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约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咖啡厅见面,谨纾到的时候那俞小姐已经等在那里了,很 是客气的朝她温和一笑,“你好,我叫俞庭亦。”又说,“很抱歉让你跑这么远, 其实我刚调到这个城市来不久,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太熟悉,最近因为常跑医院, 正好看到这家咖啡厅的环境还不错,所以很冒昧的把你约到这里来。” 谨纾淡淡的说:“没关系,我家离这里并不算远。” 午后的咖啡厅里,客人寥寥无几,只在离她们不远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对年轻 情侣,还是学生的样子,穿一样的白色T 恤衫和蓝色牛仔裤,凑在一起低声说话, 时不时发出轻微的笑声。 俞庭亦仿佛有点怔然,谨纾也没有说话,一直到最后服务员把她们点的咖啡端 上来。 谨纾用银色的咖啡匙缓缓搅动杯子里黑褐色的液体,俞庭亦看着她的动作,说 :“很少见到女生喝这种纯黑咖啡。” 谨纾点点头,“太苦了,很多人都接受不了。” “那你不嫌苦吗?” 她把咖啡匙搁到碟子里,端起杯子缀了一小口,才淡淡的说:“我已经习惯了。” 然后轻缓的放下杯子,抬起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俞庭亦若有所思的用手指轻弹桌面,过了一会才说:“你都没有再去医院看过 加铖吗,你的那位同事周小姐倒是一天到晚的陪在那里,谁都拉不走。” 谨纾没说话,俞庭亦停了一停,抬头看着她,眼神有些意味不明,“不过她这 种执着的样子倒是跟加铖很像,让我想起四年前,加铖也曾这样寸步不离的守在一 个女人的病床前,后来那个女人醒来,他不敢再呆在病房里,就在外面的走廊里守 着,隔着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子向里面张望。” 她仍旧没有说话,捧起面前的咖啡杯又呷了一口,真的是很苦,本来以为经过 这么多年舌苔早就麻木了,没想到还是觉得苦,从舌尖一直苦到胃里去,几乎要呕 出来。 长久的沉默过后,俞庭亦忽然叹了口气,“叶小姐……” 谨纾打断她,“俞小姐,我想有些事情你大概是误会了,另外,我姓梁,不姓 叶。” 俞庭亦笑了笑,并不以为意,“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想有一天能够这么近距 离的跟你聊一聊,以前只远远的看过你几眼,一直对你很好奇。” 谨纾微微眯起眼,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总觉得她面熟,原来的确是见过,那天她 跟周韵妍在西环路的那家小餐馆里吃东西,总觉得有人在看她,本来以为是自己多 心,现在才想起来,原来那天坐在角落里偷偷看她的那个人就是她。 “为什么?” “因为我深爱的那个男人,掏心掏肺的爱着你。”俞庭亦坦然的望着她,“他 辞职了你知道吗?四年前,你父亲的案子结束后他就辞职了。” 谨纾微微一怔,俞庭亦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加铖是一个 孤儿,在他三岁那年,他的父母被人害死了。所以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做警察,为社 会除暴安良,让别的孩子可以不必再经受到他的痛苦。可以说那一身警服就是他的 命,更何况他还有大好的前程,可是为了偿还你,他却毅然决然的辞职了。” 谨纾怒极反笑,“偿还我?用他那一身警服偿还我?俞小姐,你不觉得你说这 些话太荒唐了吗?宋加铖这个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有没有辞职更加与我无 关,我也没有第二个父亲,需要让他屈尊降贵改名换姓!” 俞庭亦没想到自己的那句话竟会惹得她勃然大怒,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对不 起,对不起……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仿佛是惊魂未定,她斟酌了一下才又 说,“其实……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加铖他真的很爱你,有些事情我不知道应该 怎么跟你说,但你这么聪明,我相信你是能够感觉出来的……你不要再怪他了好吗 ……你可不可以去医院看看他?” 俞庭亦说着说着就失声痛哭起来,她用手捂着脸,泪水不断的从指缝间流出来, “他很不好,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医生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是他自己不愿意 醒……如果他再不醒过来一定会有危险的。叶小姐,我求求你……他如果听见你的 声音一定会醒过来的。”她说的断断续续颠三倒四,“我知道加铖欺骗了你背叛了 你,但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并不比你好过。更何况你也依然很爱他的不是 吗?要不然那天在医院你也不会那么着急……而且我相信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关于 你父亲的事并不应该怪加铖,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别人。