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情 作者:老虎今天吃草 (1 ) 2004年,米青24岁。 这一年对米青而言,意义重大。一,米青属猴,这个农历年是她的本命年。 按老一辈的说法,本命年坑坑洼洼,搞不好啥时候绊着磕着,甚至深陷入泥泽永 无翻身之日。米青可不想把自己就这么埋进去。其二,米青终于有了一个相对稳 定、时间超过两年的男朋友,即便这两年是粘头加尾勉强凑出来的——2003年年 尾,和2004年岁头。 米青是2003年12月收下靳西的。移交仪式再简单不过。靳西是米青的客户, 他在公司寄给米青的圣诞卡里夹了一张纸条,颜色是取巧的粉红色,上面歪歪斜 斜画一个小屋,屋门口贴一大告示:20时准点开张。米青瞄了一眼,再笑了一下, 就随手扔到裁纸机上了。 到靳西约的那天下午六点,同事们赴约的赴约,回家的回家,诺大的公司就 冷清清只剩米青一个人了。米青在电脑前一直坐到下午七点多,其间接了三五个 电话,回了几个MSN 上的信息,有女友、也有异性的约会,都一一婉拒了。19点 40分,米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喝了杯水,上了趟厕所。公司规模不大,厕所 男女公用,一米见方的镜子上,横七竖八用MARK笔写了不少荤话,其中一句颇具 挑逗力——“做一小时,爱一秒钟!”米青就着斑驳的镜子,描了眉毛,涂了些 口红。看镜中的自己,有些年轻,又有些衰老,心中的城堡便忽啦啦空得厉害。 那个纸条小屋在马路斜对面,走过去不过二三分钟。小咖啡屋占地面积不大, 与公司相比还算得上幽静,米青常喜欢与客户在此谈判,无论签成签不成单子, 都会稍作逗留。等茗上两杯咖啡,发一会儿愣,时钟就慢慢走到了2003年的年底。 忘了交代,这个咖啡屋名字比较别致,叫“爱在分离后”。 由于是圣诞,经营者也未能免俗地在屋前摆了两颗星星树,橱窗前一个圣诞 妆服务生正用彩色颜料喷着贺辞。小姐们穿着喜庆的旗袍,见客人进来,便刷刷 鞠一大躬,接着齐声唱道“欢迎光临”,同时面无表情。米青进门的时候,也享 了这么一大礼,于是淡淡回笑着,抬头就迎到靳西等候的眼睛,仿佛早在那里凝 视了一百年之久。 米青熟悉这一切过程。开始无非是送花,打电话,送你回家;然后是吻你, 说“我爱你”,天天做出“一刻不见,十分想念”的样子;然后就是上床、打胎、 吵架,吵了合,合了吵,一直闹腾到分手。伤口愈合后,再开始下一个循环。即 使是好友们口里的好男人,也一个不例外,纷纷落入这种俗套。 至少是米青自己认为,这些男人其实很简单。善解人意、成熟稳重的,无非 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刻板僵化无浪漫;有冒险精神,有创造性,暗示着花心滥情, 以及事后的不负责任;有事业心、积极进取,显然代名词就是工作狂、不顾家。 大方慷慨,说明朋友比老婆重要;有家庭背景,说明婆媳难以相处…… 当然,米青完全可以不赴约,然后在靳西旁敲侧击的电话询问中,装作不曾 收到卡片,或是未理解纸条的内涵所在。这固然会使对方伤心,但好过丝毫不给 面子,绝情的说“我不喜欢你”,几小时至多几天工夫就能痊愈。米青没这么做, 自有她的理由。所以当靳西从身后变魔术般掏出一束玫瑰的时候,米青也笑吟吟 接了下来。 同时,出于对鲜花发自内心的欣喜,米青的眼波中好似融了一大团烈焰,几 乎把那个圣诞夜都点着了。 (2 ) 米青承认,即便是意料中的东西,也或多或少让人心动,叫人为之欢喜为之 愁。于是在短短的一个月里,米青便拥有了恋爱中女人该有的一切,或娇,或媚, 或乐,或嗔,还有那些生命中总是突如其来的悲伤的袭击。 其间米青跟着靳西跨越了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清晨无人的海滩,黄昏楼顶 的落日,夜晚寂静沉谧的街道,每一个美丽浪漫的细节,都熟悉并触动着她敏感 而坚强的内心。