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 作者:颜色 一阿幸站在这栋旧楼的天台上向空中张望。她张开双臂上下摆动,左右打量 自己的手,发觉它们并不漂亮。右边这只,手掌完全扭成一团,叫人想起烹熟的 鸡爪;左边的稍好一些,可她一贯没有洗手的习惯,所以已经黑得如同上好的碳。 阿幸对碳了解不多,她只知道碳最多是用来捡的,或者还可以烧。管它呢,她现 在对这个没兴趣。 前些天,阿幸看见白板打狗子。白板将狗子的钱罐摔在地上,毛票与硬币洒 了一地。白板刁着烟,踹了狗子两脚,说他只顶得鸟用,连磕头也学不会,猪也 不如哩。 白板拉开裤裢在罐子里撒了泡尿,让狗子照照自己的鸟样,狗子便照了照。 白板说,鸟人,把这泡尿喝了。下次再讨不到钱,请你吃大便。 狗子经常喝白板的尿。他只怕白板不给他饭吃。他最怕饿。所以这次狗子也 喝得很利索。阿幸感兴趣的不是狗子是否喝尿,阿幸问白板,老板,鸟人是什么 意思? 白板瞪她一眼,拉着白板一样的脸,给了她一耳光,说,猪哩!鸟人就是跟 鸟一样,没鸟用的人。 阿幸的脸火辣辣地疼。她捂着脸想,人就是人,鸟就是鸟,人怎会象鸟,鸟 又怎么象人哩?阿幸不明白。她今年十四,看起来只有十岁大小。从小跟着白板, 除了讨钱,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关于鸟或者人的事。 于是,在东区美缘商场路口的天桥上乞讨时,她第一次留意起鸟来。城里的 鸟不多,约摸两三个小时,才会瞅见一只。阿幸乞讨的时候是趴在地上的。白板 要求她要不停磕头,把那只残废的右手伸出来,嘴里反复念,可怜我可怜我,谢 谢叔叔谢谢阿姨谢谢爷爷谢谢奶奶谢谢……所以阿幸每看一次鸟都特别累,因为 她的脸对着地面,磕头的时候为了看着天总得费劲地翻起白眼。 那天她总共看见五只鸟,至于是什么鸟,她也不知道。 看鸟飞时,阿幸想,既然鸟可以飞,那么鸟人是不是也可以,飞是种什么感 觉呢? 阿幸不能想象飞是种什么感觉,她从未飞过,看到鸟在飞时仿佛很爽的模样, 她便想,如果我是鸟人就好了。 关于飞的问题,阿幸想了很久,她不明白鸟为什么会飞,怎么也想不通。倒 是这两天,她讨到的钱明显多起来,白板脸上有了笑意,拍着阿幸的脑袋说,阿 幸,不错不错。今天给你吃大份白米饭。阿幸揉着因为翻得太久酸得发胀的眼睛, 觉得很好笑,想,大概那些人以为她不仅手残而且眼瞎,所以才不好意思再丢毛 票,而丢起块票来了吧。她才管不了这么多,反正钱也到不了她手里,都被白板 收了去。 她现在关心的不是白米饭,而是鸟人。阿幸说,老板,我不吃白米饭行不行? 白板的脸象拉面似的猛拉下来瞪起白眼说,还想吃什么?想死哩是不是? 阿幸说不是,她说,我只是想知道,鸟人可不可以飞。 白板愣了一下,给了她一耳光说,犯傻哩是吧?鸟人!再罗哩八嗦,屎都没 得吃。 这时,白板的牌友小三叫叫嚷嚷地跑过来拉着白板就走,阿幸知道他们要去 赌了,便不再吱声。白板把饭盒丢到她面前,与小三走了。 饭盒散开来,里面是白米饭,有几粒被洒在地上。 二阿幸失望地坐在墙角。看着饭盒发呆。墙角还靠着黑溜溜的狗子。狗子向 来不喜欢说话,因为舌头不好使。白板又嫌他没用经常不给饭吃,所以狗子瘦得 只剩付骨架,阿幸看到他总会想起那天她路过电视专卖商行门口看到的电视屏幕 上的黑小孩——那个小孩子的皮象被风干的皮革一样皱巴巴地粘在骨架上,一群 苍蝇围着他飞,他的眼睛大大的而且很凸,有小虫从他的眼缝里耳洞里爬进爬出, 让人担心他随时会被这虫蛀空,或是被阳光晒干。这让阿幸印象深刻。狗子现在 就是这付德性,幸好他脸上还没有小虫光顾,所以大概也不会有被虫吃空,阿幸 替他松一口气。