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总算有了头绪,通过偷听医生和护士的对话,我知道当天的车祸伴随了一场火 灾。我的无尾赛欧未能幸免遇难,它比我还惨,我只是上身烧透,30% 的皮肤坏死, 我的生命机理还在,可它,我的坐骑,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其实我已经可以说话了。我假装不说。 我知道护士问我还有没有亲人的目的何在,他们只是帮我做了简单的表层皮肤 护理,身上更深部位的疾病,他们动都没动。 这需要一笔钱,我明白。 我本以为我不说话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家住哪儿的。可是我错了。他们根 据车牌号码,通过公安部门,很快摸清了我的底细。这没关系,我现在一无所有、 两袖清风,找到了那个临时户口的暂居地又能怎么样。 你还有朋友吗?那天那个护士一边帮我换衣服一边问我。 说实话,我很想告诉她我还有一个朋友叫陈言。可我看不见她,我不知道她是 好人还是坏人,我更不知道我告诉她陈言也在T 城之后,医院会做出什么举动。 我想我是不能牵连陈言的。我现在是个残疾人,或者我的纱布拆除之后还会是 个丑八怪。我怎么能去骚扰别人的生活呢。 我不能,坚决不能。 于是,我决定眼睛可以看见东西之前死不张口。 这里的空气很闷,透过厚厚的纱布,我依然可以闻得到医院里特有的那种味道。 我妈死的时候,我在殓尸房里曾经真切地闻过一次。我爸死的时候,我又闻过 一次。这是第三次。我长久地浸泡在这种死亡的气味里,这是第三次。 ……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给我重换纱布,让我露出眼睛可以看东西的那天, 我艰难地张开久未说话的嘴巴,问道。 “说话啦,他说话啦——”护士兴高采烈地冲出病房。只一会儿工夫,床前就 围了好几件白大褂。 “如果我一直不说话,你们会不会让我死在这儿?”我小声问道。 “不会,不会。”白大褂争先恐后地回答我。 “今天是正月初几?” “已经过了正月了”,一个白大褂跟我说,“今天是2002年3 月15日,农历二 月初二。” “你能动吗?”护士俯身问我。 “我试试。”我艰难地活动一下四肢,全身有种被拉紧的疼痛的感觉。 “我是不是毁容了?”我问道。其实我是笑着问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笑。 呵呵,真可惜,我那么灿烂的笑容竟会捂在这么严实的纱布里面。 “植皮之后可以康复。”其中一个白大褂回答我。 “需要很多钱,对么?不要骗我,我没事儿,我不怕死。” “是的,需要很多钱,可是你不会死”,护士面对我的镇静,有些慌张,“我 们知道你是杭州人,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我不是杭州人”,我纠正道,“户口是杭州的,可我是青岛人,我爸我妈死 于两年前的车祸,他们春节之前出的意外,而我,春节之后。我是怎么进医院的?” 我旋即又问,“撞我的那辆卡车呢?那个人呢?他怎么样?” “他没事儿”,护士告诉我,是他送我进来的,而且所有的医疗费都是他付的。 “可不可以安排我见他?” “你等着啊”,护士跑出去打电话。“他一会儿就到”,护士打完电话会来, “之前还他说呢,说等你说话了马上通知他。” “我烧得很严重么?”我曲起小臂摸摸脑袋,“头发都没了吧?” “嗯!”护士点头。 “我想安静一下,你们可以出去么?”我转向其他的白大褂,“我想跟护士聊 聊。” “你跟其他的病人不同”,看他们出去,护士在我身边坐下,“遇上这种情况, 一般人都会崩溃。” “那有什么?!”我冷笑,“不就烧坏了一张皮么!” “难得你这么豁朗。” “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料”,我活动一下身体,“除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陪伴我的只有你的声音,当然有时候你不说话,陪伴我的就是你的脚步声。” “你很乐观。” “我现在在笑,你看得见么?”我问。 “看不见。”护士摇头。 “所以说,我表面上是乐观的,其实我内心的痛苦你是看不见的。”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们无法通知单位。” “做广告的,你们通知了也没用,私营企业,不会有人管我是死是活的,而且, 我也不想连累别人。” “他来了。”房门打开,进来一个男人。 “我可不可以出去坐会儿?”我问护士,“我感觉自己能动。” “那你小心点,别拉伤了皮肤”,护士帮我推来一辆轮椅,“记住啊,活动的 幅度不能太大。” “好的,谢谢你。” 外面的阳光好暖,可风还是冷的。 “你怎么不说话?”那个男人推着我什么也不说。 “身上还疼吗?”他停下来,蹲在我面前,仰头关切地看着我。 “疼!”我说,“那天我是不是违章了?”我问。 “你逆行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T 城人?” “我家在郊县”,他站起来,背向我,“那辆车是我借的,我在家开了一个小 杂货店,那天拉货回去,没想到就……” “医疗费是你垫的?” “是的。”听我说到医疗费,他的表情僵了一下,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还是 被我发现了。 “我没什么亲人,父母两年前就死了,我没事儿,你说吧,说实话,你是不是 有困难?” “我……我……”他吞吞吐吐。 “说吧,我这个人比较直爽,不喜欢拐弯抹角。” “这些天我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犹豫一下,但还是说了,“我家境并 不富裕,有两个孩子,小男孩儿去年跑河里游泳差点淹死,救上来之后脑子就坏了, 花了很多钱,没治好。”他的脸色很难看。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老实本分过日子的 人。 “医院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问。 “拆了纱布就可以,可是……你不想整容吗?”他问我。 “如果有钱我当然想,不过没办法,谁叫咱们这么穷呢。” “钱我会想办法的。” “算了,推我回去吧”,我说,“多留点儿积蓄给孩子,我没事儿,不就是一 张皮么,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我……” “别说了”,我打断他,“再说违章的是我,不是你。” “可是……”他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出院之后我可以先住你们家么?反正我现在这样子也不太想见人,我想找个 地方清静一下。” “当然可以了”。他的牙齿很白,而且他的笑容很朴实。 “那就这么说定了,先推我回去吧。” “你还有其他亲人吗?”回到病房他问我。 “没有!”我的脑中快速闪过陈言,但马上又把她给排除了。是啊,我都这样 了,我想,就算我能接受那张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的脸,她也不能啊。 “那就先住我家。”他扶我上床。 “不会麻烦你太久”,我仰面躺下,跟他开玩笑道,“简单的一日三餐,有一 个睡觉的地方,再有一个漂亮点儿的姑娘陪着就行了。” “这……” “甭这了,我逗你呢,就我这副嘴脸能让自个儿看着顺眼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