反映在众人眼里的就是二人的迅疾熟稔,光速般融入对方生活。 当然,这一切只是在外人看来,于靳西或米青自己,却也是有着许多疏离与郁积 ——在相识的第一个星期中,他们就有了两次争执,而2003年最后一页的那场较 量,几乎就提前结束了两人同舟偕老的可能。 事情很简单,靳西原和米青说好要在老时间老据点碰头,再到市中心找个地 方吃饭喝茶聊天,然后一起把旧年的最后一秒送走,相拥着说我是如何如何爱你 的。但事到临头,靳西被老总逮去会一个西班牙客户去了,搞得米青一肚子情话 找不到宣泄。于是勃然大怒,在靳西会面期间不停打电话骚扰,整得他精神几乎 完全崩溃,最后撒了一个无比荒谬的谎,冒着被老总炒鱿鱼的危险来赴米青的约。 结果米青还不肯放过他,频频改换着会面地点。好不容易被靳西赶上了,米 青又戳着他鼻子大骂,指责他不守承诺、无情无义云云。靳西反复解释,告饶, 居然都无法动摇米青,反而推出了分手的决定。 靳西的爽约实在情非得已,米青其实是知道的,她还知道自己的反应过于激 烈,这激烈必然伤到靳西的心。但她更了解的是,这种反应于她的年纪是可以饶 恕的,并且她可以借此衡量靳西的情意。若是靳西足够爱她,在二人的角色定位 中,她就可以依此从名义上的主导,变成实质的统治者;若他无法接受,她也大 可以退上一步,用半斤泪水将靳西留住,以后再作打算。 于是米青肆无忌惮地放纵着自己的情绪,一直到局势危在旦夕、一触即发, 她以为琴弦就快断了,不想靳西由讨好告饶嬗变成狂怒,却在火山爆发的边缘嘎 然停住,变成一只安静温柔的小绵羊。 靳西诚恳地说,米青,你再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了;靳西又说,米青,我 依你,全依你好不好,早晚有一天你会被我的溺爱感化的。米青在意料之外大获 全胜,再没有不扑到靳西怀里嚎啕大哭的理由啦。 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米青就完全了解靳西,把他牢牢把握住了,而照以往 的性格,她是会看不起靳西的。没错,再没有一个男人恋爱起来比靳西更没出息 ——对米青不讲原则,不讲条件的完全顺从,这样的男人要搁从前,让她用两个 字来形容的话,叫做肉头;用三个字来形容,就是大肉头。 米青清楚地记得,自己十多岁时,常和几个小姐妹一块儿上下学。姐妹们都 非常畏惧巷子里的一条大黑狗,远远见了绕开走,还得被狗在背后追咬。开始她 也跟着跑,有一天实在躲不开了,只好闭眼鼓足劲用雨伞去打,打完了用双手抱 头蹲下,深怕被黑狗咬到一口。不想半天都没有疼痛的感觉,睁眼看,那狗正一 边哀叫一边往后退。米青便益发大胆用伞去戳,狗也不跑了,呆呆地站着,让她 一阵好捅。后来她发现,有些男人就跟大黑狗一样,见到好欺负的女人便上前乱 咬,被倒嘣一口后会变得异常老实。还有些男人呢,却跟她的小姐妹一样,见到 威猛的动物,不管会不会被咬,都一幅逆来顺受的贱样。 她曾无比鄙夷这两类男人,她认为男人就该顶天立地,有所为,有所不为。 (3 ) 十六岁的时候,她在日记本里写下对男人的要求:帅,浪漫,勇敢,有趣。 十九岁的日记本换成了有钱,成熟,体贴,浪漫。2004年,米青24岁。眼睑下面 开始交织细细的皱纹,颧骨周围疯长起各种色斑,一想到这个,米青就忍不住哀 伤落泪,城堡里的荒草也齐刷刷长到人那么高。还能对男人有什么奢求呢,难道 捱到30岁那年再改成——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吗? 再说,靳西人虽然肉点,可这是对自己女人肉啊,在商场上叱咤风云,豪气 也是直上九霄的,于别的女人眼里,靳西薪水不错,人品不错,说不定还是谁的 梦中情人、白马王子呢。