可是他的双腿只剩半截——很久以前就被白板砍掉了——所以, 狗子看起来并不完整,他靠在墙角时,不作声便象半截被晒干的尸体,阿幸看了 不舒服。 阿幸有时会感激白板。因为他没有象对狗子一样对她。阿幸常常看着自己扭 曲的手掌庆幸地想,幸好白板只砸坏她一只手掌,没有砍去她的双腿。这样起码, 她还有一只手还双腿可以用,更接近正常人。不必象狗子那样,整天象只狗一样, 用手爬过来爬过去。所以阿幸会很努力地在路人面前装可怜,她想讨更多的钱, 让白板开心一些。 阿幸管这叫,起码算对得起白板了。 “里(你)……支(吃)不……支(吃)?”狗子说话了,他呆愣愣地看着 地上的饭盒,一边拾地上的几粒往嘴里塞,一边问阿幸。白板给的饭,他不敢乱 吃。他和阿幸都为争饭的事挨过白板地打——阿幸被鞭子抽花了一层皮,狗子的 另一条腿,便是因为饭被砍掉的。阿幸看看狗子,摸了摸肚子,感觉并不太饿, 便把饭让给他吃了。 狗子抓起饭盒,疯狂的往嘴里塞饭。看到他那付狼吞虎咽的劲儿,阿幸觉得 挺开心。 她想问问狗子有没有想过关于什么是鸟人的问题,话含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狗子与她一起长大,他知道的她全知道,他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一些。 阿幸觉得自己比狗子幸运,所以也要开朗,偶然会有需要满足的好奇心,没 有答案,她自己会去找。她甚至有过一本小人书,那是她在垃圾堆里捡到的,开 始她并不知道手里的书该叫什么书,是一个过路的小孩子指着她说,妈,你看那 个要饭的拿了本小人书,她留心听到,才知道这书叫小人书。小人书里有许多画, 画得很好看,虽然她不识字,一样看得津津有味。换了是狗子,肯定没兴趣,他 只对能否吃上白米饭感兴趣,其余一概不想。 那本小人书,她本来藏在衣服里——她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藏处——用裤带 绑着,不会掉出来。后来被白板发现了,撕了。这件事让阿幸伤心了一阵。不过 她没有灰心,常常留意那个垃圾堆,希望能再拣到一本。 现在阿幸早已不想小人书,她想的是鸟人。可是这个词毕竟过于深奥,凭阿 幸小小的小脑袋,还不足以想明白。虽然这样,阿幸还是做一个关于鸟人的梦。 三在梦里,她变成了鸟人,当她张开双臂时,双臂就变成了一双漂亮的翅膀, 上面有灰亮灰亮的羽毛,就象她那天看到的鸟的翅膀一样。白板在旁边惊奇地看 着她,脸惊得跟白板似的,她高兴的冲白板和发愣的狗子大喊,我变成鸟人了! 可以飞喽!她展开灰亮的翅膀,飞进了蓝色的天空里。飞呀飞呀,地面的人影越 来越小,就象蚂蚁一样,街道就象一条条绸子,上面有许多芝麻点移来移去。白 云在她身边飘荡,鸟儿在她身边歌唱。她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这般喜欢这 纯蓝色的天,厌恶那灰蒙蒙的地面。她想,一辈子这样飞着才好。 这时候,白板用尖锐的嗓子摇醒她的美梦。她揉开惺忪的睡眼,星星还挂在 天上,月亮已经坠下去了。她和狗子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起来的。白板有一辆三轮 摩的,他用它将她俩载到市区某个天桥上,一处放一个,然后,躲到远处抽着烟, 或是蹲着、站着,守着他们到了中午某个时候,会花一块钱买上一盒白饭,分成 两份佯装路人,丢到她们面前,直到半夜再来接她们回去,给一顿饭吃,一天就 算过了。