这之前它已经响过两次 与这一样的铃声了,那是昨天晚上9 点,午夜12点的时候。那两次,你都没查看,在第 二次响起时,你把它塞到了被褥下面。不过这一次,你查看了。在漆黑一团的房间里, 那块小小的绿色屏幕显得格外刺眼,你微肿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是项姬发的, 三条都是。第一条:不好意思,在酒吧玩,没听到你的短信;第二条:你不会生我气了 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第三条:猪头该起床啦!你笑了,但没回复,把手机放下又继 续闭着眼。 到了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闹钟,你把手缩回来,放在腰旁边,然后用力一撑, 坐了起来。又甩了甩头,你下床了。晃悠着向洗手间走去,你脚步踉跄,跟一个醉鬼差 不多。打开灯,洗手间的镜子里现出了一个枯萎了的男人。你两腮的肉在一夜之间迅速 地缩了进去,显得嘴巴格外地尖。嘴唇也起了皮,如同龟裂的田地。只有头发还是依旧 倔强地向各个方向伸张着。 你扭开水龙头,把头埋在洗手盆里,让水从后脑上冲刷下来。水先是把你的头发打 湿,接着把你的脸彻底淹没。可你还没把头抬起来的意思。洗手盆里的水位继续上升, 到了快溢出的时候,你的头猛地向后一仰,甩出了一条带水珠的弧线。有些水珠落在镜 子上,把里面的那个男人模糊了。 “啪”,你把水龙头关掉,开始洗漱。刷牙的时候,吐出了一口血,你张嘴,凑近 镜子,是牙龈在出血,红色的血液在牙缝间慢慢地渗出来。你赶忙含了一口水,过了一 分钟,吐出来,水是红的,不过牙龈不再出血了。扯过毛巾,你把头发和脸抹干,用梳 子把头发梳梳齐就出去了。临走前,你把昨天买的那本《丰子恺散文集》也带走了。 你坐在车里,给项姬发了条短信:“不好意思,刚刚才看到你的短信。”很快,项 姬回复:“昨天你生气了吗?”你的手指在按键上敲了敲,敲出一句:“昨天我很累, 给你发了短信就睡了,我没生气。”“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去上课了,88。” “好,你去吧。”你把手机塞回兜里。 到了公司,秀丽他们都在门前站着。你问他们为什么不上去,他们指了指房顶,说 上面在钉东西,太吵了,你又问做什么。阿明说,你还不知道吗,台风要来了。你抬起 头看了看天,天阴着,但没风。 “各个办公室记得把窗户关好!”生产部主任正在来回巡视,他一边走一边叫。 “你们的窗户关好了没?”他向你们走过来。“好象已经关上了。”秀丽回答。“不要 好象,再去检查一遍。”生产部主任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这就上去,张敏你们也上去 检查下吧。”秀丽上去了,你们也跟着上去。 “这个刘主任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阿明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有什么办法,现在全公司就他最大了。”秀丽在检查窗户,她把每个插梢都拉了 下。 “夏和,你不去你自己办公室看看吗?”张敏问你。 “我那边,我昨天下午就关上了。你那边呢?” “我那边,是对着车间的,我都没开过。” “你说台风来了,我们会不会放假啊。”秀丽也坐下了。 “有可能会,就楼上这层东西,估计没两三下,肯定给吹没了。”阿明用食指指了 指屋顶。“不过也难说,楼下那家伙听说很苛刻的,上次天气最热的时候,车间里没活 做,他也不让工人走。” “我也听他们说过,这人是比较小气的。”你说。 “你们不要说他了,万一被他听到就麻烦了。”张敏朝楼梯看了看。 “怕什么,顶多被开除嘛,反正也就这么点工资。”阿明拍了下桌子。 “那可不是这么说,像你们大学生当然不在乎啦,但我们这些高中毕业的就没那么 容易了。” “你不是有好几年工作经验了嘛。” “没用的,现在都看文凭了。” “窗户都关上了吧?”生产部主任突然从楼梯处冒出来。 “关上了,都关上了。”秀丽的眼睛朝你眨了眨。 “那就好,你们今天都在大厅里待着吧,反正办公室里也闷。” “主任,台风来了,我们放假吗?”阿明问。 “这个我得问下王总再告诉你们,秀丽,你把前面这几张桌子擦一擦嘛,虽然没人 坐,但干净总是要的嘛。”