已是够好的男人,就好好珍惜吧。米青暗暗决定着,心 中便慢慢开起一朵柔情款款的花来。 似乎是约好的,霉运这时候便悄悄的露了头。2004年春节前一个礼拜,米青 在带靳西回自己家过年与去靳西家过年间摇摆不定。听说米青处了一个朋友,而 且还打算长期下去,母亲特别高兴;而靳西父母也是很热情地再四邀请。后来还 是米青家出了一件小事,使问题似乎变得轻而易举起来——米青的大舅病重,就 米青妈妈一个亲姐,不能不去照顾,米青就决定回靳西家守岁。靳西觉得这对米 青有些不公平,提出了个折衷的方案——谁的家都不去,到Ctrip 上找一个风景 秀丽的地方,两个人好好厮守几天。 二人在婺源、丽江、凤凰几个地方来回权衡着,最后确定了婺源,因为这样 可以由黄山顺路过去,才不过120 公里。他们预备订1 月20日去黄山的火车票, 打电话到几个代办处都被告知车票售罄,售票小姐建议说,可以走浙赣线至浙江 衢州下车转乘汽车前往,亦可先乘火车到景德镇再转汽车前往。他们选择的是后 者,黄山去不成了,到景德镇看看也不错。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他们选择的谬误——说是他们,其实是米青做的决断。 二人赶到景德镇的那天是1 月20日,火车准点到达应该是凌晨4 点38分,结 果晚了足足三个小时。由于没买到卧铺,一夜间颠簸了八百多公里,两人又困又 饿,在火车站外的一家小吃店用餐时,糊里糊涂就把米青的包给弄丢了,里面是 五六张取款卡,一张身份证,二千来块钱。米青当即面色发青,靳西赶忙拉她出 去散心。 景德镇声明鼎赫,可惜交通太乱,到处都在修路,再加上失窃事件的影响, 二人都不太有兴致。掏了四十元到古瓷窑,看了所谓“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 声如磬”的瓷器,觉得也不过如是。 古窑旁有个“昌南古寺”,米青颇有些迷信,虔诚的去磕了几个头,抽了根 签。老和尚解签的时候,盯着米青多看了几眼,摇头说道,这签大凶,流年不利 啊,女施主如果不喜欢,尽可以再抽一根。米青便怂恿靳西去抽。靳西跪在垫子 上煞有介事摇了半天,签老是不肯离开竹筒里,米青上前一推肩,反倒摇了根好 签出来,上书“今日拾得鸳鸯帕,他朝可遂凌云志”云云。 既说了前程,又解了姻缘,两人不得不提着兴致,挤出点高兴的笑容来。 从李村去婺源,车绕了一大圈却被堵住了,又是因为修路。米青连骂着晦气, 拉着靳西打车回景德镇。米青决定这回哪儿都不去了,就在景德镇过年,看老天 爷还怎么折腾时,手机却响个不停,是大舅妈打来的。 米青问舅舅的病好没好,舅妈却问,你妈在路上走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没到? 米青挂了电话,一下子就燥急起来,脑子里乱得跟钝刀斩乱麻似的,靳西连忙出 主意,说这里到柳州离得不算太远,晚上八点半到柳州有一趟车。于是急急忙买 了高价票,往米青大舅家赶去,连年都是在路上过的。 靳西泡好一包方便面,满脸笑容地递给米青,说,新年快乐,米青。然后又 说,我爱你,米青。米青泪就山崩似的颓下来了,靳西,你说这年过的! 靳西笑了,呆丫头,这年怎么了。有你,也有我,还不好吗? (4 ) 米青家乡有许多禁忌。在节庆上有“初一不扫地,初二不出门,初三不沐浴” 的说法;卖东西不卖光,要留一点东西,以示自己家里还有富余,例如说卖鸭子 要留根绑脚的草绳,卖甘蔗要把甘蔗头留下等等;送礼不送药,不送丝,避免主 人觉得晦气;吃肉不吃白马、黄牛肉,不吃老母猪,怕犯老病…… 丧葬上的忌讳就更多。葬礼前后,忌猫跨过尸体,忌带铜铁入棺;非正常死 亡者忌入堂屋停尸;未出殡前男女老幼忌吃荤,但可吃鱼。丧葬一月内忌外出远 门或借钱、米。婚嫁中,有五行相克不婚,十二属相相冲不婚,如羊怕鼠、蛇怕 虎、马怕牛、金鸡见犬泪交流。