日日如此,本没什么特别。可是阿幸心里有了新想法。她有点不愿去守 那条冰冰冷的天桥了。那个梦,让她一心一意只想做回个鸟人。她觉得她本来应 该是鸟人的,不知是何缘故,竟然生成人的模样。那个梦里,那片纯蓝色的天让 她一再回味。阿幸想,一定要想办法变成鸟一样的人。 这个想法,已经不再是想法,它此刻简直就是阿幸的理想。 于是阿幸对白板说,老板,能不能放我半天假。白板瞪她一眼,一脚踹在她 身上,阿幸并不疼,白板总是瞪她,让她以为迟早有一天,那对白多的黑少的珠 子要凸得掉出来。她听见白板说,想死哩,你就早说! 阿幸想,她才不会死呢?如果做不成鸟人,连死也没意思了。她对白板说, 老板,我今天会更卖力地讨钱,如果我讨得比以前多很多,你就放我半天假,好 不好? 白板已经开动摩的,摩的的声音响,阿幸见他回头看她一眼,嘴里仿佛骂了 几句,但最后,好象还是听见他最后说的“好。” 有了白板这个字,阿幸高兴极了。她想,她一定今天一定要装出一付很可怜 很可怜的样子,争取更多人的可怜,她今天一定要很卖力很卖力地讨钱,讨很多 很多的钱来报答白板的好心。 白板再如何坏,但是没有他她就活不到今天,所以白板还是不错的。她在摩 地里认真地看着白板晃得厉害的背想。 她看着一边发呆的狗子,希望他也是这样想。 四这栋楼荒废已久。 阿幸现在便站在这楼上,借着仅剩的一点月色,看自己张开的双臂。可是她 怎么看,怎么也不觉得它们象翅膀。于其说它们象翅膀,不如说它们象两树伸在 空气里的树杈,因为缺乏水份与阳光,所以掉光了树叶,也只剩光突突的杈了。 而且,这楼也不够高,只有四屋,又破,却又是她住的附近能找到的唯一栋高楼 了。其实再走远一点,便有更高的楼,但那些楼实在太高了,有保安会阻止她进 去的——除非她是鸟人,可以直接飞上他们的楼顶。如果那样,那些保安就拿她 没折了。但这栋四层的楼与她的要求实在相差太远,远处全被其它的楼给挡住, 风又不大,站在这样矮的天台上全然找不到飘忽的感觉——简直跟在平地没有两 样。阿幸觉得这楼非常失败,便收起双臂冲地面愤愤啐了口唾沫。这样的楼怎么 能让我找着起飞的感觉,更别说变成鸟人了,阿幸想,枉她还特意在阿香饭店铺 门外的水龙头那洗了把脸。 “阿……幸?”这个声音把阿幸吓得一哆嗦,以为遇见了夜鬼,却硬是没有 尖叫出来本能地回头去看。却看到小三拎着个酒瓶站在她身后,大概喝醉了,正 傻呵呵地看着她。“哟……呵呵……阿幸今……今天洗脸了……干净哇!” 月光洒在他邋遢的脸上,倒替他平添几乎鬼模样。阿幸不敢再看,也不答应, 低着头要从他身边绕过去。小三醉得厉害,连站也困难,等阿幸从他身边经过时, 一下跌在她身上。小三一把抱住阿幸,说,阿幸,让……亲一个。说着会呶起嘴 巴往阿幸脸上凑。一股很浓的酒色直往阿幸鼻孔里钻,她想吐。小三的嘴在阿幸 脸上嘴上啵滋啵滋地亲上了,阿幸慌了,双手一齐去推,可是右手使不上劲,只 剩左手,当然推不动他。阿幸急了,哭出声来。小三开始撒她的衣服。她的衣服 本来就破,大概穿了也有五六年,脆得一撕就破,一会之后,她便赤裸在小三面 前。阿幸闻见衣服破碎时灰尘扬起的味道,看见布片的碎屑,在漆黑的天空中飞 扬。 忽然之间,她懒得再动了。 除了白板,小三是她第二个的男人。 十岁那天,白板突然冲她笑。这是阿幸第一次见白板冲他笑。他说,这么大 哩,也该洗洗澡了。于是找到一个大澡盆。添好水,居然变戏法似的拿出块香喷 喷的肥皂说,来,脱衣服,我给你洗。阿幸高兴得起乎跳起来,因为她实在想认 认真真地洗次澡了。在她的记忆中从来出现过没有与洗澡有关的东西,所以她总 觉得身上油油腻腻透不过气,头发结成硬块时常有跳蚤出来作祟。她实在太想洗 个澡了,只是从来没有时间和机会罢了。