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乡间 我本不指望会遇到扬连成,猜想他一定出外打工去了。即便有这样的设想,但 也无所谓,因为我并不把找他作为出行的主要目的,我只是想散散心,舒畅一下自 己的心情。 当我乘火车到了达县市,然后坐长途车到了扬连成的乡镇时,我没有想到竟然 能遇到他。 他家在离镇上还有几十里远的一个小山村里。我在一个少年的指引下来到他家 的门前。门上木板的颜色经过风吹日晒已经发黑。 我敲敲门,门开了,露出一个扎着小辫十五六岁的少女脸孔。她脸色苍白,显 然营养缺乏,身上穿的短衫已被洗得发黄,只有脸上的一对大眼睛闪耀着青春的光 彩,她上下打量着我,好奇地问:“你找哪个?” “扬连成住这儿?”我问。 “你找我哥呀!他到镇上去喽,你是哪个嘛?” “我是他的朋友,从重庆来看他。” “是我哥的朋友啊!快进!快进!”小女孩热情地请我进去。 这是个有点破旧的院落。院里摆着各种农具,院墙上靠着一排刚砍的竹子,院 里有三四间盖得简陋的砖房,是那种在四川随处可见的式样,房顶已被雨水泡黑发 霉。 我被小女孩请进象是客厅的房间,即刻闻到屋中散发的霉味,房里有几件简陋 的家具,在一张桌子旁摆了几张竹椅,房角的柜子上放的一台旧收录机似乎这里最 奢侈的物品了。 我被小女孩让到竹椅上坐下来,小女孩非常利索地给我倒水、让烟,似乎与我 没有陌生感。 “你哥啥子时候回来?” “不晓得!他和我姐、我妈到镇上买农药去喽!大概下午回来!” 我看看表,现在是中午一点左右,看样子我得在这里坐等几个钟头。 “你是扬连成的小妹吧!”我问。 “你咋子晓得?” “你刚才不是说喽扬连成是你哥!” 小女孩羞怯地笑了起来,“你是我哥在火车上遇到的重庆朋友,对不对?” “你咋子晓得?”我好奇地问。 “我哥说过好些遍你的事情。说你在深圳遇了车祸,腿瘸喽!说你好悲惨哦, 钱没挣到,还搞了个残废。我一听你说是重庆来的,看你腿有问题,我就晓得喽!” 小女孩口无遮拦,快人快语,看起来很聪明。 我开心地笑了,感到自己与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交谈真是很有意思。 “你爸呢?”我问。 “他去年生病去世喽!”她说这话很平淡,并不对我不妥的问话有什么介意。 “你好大年纪?” “十六岁!” “现在上高中喽?” “哪里!我退学喽!” 我没有感到吃惊,这在四川农村女孩子中很普遍。 “你干啥子退学?” “给我爸治病欠债了,家里没得钱让我上学!” 我默默地点点头,这种事在农村太多了,毫无福利,仅依靠微薄的土地来生存 是多么艰难的事。对某些人来说几百元钱是掂手即是,可以随意挥霍,但对于这样 的人来说,可能就是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东西。生活的重压对农民来说已经没有 多少东西可奢望的了,生存是第一重要的事情,读书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早早承 担起家庭生活的重任,在这样的家庭中作为一个女孩子来说似乎必须如此。 “你想读书吗?” “想啊!可想有啥子用?家里又没钱供我上学。” “读书不一定非上学不可哦!” “不上学哪个学?” “自学嘛!” “自学!咋子自学?”她似乎头回听到这样的事情。 “自学就是自己看书,自己学喽!” “你开玩笑喽!我哪里买得起书哦!再说我脑子笨,哪个能自学哦!” “没有书可以借嘛!脑子笨可以多用功嘛!再说有几个人天生就是聪明的?聪 明要靠不断学习才能提高,学的东西多人就聪明喽!” 她不相信地摇摇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说:“你看我可以自学喽?” “那当然!其实每个人每天都在自学。你想想哪个人刚生下来就会说话?好多 生活中的事情也不是一点点学会的。只要有决心,持之以恒,就会有收获。” “自学能考上大学吗?” “干嘛非要考上大学才学习。自学是提高自己的素质,以后可以在社会中增强 自己的竞争力!你不想到外面看一看吗?” “当然想了!” “那就要提高自己的能力,否则你出去也是个出苦力的打工妹!” “你说我要提高哪个能力?” “首先你要学会读书、写字,这是最基本的。” “这个我会,我会读小说,写信咧!” “那个很好!其次要学会理解和思考。” “理解和思考!啥子意思?”她不解地看着我。 “这是自学中最重要的一步,比方说你读了本小说,小说中的情节你看懂了, 这只是看热闹,关键是你把书本扔到一边的时候,你要思考故事中所说明的问题是 什么,它有哪些深刻的内涵。你不能只看到东家生了一头猪,西家杀了一头羊这样 简单地理解书本中的内容,你要展开分析和联想!” “分析和联想?” “分析和联想──。咋子说呢?比如东家生了一头猪,你就要想这是一头什么 猪啊?是白的,还是黑的,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大耳朵的还是小耳朵的。另外你还 可以联想这家人看到猪娃出生会怎么样,是高兴还是发愁,是要自己养还是要卖掉, 如果是要卖掉能卖多少钱,赚了钱该咋子花钱。联想是丰富自己思维的一种最好的 方式,许多知识是通过联想才巩固和搞明白的。” 她听得很认真,对我开始产生信任,没有先前的羞怯,我感到与一个思想没有 定型的孩子谈话很容易沟通,很容易把我的价值观灌输给她。 我问她:“你爱做梦吗?” “爱!” “那好!