举行婚礼时十分讲究双数,忌讳单数;饭由新郎 家的米和新娘家的米混合煮成,煮饭的妇女必须是世俗认为有福之人;菜中的用 料要求完整,鱼要带鳞、虾要带须、鸡要带肠子和肝等等。 妈妈失踪的事,后来虽然被证实是一场虚惊,米青从柳州回来以后,仍然无 可救药的陷入到迷信中去。米青说,昌南寺的老和尚告诫她,说她今年有血光之 灾,要“遇山走东不走西,见水走南不走北”,才可能免于罹咎。靳西虽忆不起 有这么一回事,见米青言之凿凿,姑且也就信了。 于靳西而言,接下来的日子就像烧开的炉子,突突突响得又快又欢畅。每月 总有一些标志性的日子,让人在时隔许久以后,能够根据这些标记,以及吃喝拉 撒、喜怒哀乐,将整个人生隐隐约约连成一串。那么在2004这个崭新的年份里, 靳西多了一个米青,生活里自然是更增添许多色彩。二月十四,三月八日,四月 五日,五月四日,甚至六月一日……靳西觉得他都快把米青当成自己女儿了,于 是戏称,你以后不用生孩子了。反正我的人生已如此完整,又当丈夫,又当父亲。 米青此时活的,却是另一个世界。在靳西眼里,米青还是那个米青,爱笑、 爱哭、贪玩、爱闹,对一切有着足够成熟的看法,又有着与年龄相符的对事物的 新奇与欣喜。林林总总夹杂在一起,给他一个稍显稚气的青年女性的形象。当然, 这要除去米青在工作台历上打的那些红三绿六的记号,以及标记产生的相应后果 ——“今天不行,我要和一个朋友去百胜”,“待会儿吧,待会儿再说”,“再 给三天时间,我会送你一个惊喜”。有时两人相约去某个地方,走到一半,米青 突然不去了,“前面有个卖手套的,晦气!”,一个人蜷到被窝里冬眠,或者莫 名其妙的一阵郁闷。 米青在网站之间穿梭的时候,偶尔会跳出一些毫不相干的网页,有色情的、 一夜情的,更多的是广告链接。有一次米青随手点着鼠标,就点开一个算命网站, 她在网页右侧的在线算命框中,填上相应数据,敲了回车。跳出的网页上字字惊 心。 基础运:严重的不安定有意外的灾变,可导致财产、生命的损失。健康:您 容易有意外,所以必须注意运动及旅游安全。您在情绪低落时有可能使用精神科 药物,这东西不健康而且只会令人更沮丧。婚姻:您宜与属牛、属鸡的人相配, 如同一对恩爱的鸳鸯,相亲相爱;不宜与属狗、属马的人相配,否则更易遭受不 幸。三才导理:你是火金火的配置,命运被压抑而不能伸张,基础不稳,害脑害 肺,甚至发狂,遭遇不测…… 后来,米青又找过几个算命先生。相师们都说她眉心有一股黑气,其中一个 似乎还懂些易理,说上一大通元亨利贞、亢龙有悔的术语,令她不知所云,最后 总结为“大凶大吉,一吉一凶,凶中有吉,吉中有凶”,并极其神秘的告知—— 不是没有破解的办法。 她再塞了一张大钞,那个半瞎不瞎的相士给她一个锦囊,然后恶狠狠作了一 个砍头的动作,把她吓得不行。 (5 ) 米青脑中,某个字眼突地一闪而过,待她费力去捕捉时,又浑然不知所踪了。 隔了许久米青才回想起来,那字,应该是“马”,即靳西的属相。那日晚上,靳 西因第二天有个重要会议,早早就睡了,米青翻来覆去琢磨个不停。她回忆起两 人刻板的相识,再就是和靳西第一次浪漫俗套的约会,又想起半年多来,在自己 头上笼罩的这许多不顺畅甚至是阴晦、几乎令她窒息的云团。 当她在纷乱芜杂、形如乱丝的事务中,发现一些事与另一些事的关联时,她 忍不住失声叫了一下,扭首去看靳西,后者却在溽热的夏夜里,安睡有如婴孩。 出于对靳西性子的了解,米青曾于一次谈话中,闪烁其词的提到过“分手” 二字,其后便不在这个方面再作努力。她甚至可以想象到,若她真这么做了,靳 西将会如何痴痴守在公司、或她住所的楼下,手里捧着一束百合或者玫瑰,含情 脉脉、同时又满脑子疑问地等她出现,然后用甜言蜜语及他人异样的目光将她重 新俘虏。 连他张口的第一句话都猜得出来。所以,她懒得这么做。 2004年8 月,靳西连续两次被送到医院。一次食物中毒,另一次也是食物中 毒。