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秀美的江南。软绵绵的风。 有水有树、有鸟有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西湖看上去顺眼多了。可能是因 为我看上去不顺眼了吧,我想。接连三天,一个顾客都没有,实在没招儿,我只好 握着无力的画笔,一幅又一幅地临摹我原本并不喜欢的那片风景。 那些挂起来的画片吸引了很多人。但是没用。大家在看到它们的作者之后,脸 部马上就会缀满一层阴霾的烟雾。那层烟雾的表面是恐惧,或许内里还有厌恶。 这实在不是一张好看的脸,这双手更是。 每次面对镜子我都有想砸碎一切的冲动。但是冲动平息下来欲望又不知道该往 哪里去?砸碎镜子是容易的,可镜子破碎之后恐惧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么?不,不会 的。面容会被裂痕分割成更多的小块块。而且每一块都有一张脸。同样的丑陋,同 样的慎人生畏。这样做,实在是划不来。 衣峰——光哥来了,“当我是兄弟吗?”光哥一脸的不高兴,上来就是一通臭 骂,“不就屁大点事儿吗?至于吗?干吗躲着?回来这么长时间也不打个招呼,这 种事儿也就你他妈干的出来。” “这样子合适么?”我摘下帽子和口罩,指着左边的脸,“光哥你还认识我么? 你看看这层头皮,我他妈哪儿还有脸?这不就是一块臭豆腐干么?!” “衣峰,你怎么能这样糟踏自己?”光哥生气地把我挂起来的那些画好的画给 扯了下来,“这是你应该干的事儿吗?” “什么应该不应该!”我过去拦他,“艺术家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么?我把创作 中心转移到民间有什么不好?啊,你说,除了这个我他妈还能干什么?谁说这样不 应该啦?我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对?你说!光哥你说,你体会过我现在的心情么?我 觉得这样挺好的,至少我心里踏实。” “好兄弟,你怎么能这样?”光哥心疼地把我揽过去,我高他半头,看那架式, 光哥就好像抱了一块木头桩子,正嘤嘤地哭。 “谢谢光哥。”我推开他,“咱哥俩虽说交往不多,但是交情是最深的。你的 心意我领了,但这条路是我自己走的,谁也帮不了我所以谁也别想拦我,我已经决 定了。” “给我画一幅。”光哥搬过马扎,找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你说我笑好还是 不笑好?” “笑。”我从嘴开始,慢慢描画光哥的脸。 “能不能把那边那个卖报纸的也画进来?”顺着光哥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 卖报纸的老头儿。 “没问题。”我说,“我认识他。不过他肯定不认识我了。”我想起第一次离 开杭州时,那个老头问过我是否会说杭州话。“他看起来跟几年前一样,不过我就 不同了,他还穿着那件黑色的皮夹克,而我,却蜕了几次皮。” “陈言呢?还有戏吗?”光哥问。“你小子这下可值了,老婆没捞着,却弄得 一身湿漉漉。” “话不能这样讲。”我一边画一边说,“感情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说真的, 我一点儿都不后悔。再说,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洪波他们说晚上找你吃饭,你去吗?” “不去。” “顾欣很想见你。” “得了吧。我可不想见她。别把人家闺女给吓着,咱们兄弟之间没关系,牵扯 上女人就不好了。” “你这辈子就让女人给毁了。” “也不尽是。”我笑笑,“我倒是觉得我是因为女人才真正成熟起来的。人活 着不能总抱怨,也得乐观。至少应该改变。变化总是好的。对吧?” “你还没说上次的钱让谁给骗走的呢。”光哥活动一下,“待会儿收摊出去喝 点儿酒。” “还记得孟瞳灵么?”我给光哥大致讲了一下那晚的情形,然后说,“我不喝 酒了。从此戒了。不开玩笑。我肯定做得到。” “你老了,对女人没有警惕心。” “你还不是一样。” “呵呵,如果咱们都老了,还能坐下来,在这么好的阳光里晒晒太阳聊聊天, 你说该有多好。”光哥感叹道。 “好了。”我把画布拆下来,“你要的阳光已经有了,只是没有嫂子,总感觉 少了些什么。” “这就是咱俩的区别。”光哥过来看我的画,“你注定挣扎在女人堆儿里,而 我只能活在自个儿的世界里。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一块发不了芽的木头,被人硬生 生地做成了拐杖,而你不同,你就算做了拐杖依然还是能发芽。” “怎么样?”我抖抖手上的画,“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也别把别人说的太 高尚,乍一听起来,还是一阴谋。” “不错。”光哥接过去,“功力不减当年。不过就是多了点儿阴郁,你瞧瞧, 阳光都是死灰死灰的,希望里的彩色正在变淡。” “淡一点儿才是真正的生活。”我纠正道,“以前总以为晴朗是好的,现在不 这么认为了,真的,天天都那么灿烂你觉得还有意思么?反正我觉得没劲。挺不正 常的。” “那你现在呢?”光哥卷起画布,“正常吗?” “不正常么?”我反问道。 “那谁是不正常的?” “他们”,我指指远处的那些游人,“还有他们”,我又指指那些小商小贩, “那些对生活保有期望的,那些把生活当成工具的,都不正常。唯独我是正常的。 我是生活的旁观者。我是清白的。因为我对它们无所求,对前途也无所争。” “那不成废物了。”光哥指责我。 “你还没到这种境界。”我扔给光哥一根烟,“这绝对是一种境界,你别不信, 生活不会总青睐那些欲望中的人们,适可而止的时候,生活会沉寂。到了那一天, 真正能够活得潇洒的肯定只剩下我一个。” “生活是包袱吗?” “不。”我说,“生活是根扁担,命运才是包袱。” 大羌帮我弄好房子之后,老牛又来找过我一次,跟我商量整容的事儿。我没答 应,当然也对他的好意表示了感激。人跟人之间总该有个界限,我想,大家相互之 间交往,礼尚往来是应该的,可如果肆意贪图对方不必要的热情,那就显得过分了。 大羌和徐允经常跑半道红给我送吃的。看得出来,他们夫妻和睦、关系融洽。 …… 不想见顾欣,但还是见了。那是我搬过来的第一个周末。那天下雨,我没去西 湖。 “衣峰。”我下楼买烟,顾欣在身后喊我。“你住这儿?”看我反应有些迟钝, 她又补充一句。“什么时候搬过来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大家是朋友啊。”她下 楼梯走过来。 “是么?”我停下来,“是朋友就一定得打招呼?” “你?!你和陈言没事儿吧?”她问我。我低着头,尽量把丑陋的那边脸别在 一旁,把手抄进口袋里。 “她很好,已经在日本了。” “你呢?抬头啊。”顾欣靠近我,“你打电话辞职的时候就知道出事儿了。怎 么了?戴口罩干吗?不敢见人还是怕我吃了你。” “我怕吓着你。”我往上拉拉衣领。 “你的手怎么变成这样了?”顾欣一把抓住我拉衣领的手。 “这不算什么。”我把手抽回来,“那辆赛欧烧得一塌糊涂,你猜它的主子还 能好到哪里去。” “怎么会这样?”顾欣惊慌起来,“把脸露出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她的 声音尖锐起来,但是一颤一颤地,很分明,我听得清清楚楚。 “在这儿不好。”我说,“你等一下,我去买包烟,一会儿去我屋里再看。” “天啊。”看我脱下外套,摘下帽子、口罩,顾欣惊呼起来,“这到底怎么回 事儿?天啊,怎么头发都没了?” “害怕么?”我点上烟坐下。 “你?!”顾欣小心翼翼地拿手触触我的头皮,“疼吗?”她的脸上没有一丝 平静的肌肉,嘴巴张得大大的。 “早疼过了。”我笑笑,“光头多好,这叫重见天日。” “天啊。”我发现自打看见我的样子,顾欣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最近工作忙么?”我给她一个抱枕。 “其他地方没事儿吧?”顾欣答非所问,只顾看着我的脸和手。 “甭看了。”我戴上帽子,“全身30%.” “天啊。你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呐?还能整回去吗?” “能,但是需要钱。” “多少?” “很多。” “很多是多少?” “很多的意思就是说把我卖了也值不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