于是她飞速地脱光衣服,激动地跳进那 个大大满满的澡盆里。 那天她洗得很开心。唯一让她奇怪的只是为什么她洗澡时,白板也脱光衣裤 蹲在澡盆里;为什么白板要在她洗干净后将一根又粗又长的东西使命塞进她撒尿 的地方里。 那次几乎将她疼死,根本没有气力再站起来,还很多血从下面流出来。 当时她想,幸好,明天讨钱时,用不着走的。 当小三也要将那根东西塞进她的下体时,阿幸想到的也是,明天一样用不着 走路的。白板会用他的摩的载着她,不论晴雨把她扔在东区美缘商场路口的天桥 上。当小三终于将东西塞进她下体时,阿幸还是疼得大叫一声。 “小三!阿幸!”白板来了。他晃着手电,一喘喘地站在楼梯台,阿幸的眼 睛被手电耀得一阵发花,她忽然有种想晕过去的感觉。 “我操!小三你发癫哩吗?这么脏你也搞得一下子!不如去死算哩!”小三 被他的手电一晃声音一嚷,醒了一半,再看身下的阿幸,顿时反起胃来,避瘟似 地飞快将玩意儿拨出来。边提裤子边不停向阿幸身上啐唾沫,一团又浓又稠又黄 的痰从他嘴里准确的溅在阿幸唇上,阿幸觉得有点咸。她听见小三说,操! 她的知觉越来越模糊——我今天讨了好多好多钱,当我将满满的钱罐递到老 板手里时,满以为他还能记起今早说过的话。我对老板说,老板,钱给你了,你 答应过我明天让我休息半天的。没想到,他却又翻脸了,他说:“我今早跟你说 过什么哩?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谁给你吃给你住?是谁养你这么 大。居然跟老子讲条件,我看你还是想死哩!”其实这些没有出乎我所料。幸好, 这次他总算没有再打我。只是没给晚饭,仍旧狠狠瞪我,仿佛不打那对眼珠给瞪 出来,便难甘心似的。我担心它们迟早会掉出来的。 我已经准备好,今天晚上去那栋旧楼顶上试试看。看看,能否找到飞的感觉 …… 可惜,夜里的天,不是纯蓝的。 这天夜里,阿幸半昏过去。在昏迷中,她依稀听见白板的叫骂声,还有鞭子 抽在身上瘾瘾作痛的感觉。 阿幸想,何时才能飞呀。 五阿幸病了。一直瘦下去。开始时,她还能挤出力气来磕头,含糊地说可怜 谢谢之类的话。到了后来,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她趴在天天桥上,一动不动, 象一具尸体,连佯装路人扔饭的白板也误以为她死了,直到后半夜,他才有装起 胆去探阿幸的鼻息,居然还未断。白板皱起眉头。他不是不满阿幸还没有死。只 是如果这样,连那些路过的人也以为她死了,谁会再愿给一具路边的死尸丢钱? 白板的眉头越皱越深,阿幸固然是完了,然而,再找一个象阿幸这样会要钱 的小孩就难了。白板抱着一线希望,开来摩的,将阿幸扔上车后座。他甚至买来 一包感冒药,准备等会喂一些给她吃。可是当他开近郊外时——你是知道的,这 摩的一向振得厉害且非常吵闹——阿幸却还没有一点动静。他停下车,回身再探 探阿幸的鼻子。在把手伸过去之前,他便已做好足够思想准备,可是当他的手完 全伸到阿幸的鼻孔下探不见一丝半点气流时,白板还是被稍稍吓到。他的手不再 那么平稳,而是略显哆嗦地拖着阿幸双腿,吃力地将死尸拖到三四十米远的一条 臭水沟里,才终于深深透一口气,回到摩的,发动,走了。白板烦人地想,麻烦 哩,麻烦啊,又得再去和小三商量,上哪弄一两个小鬼来哩。 狗子还在摩的里,他呆呆地向回看。 摩的速度很快,一瞬便没了影。 阿幸听见摩的远去的声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笑了,阿幸记得自己从来 没有这样笑,这是第一次。她希望这并不是最后一次。