第一回靳西到急诊室洗了洗胃,额角上缝了两针,是中毒后因头晕给跌的。 只第二次比较严重,不得不住到医院里。躺在病床上,医生告诫靳西,最近不要 再出去吃饭了。靳西笑笑,饭还是要吃的,我小心一些就是了。然后看看她,说, 别哭啊米青,振作点,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那天米青刚发了一小笔财,是上次单子的回扣。等你好了,我们去爬黄山。 米青揉揉红肿的眼桃,心想,一吉一凶,果然是这么回事。于是一沾上床,脑里 就开始联想各种凶杀场景,身子也僵硬着,叫靳西无从入手。 靳西第三次去医院的时候,秋天已经对这个城市进行了试探性的访问,街道 上空开始零星地飘起早落的树叶。这一次是因车祸。米青会开车,不过技术极其 一般,对驾驶知识也了解较少。虽特意在网上浏览过一些交通事故的相关报道, 自己更十分清楚一点——在车况上动手脚是比较低能的,要么被车主提前发现, 要么在事后被交通警查出端倪。米青才不会这么愚蠢。 车祸经过是这样的——靳西和大多数青年男性一样,想多挣点钱,办全世界 性价比最高的、最浪漫的婚礼,便瞒着公司接了个项目。为赶那个工程的计划书, 每晚都得熬到很夜。米青不许抽烟,他只好靠咖啡与浓茶振奋精神,到凌晨两三 点才让她倒杯白开,吃片安眠药,然后上床睡觉。靳西失眠了,但他不会想到, 米青给吃的不是安定,而是维生素B1,同样白色、圆形的小药丸。而第二天早晨, 靳西开车上班时,米青早在纯净水里融了一片安眠药,笑吟吟递过来。米青坚信, 没有任何一个交警会想到去查死者胃里安定的含量。 如是循环了四五日,靳西终于在一次驾车中,抵不住睡神的热诱,陷入到深 深的睡意中去了。但幸运女神实在太眷顾他,在靳西睡着时,车子并未如米青所 料,撞在上班高峰期汹涌的车流中,而是冲到了车库的防护栏上——疲倦在他刚 刚踏入车门之时,就早早袭击过来,连扳上加速档的时间都不给。 米青在赶往医院的途中,恼怒地把脚踝给弄崴了。 时运这么地衰。米青伏在床沿上,一脑子无奈。子宫又疼得发紧。 男女之情,在米青心中,是分成许多类的。有不论胜败、不计得失的,浑然 忘我投入的精神之恋;有放荡不羁、飘飘若仙的纯粹肉欲上的享受。有长期相处、 日久生情,又日久无情;也有一见钟情倾盖如故,一夜间将激情全部燃尽,又他 朝两忘烟水里。还有就是一停二看三通过的理智型,也即激素在与智商的较量中 败下阵来的、感情服从于理智的米青式爱情。这种爱情,只有在利润大于投入的 前提下才能绽放,一旦环境发生扭转,就如夏天的第一捆阳光照射下迅即凋萎的 沙漠之昙。 便想到了买凶拍人,就如从前做过的最干净利落的那次一样。可当汇出一笔 钱后,那人却打电话过来,说临近国庆,逢五风声就紧,央她把时限放宽些。再 打传呼去催的时候,干脆连号码都注销掉了。她免不了一阵愤懑,但转念一想, 国庆快到了,2004年也走到尾声,或许这一年熬过去,就一切OK、万事大吉了。 有什么不是熬熬就能过去呢,包括这整个漫长而枯燥的人生? (6 ) 一半为了掩饰,一半是为补偿,米青每天总想为靳西做点事儿。 靳西该能发现,他的那个米青又回来了吧,该会内心无比欣喜了吧?米青为 靳西每做一件事,就忍不住这么想着。靳西在她脑里便长成了一个三岁的孩童, 时常因一颗额外的糖果而雀跃欢腾。 天气渐冷,米青翻着瑞丽、时尚等杂志,在上头学到一些编织的手法,便急 匆匆杀到毛纺店。但凡看到合适的纱线,价钱也不侃,先囫囵搬回家,再一针一 线的织着围巾、手套、毛衣。不是说冬令要进补么,米青又拍马赶到菜市场,买 了一堆黄鱼、鹌鹑、对虾、大甲鱼,用汤煲熬了,看靳西一口口喝下,她才满意。 人们都说,米青越来越体贴了,将来一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米青听了心 中阵阵狂喜,靳西便温柔地将揽她入怀,百般怜爱。 米青从未如现在般,热爱并欣赏靳西的点点滴滴。