生产部主任用手在一张桌子刮了下,伸过去给秀丽看。 “我马上擦。” “王总太忙,有时候来不及跟你们说,可你们要自觉啊。”楼下有人叫,生产部主 任下去了。 “唉,我现在真希望王总快点回来。”阿明说。 “我也是。”你说。 “好象有点起风了。”秀丽侧过身看着窗外。 “真的假的啊,没这么快吧。”阿明站了起来。 “骗你做什么,你自己过来看嘛。” 外面的确起风了。窗户“嘭嘭”得响了几声,屋顶上的铁皮也“啪啪”地回应着。 你们都站起来看窗外。窗外,目力所能看到的田野正像一片海水一样,不断荡漾着;近 处,那些茅草经不住大风的吹拂,也都纷纷匍匐在地上。只一瞬间,天就黑了下来。雨 紧跟着就下来了。生产部主任还在叫:“把大门拉上,听见没有,把大门拉上!” “老天啊,怎么说变天就变天啊。”阿明的嘴角抽动了下。 “这可怎么办啊,早知道早上就请假了。”秀丽皱着眉头。 “没办法了,看来我们都得在公司里待着了。”阿明说,“算了,我们打牌吧。” “打牌,你还有心打牌,要是公司被刮倒了怎么办?” “你个乌鸦嘴,有这么容易倒嘛,就算要倒,你现在出得去吗?” “可是……。” “别可是了,打牌打牌。” “被主任看到不好吧?”张敏问。 “你还真把他当回事啊。我们老办法,我坐边上,他一来我就能看到。”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雨点像石子一样不时地砸着玻璃。临近一个厂的大门前,一棵 小树被连根拔起,打着旋地从你们窗前发飞过。只听得一声巨响,楼下的人也都齐声 “哦”了一声。秀丽刚抓好最好一张牌,被那一声巨响一吓,把手里的牌一丢,死命地 抓住了你的手。阿明笑了,说瞧把你吓的。秀丽拿眼瞪了他一下,说人家女孩子嘛。说 完,她俯下身去捡牌。可还没捡起,屋顶又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又是一声巨响。 这次秀丽干脆扑到了你怀里。你也有点蒙,过了好一会儿才拍拍秀丽的脑袋说没事了。 秀丽起身对着你笑笑。 楼下一阵骚动。你们四人也都下了楼,只见很多人正从车间那边出来,由于没什么 地方好去,他们都进了黄伯的小屋子,你们也进去了。在小屋子里坐满了人。他们围着 黄伯,听黄伯在说事。 “这样的台风就算大啦?我还见过这更大的呢。那年,我在舟山当兵的时候,听说 有国民党的部队过来了,就出去侦察,还是我带队去的。我乘着船,上了一个岛,刚上 去,台风就来了。岛上的树都被拔起了……” “那你们没被吹跑啊?”旁边的一个工人问。 “我们?我们躲在一个山洞里,要不然早被吹跑了。嘿,那风大啊,吹了一天一夜 才过去。到了第二天,风稍微小了点,我们扒开洞开到外面一看,你猜怎么样?外面那 些树除了有几棵大树还在,其他的全没了。更有意思的是,海上还漂着一艘底朝天的大 轮船,竟是国民党的。一场台风,把他们全军都给消灭了。” “你吹牛吧,黄伯。”阿明笑嘻嘻地在床上坐下。 “我吹牛?你看这个是什么?”黄伯指了指脸上的那道疤,“这个就是被台风刮起 的石头划的!” “唬!”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将嘴巴张成一个O 形。 “还有一次,更危险,好象还是97年的时候,那次的台风也大。我和我老婆子正屋 里睡觉,突然听到一阵喀啦喀啦的响声,好象就是木头断了的声音。我赶忙叫醒老婆子 朝外面跑,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才跑出去,屋子就被掀翻了,那个险啊。” “黄伯,今天这风应该不会把房子掀翻吧?”张敏问。 “不会,这风只是听着响声大,不厉害的。你看吧,再过一会就转南吹了。” “能转南就好了,我们这里就吹不到了。” “你们里面出来几个,把门敲一敲,没看到门瘪了吗?”生产部主任又叫了,可屋 里谁也没动。“赶紧出来啊!”靠近门的几个人出去了,你们也尾随着他们出去。 车间那边的大门被那棵小树砸出了一个凸起。生产部主任正用手在按,可是门没有 丝毫反应。“你,你,还有你,去车间拿锤子过来,把门敲敲平。”那几个工人哦了一 声。“你们几个!”他指了指你们,“也到楼上看看,看看窗户有没有破,有破的话, 赶紧拿胶带纸粘上。快去!快去!”他向你们使劲地挥了挥手,好象他挥挥手就能把你 们赶到楼上去似的。 “走吧!”阿明率先上去了。 你的手机在这时候突然响起,你打开,上面是一个你没储存过的号码。你接了。 “喂。” “……” “有啊,我们这里也刮了。” “……” “哦,还好,在公司里。” “……” “没事,在里面没出去,你放心吧。” “……” “回家?说不定的,可能这个星期会回去。” “……” “嗯,我知道,我会小心的。”你合上了手机。 “你家里打来的吗?”秀丽问。 “是啊,我妈妈问我这里是不是也刮台风了。” “哦,你妈妈蛮关心你的嘛。” “还行吧。” 楼上仍旧很平静,除了四周的玻璃在颤抖。 “风小下去了。”张敏踮着脚朝窗外看。 “那我们等下跟主任说下,让我们提前走,要不然再大起来就走不了了。”秀丽说。 “算了吧,那家伙现在估计火气正大着呢,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了。”阿明斜坐着, 把腿翘在桌子上。 “对,秀丽,你最好别去找主任,被骂不好,反正还有一个下午呢,说不定风到下 午就停了。”你说,“还是继续打牌吧,反正回去也没事。” “对,我们继续打牌,别管那么多了,天要塌了,你拦也拦不住的。” “阿明把牌给我,我来洗牌。”你说。 “好,给你。” 你接过牌,分开两把,开始有板有眼地洗牌。交叉,重叠,你来回洗了几次。把牌 分出去后,秀丽还有点紧张,拿着牌不时地看看窗外。你说,别看了,风真要大了,我 陪你回去。听你这么一说,她似乎有些镇定下来,不再看窗外了。 出,接,挡……牌局终于有条不紊地进行开来。打了几把后,你们似乎都把窗外的 台风给忘了,尤其是你兴致越来越高。到中午,你甚至自告奋勇地出去买快餐过来吃。 阿明高兴了,说要是这台风不停就好了。张敏问他为什么,他说有夏和这么伺候着,多 舒服啊,说得秀丽和张敏都笑了。 下午继续打牌。 风又大了起来,比先前的更大,有些屋顶的瓦片都被掀起。阿明把随身带的一个MP3 调到了收音机模式,里面正在播放新闻,一个女声严肃地说:“由于台风风力过大,希 望广大市民尽量不要外出,以免造成人身伤害……” “完了,这下真的回不去了。”秀丽有点不耐烦起来。 “别急,要是真走不了,我办公室的沙发给你睡。”阿明说。 “嗯,没事的,说不定下班的时候就转南了。”你仍然镇定自若地出牌。 “秀丽该你出牌了。”张敏轻敲了下桌子。 “唉,你们三个真是神仙啊。”秀丽摇了摇头,出了一个炸弹。 “好,我要。”你出了个五线。 “我不要。你出。”阿明拍了下牌。 “炸弹。要不?” “不要,都让你出光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哦。还是一个炸弹。”你手中牌出光了,你做了头家。 “不能跟这家伙打,他今天运气太好了。”阿明苦笑。 换到张敏出,张敏出了个单张,结果被秀丽吃住。秀丽出了个三连对,张敏不要, 而出一个单张,又被阿明接下。结果张敏一个牌也没再出来,这把她输得最多。 “你们看,那边出车祸了。”阿明站起来指着窗外。果然在高架桥上,一辆车撞到 了胡栏上。 “看来风太大了,这么大的车也吃不住。”秀丽皱了皱眉头。 “嗯,所以啊,还是安心在这里打牌,别打算回家了,要不然吹跑了就麻烦了。” 你说。 “夏和,你今天倒镇定哦。” “我,有吗?我没感觉。反正没事情嘛,所以就不着急了。” “我倒是担心家里的房子,不知道窗户有没有关严实。” “你现在担心也没用啊,外面风这么大,你总不能现在回家吧。” “唉……” 你拿起牌,继续洗牌,像一把开始那样,一丝不苟。 牌一局局地过去,转眼间天渐渐暗下来,离下班的时间已经只有10几分钟了。阿明 这时候似乎也有点着急起来,他不时地朝窗外看看。窗外的风一阵紧一阵慢地刮着,丝 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不下去走走啊?”黄伯从楼梯口上来。 “怎么走啊,外面刮着风呢?”阿明瓮声瓮气地说。 “已经开始转南啦。”黄伯说。 “不会吧,还是那么大嘛。”你插了一句。 “你等下看吧。看看那些云就知道了。”黄伯指了指外面的天。 你走到窗口,揉了揉眼睛,盯着外面的天空看。在东北角,一堆云正在慢慢分裂, 在它们后面,一丝丝鱼肚白正露出来。看着那些白色渐渐扩大,你的脸轻微地抽动了下。 “夏和,我们准备下走吧。”秀丽跟你说。 “你先走吧,我今天可能要去补鞋的地方拿鞋。” “哦。”秀丽看了你一眼,下去了。 你回到了办公室,拿了书,又坐了一会儿,才下楼。你还是走着回去,走得比昨天 更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