联想和做梦差不多,就是对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在头脑中进行二次加工, 编一些没有发生但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你养成了这种习惯你就学会思考问题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其实,学校老师讲的东西在书本里都有。老师的作用是把学生把看不懂的问 题进行解释,评判学生理解的偏差。老师可不是把书里的东西一哈子都给学生背出 来,这样的老师会害了学生,养成学生依赖老师的坏毛病,没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能 力,没有创造力。这种学生最后除了老师讲的东西以外没有其它有创新的东西,这 种学生在外面也没法子混。” 她在听我讲时从眼睛里透出的目光非常虔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凭直觉感 到她是一个头脑聪明的姑娘。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家庭里,她也许会是一个 好学生。 ……… “你叫啥子名字?”我问。 “杨连妹!”她大声地说。 “杨连妹,这个名字谁给你起的?” “我爸!名字好不好?” “咋子说呢?你这个名字太土气喽。对一个人来说名字很重要,女娃的名字要 起得好看好听才好!” “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你能不能给我改个名字?” “我?”我吃惊地张大嘴,“不要开玩笑喽,你家里人不会同意的!” “我的名字,又不是他们的。我想改成咋样就咋样,他们管不着!”小女孩倔 强地说。 我笑着摇摇头,“不行!我没有那样大的权力!” 她拉住我的衣袖,带着小孩子撒娇的神态开始央求我。 我被她缠不过,于是说:“好喽!我给你起一个,不过不能告诉你家里人哦!” 她使劲地点点头。 我思考了一阵,“就叫杨波吧!取大海扬波之意。” “杨波!杨波!”她嘴里念叨着,脸上绽出会心的微笑,我知道她很满意。 经过一下午的聊天,我与一个十六岁稚气未尽的小姑娘已成了好朋友。与她的 谈话使我忘记自己的苦恼,这可能是质朴带来的活力吧! 当太阳西沉的时候,扬连成和他的家人回来了。 扬连成见了我非常惊讶,张大嘴半天才敢认我。 “你变化太大喽!我记得去年你瘦得象竹竿,现在看起来结实喽!你拐杖扔掉 喽?” “是萨!你也变喽!” “你从重庆来?” “是萨!” “你腿全好喽?” “没的!还没有完全恢复。”我说。 我们见面非常亲热,来之前我还对扬连成是否欢迎我而踌躇,现在这种担心一 扫而光。我告诉扬连成这次出来是散散心,想各处走走,到这里是顺路拜访扬连成, 也是对去年火车上他帮助我的感谢。 我把带给扬连成的东西,几条香烟和一些水果罐头送给扬连成,他受宠若惊, 对我连连摆手。我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反正我带来了,你不要我也是不会拿走的。”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扬连成无奈地收下了。 “你到我这里要多住些日子!”扬连成诚恳地说。 “不喽!我明天就走!” “干啥子楞个急!” “我是出来游山玩水,你们还要做事,我住在这里象啥样子?” “我们有啥子事情做,还不是一点儿农活,我时间多得很!” “在你这里住不方便!” “有啥子不方便?你和我住西间,我们还可以好好谈谈心哩!” 我心里顾虑不知自己是否适应乡村生活,另外我也不想给扬连成一家带来麻烦。 “我还有事情哩!我还要看我的腿哩!”我故意撒谎。 “那你在这住五天,五天咋子样?” “太长喽,我真是要看病!” “那就四天!” “不行!” “三天,三天可以吧,再不能短喽!” 我被扬连成的真诚打动了,这种质朴的性格我在深圳是很难见到的。 “那就三天,但要算饭钱喽!”我说。 “啥子饭钱?你这不是小看人喽!我扬连成啥子收过别人的饭钱?别开玩笑喽!” “那我明天就走喽!” “你这是做啥子嘛?你这不是让我扬连成没脸见人喽。”扬连成发急地说。 “是啊!是啊!你不是让我哥没脸见人喽!”杨连妹急急地插话进来。 这时,扬连成的母亲也开始在旁边劝我,在扬连成一家人的强大攻势下我只好 投降认输。 这是一个贫穷但和睦的家庭。扬连成的父亲去年冬天病死了,于是扬连成再没 有出去打工,因为家里需要扬连成这个男子来支撑。扬连成的大姐几年前嫁了出去, 现在只有扬连成和母亲、两个妹妹生活。扬母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岁月的痕迹 已早早刻在她衰老的脸上,皱纹和褐斑是生活重压的见证,长期的劳作已使身体弯 曲,枯黄的头发已无意整理。扬连成的大妹是一个文静的女子,正是怀春的年龄, 但瘦弱的身材丝毫看不出发育的成熟,只有在那对男人羞怯的神态上才能感觉到她 心里的秘密。这家人为父亲看病欠了邻里的一屁股债,他们现在所有的希望是在圈 里的几头肥猪了。 我看着扬连成一家的生活,看着他们在生活的重压下所表现的沉着和满足,我 感到惭愧。一个在一出生就注定比农民高一等的家庭中生活,哪里知道生命中还有 比男欢女爱更高贵的东西;哪能体会农民为了生存所付出的代价。 当我嚼着干黄的米饭,看着面前桌上几碟青菜和为我特意炒的鸡蛋暗自问自己 :我还能为自己所受的苦难而感到难过吗?这是让我惭愧羞耻的事情。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