原来知道是一回事,如何 做又是另一回事,成熟与否,并不在于知道的多少,过尽千帆前后做同一件事, 意义却大不相同。 靳西也在她的慧眼之下,展露了许多原来深藏的才艺。在朋友召集的一次聚 会上,米青看来从不唱歌的靳西,抵不住怂恿,唱了首筠子的歌。那歌叫青春, 靳西的嗓子真不错呢,米青一下子就被击中了。米青知道,她发现了一个宝藏, 而宝物的规模,却随时能由她自己添加涂抹。每一笔,每一画,都逐渐逼近靶心。 她从此乐此不疲。 十月份过去了,十一月份也过去了。到十二月的时候,他们有了一个休假。 出去走走吧,他们商量着。靳西的腿还经不起长途跋涉呢。 那么,去江南的古镇吧。看看那些水墨画中的河流村庄,品味品味那里的风 土人情,应该会很浪漫吧。米青建议着,又反悔了。你可别答应啊,说好了以后 万事你来做主的。靳西想来想去,就在地图上圈下一个地方。乌镇?不行,你怎 么能听我的,不算不算。米青撅着嘴像极了顽皮的小狐狸。 于是,他们去了西塘。 米青双脚一踏上西塘的土地,便觉无比亲切,像极童年时的小镇。西塘的弄 堂,西塘的青石板路,西塘的小桥流水,西塘的烟雨长廊……无一不暗合了米青 此时的心境,潮湿,并且温润细致。 西塘有个著名景点,叫送子来凤桥,顶上是遮雨石檐,桥面由阑干划为左右 两侧。当地的导游告诉米青,走在左边的桥面上会生女娇儿,而走在右边,就一 定能十月怀出麒麟胎。此时米青已经在左边走过了,听后大急。靳西笑着安慰道, 这个不灵的。 靳西,我一定要给你生儿子的,儿子跟妈亲。米青不管,在送子那半侧石桥 上来回走了几遭。靳西又笑,这下惨了,你要变小母猪啦,一连生这么多崽子。 米青假嗔道,母猪就母猪,反正你得陪我睡。 住的地方叫绣花楼,据说是古代小姐的闺房。红木雕花大床,暗纹金扭铜镜。 银瓶乍破水浆崩,铁骑突出刀枪鸣。又憧憬着,靳西,到时候四世同堂,儿孙们 绕膝玩耍,你带着老花镜的样子,一定不如我慈祥。 听说西塘的夜色很美,傍晚,他们包了条电动乌篷船,央老板将饭菜送到船 上,两人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灯笼绕河挂的美景。船逆水北行。果然,等天色渐 黑,河两岸的烟雨长廊与民居外高挂的灯笼,以及黑魆魆的河水、河里倒映的灯 影还有远近的浆声,一同绘成了中国山水画中的绝色极品。米青在靳西的怀里, 沉醉不知何处。 船行至僻暗处,就放起了河灯。 河灯是用蜡纸做的,呈荷花、帆船各状,于中心置一根短烛。点燃了,便在 夜风中顺流而下。灯随河水起伏不定,一枚枚如散星点缀,好看到了极致。起初 米青还能看到火焰的形状,渐远后灯影便愈模糊,直至消匿无踪。 电话响起,米青先笑嗔说,哪个愣头青,敢来搅我的好事。看是陌生号码, 心脏莫名撞击胸腔。 那人先做了解释,到了一千次歉,然后讲自己前阵子躲到缅甸,近日刚回国。 做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就是信用。你放心,话至最后,那人嗓门大起来,我 马上动手。说罢,电话急速挂断。 还未从来电中走出的米青,脑中一阵嗡嗡乱响,又似乎听靳西嘟囔了一下, 急忙掉头过来。那时他正放最后一盏河灯,不知是因船稍撞到河沿,突然抖动地 厉害,还是由于弯腰过猛、伤腿受到冲击,竟整个人横飞入水中。米青分明看到 靳西努力扭转向她,嘴角还带着笑意。黝黑的夜水好似连波澜也未起,就完完全 全吞噬了靳西。 米青摘下戴了三月的戒指,缓缓投入水中。这指环原是和靳西一同在景德镇 买的,一雌一雄,靳西特别喜欢。铜铁不能入棺。宋元明清时的青砖、石板还有 四周的流水、夜风、垂柳潮湿的苔藓,脚下乌篷船以及远处的浩瀚星空都听到她 这么一句。它们都没有听懂,于是转瞬便忘了。 此时船尖直指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