因为当她开始笑的时候, 感觉竟这么好。 臭水沟的水和臭味漫进她的嘴角和鼻腔,她真实的感觉到臭,这臭本是她熟 悉的气味之一,不过从前她对它从未有过好感,现在这臭闻起来尝起来,竟然还 淡淡浅浅的香甜。这种感觉连阿幸自己也觉得奇怪,可是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想为 什么。 阿幸是病了,病得很重,有时候,她连呼吸都觉得吃力,病痛来的时候,仿 佛全身被抽空,身上刀绞一般地痛,头总是昏沉沉。心脏每跳动一次仿佛都在撕 扯脆弱的神经。每呼吸一次肺就窒息一次。阿幸当然不懂医术,但是她也知道, 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没能让她恐惧,反而让她灵机一动。在振动的摩的后座。她开始装死, 既然呼吸困然,就干脆屏住呼吸。当白板把她拖出摩地时,狗子明白她没有死。 可是狗子并没有说话。阿幸在眼缝里看见狗子呆呆看她的眼神。她很感激。 这接近停滞的呼息给了她一次机会。这机会近乎于重生,想到这里,阿幸的 脸不禁红润起来,她笑了。 阿幸挣扎起来,浑身仿佛在一瞬间充满力气。她挺起胸膛走路,每走一步, 便靠近她的理想一步。几乎可以感觉她的翅膀此刻已孕育在她的身体里。 六城市中心的天堂大厦是本市最高的建筑物,它的高度,足以让阿幸俯瞰眼 前的一切高楼平房人流车马。此刻它便在她脚下。阿幸觉得自己忽然高大了。 昨夜,她偷了一套别人家晾在屋外的衣裳。又咬紧牙在城效的小河里洗了一 次澡。 现在是初春,天气还是冷的。阿幸哈着一口口白气,浸在河水里。她要洗尽 身上累积经年的污渍。冰凉的河水让她瘦弱的身体迅速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她 的牙齿不停在打架。可是她还是洗得很仔细,用哆嗦左手手指一寸一寸揉搓右手 以及身上的毛皮和皮肤。她洗了许久,一直洗到再也搓不出任何垢渍,才爬上岸, 端正地穿上那套偷来的衣裳。 这时,天便隐约亮了。阿幸省视河里的自己,第一次觉得满意。 当阿幸来到天堂大厦时,她看到对面的钟楼巨大的钟正指着七点五十分的位 置。 巍峨的大厦让她精神振奋。阿幸将残缺的右手插进口袋里,仰着头象一位得 意的小姐光明正大地走进大厦正门,这时候居然没有一位保安敢站出来拦她。 阿幸觉得自己已是非同一般的,天堂大厦,便是她的天堂。 天已经亮了,现在是早晨八点钟整,空气显得格外冷冽和新鲜。太阳就悬在 眼前,风安静地吹,眼前是片湛蓝湛蓝的天。阿幸张开双臂静静地想,她和她的 翅膀一起这样想。一只鸟,从她眼前飞过去,居然那么近,近到她甚至可以看见 那只鸟的眼睛有大大的瞳孔每眨一次便会泛上一层白色的膜;近到她可以听见它 擦身而过振动双翅扁扁的羽毛在空气里发出的微微振响。 阿幸安静地闭上双眼,幻想自己就象眼前飞过的这只鸟,又或一位象鸟一样 的人。 她的身体会象风一样轻,她的翅膀便是她的双臂,现在它们完美的展开了, 而那片天便就在身前,随时迎接她的首飞。 头发飞扬了。 阿幸想,狗子,我要飞了,白板,我要飞了,那些曾施舍我的好人们,我就 要飞了。很多很多过往一一飞过她的脑海,一一飞过去,碎屑便象那撕碎的衣裳, 再也找不回。 阿幸站在大厦天台的边缘,听着呼呼风响,朝着天空大喊:“我——是—— 鸟——人!”。 伴随这声呼唤,身体前倾,奋力一跃,她张开双臂,想象它们是一对善舞的 翅膀,第一次如飞翔的鸟,在阳光四射的天空里飞。 天空依然还是纯蓝的。 七 我会飞了!——阿幸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