你父 亲犯了罪,他理应受到法律的制裁。” 杯子里的咖啡早就喝完,谨纾靠在软软的沙发上,眼睛望着角落里那对甜蜜着 窃窃私语的学生情侣,仿佛出了神。俞庭亦不知道她有没有把那些话听进去,虽然 心里焦急,却也不敢再出声唤她,其实她的眼神与宋加铖的很像,都有一种让人无 法逼视的沉静。 俞庭亦有些怅然的想,如果设身处地的换成自己,在经历过那些巨大的变故之 后,还能不能拥有像她这样纯粹的眼神? 这样的坚韧,能有多少女人可以做的到? 宋加铖的念念不忘与深刻爱恋,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 一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俞庭亦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她才开口,声音 很小,“你看那边的那一对情侣,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曾经是我心底最为深刻的 快乐。” 俞庭亦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呆愣愣的看着她,脸色还挂着泪痕。谨纾深 深吸了口气,很快的说:“好,我跟你去一趟医院。” 到医院后俞庭亦先把谨纾带到护士站的值班室里,对她说:“我知道你跟周韵 妍是朋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把她引开。” 只等了三四分钟的样子,俞庭亦很快回来,将她带到病房门口,也不知道是用 了什么方法,总之病房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安静的躺在床上。 “你放心,周韵妍没那么快回来。”俞庭亦朝她微笑了一下,真诚的说,“谢 谢你。” 谨纾在门口站了好几秒才推门进去,明知道他是在昏睡中,却还是不由自主的 放轻了脚步。 他的脸苍白而瘦削,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呼吸规律的起伏,就像只是寻常的睡 着了一样。她怔怔的看着那张始终潜藏在她记忆深处的脸,心底有隐隐一丝的疼痛, 并不明显,但是在那里,她知道,在那里。 她一步一步的走过去,然后在床边坐下来。 她说过,这个男人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她深深爱过亦深深恨过的那个男 人叫做亓越臣,是的,亓越臣。其实是自欺欺人,明明知道亓越臣是一个并不存在 的人物,但她固执记着的只有这个名字。她没有办法把亓越臣和宋加铖这两个名字 联系在一起,如同她没有办法把这个男人当做不存在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自始自终一语不发,因为不知 道要说什么。总归是悲哀的吧,她有些恍恍惚惚的想,其实从最初的相识到如今也 不过是六年的时间,但如今想起来,却仿佛是已然过了一生那么久,再回首已是百 年身,遥远不可及。 “亓越臣。”她的声音小小的,轻微,但是清晰,“是我。”她说,“我来了。” 她终于慢慢的伸出手去,把手覆盖在他打着点滴的手背上。他的手臂和手肘上 都还贴着暖宝宝,想必是周韵妍怕他冷,但并没有什么效果,他的整只手依然还是 冰凉冰凉的。 她想起以前冬天的时候,她跟他出去,总喜欢把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他就在 口袋里紧捏着她的手,一点一点的把掌心的暖热传递给她。 那是独属于他的温暖,是她曾经以为的,直到白发苍苍、鹤发鸡皮,依然能够 握住的温暖。 身穿黑色教袍的外国神父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问他,“亓越臣,你是否愿意 眼前的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还是富贵, 或其他任何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 的尽头。” 他看着她,静默了片刻,其实仅仅只有几秒钟,对她来说却仿佛已经是一个世 纪那么久,每一秒钟都好像是被分割成了无数个小单位,而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 久久的响在她耳边,真的仿佛就是一生一世的永恒相守了。 她听见他说:“我愿意。” 她跟他有过的一切,每一分每一毫,她全部都不曾忘记。 她低垂着头,从大拇指开始,依次是食指、中指……她把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小 心翼翼的,轻轻的揉搓着,他的手慢慢恢复了一点温度,像是濒死的一个人重新回 暖活过来,但他依然紧闭着双眼,没有一点反应。 “亓越臣。”过了许久许久,她又叫他的名字。声音小小的,轻微,但是清晰, 最后她说:“我走了。” 走出医院,才发现外面已是华灯初上,不知不觉,竟然就已经过去了一下午, 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外面的暑气还没有散去,地面上经由骄阳一整天的烤晒后留 下的热气正热烘烘的从脚底拱上来。 她忽然不想开车,于是沿着车河流淌的街道边慢慢的行走,并无目的,只是单 纯的想走走。街道边新开了一家蛋糕店,有很多人在那里排队。她本来已经走过, 但不知为什么,闻着空气里蛋糕特有的甜滋滋的香气,竟移不开脚步。 排了很久的队,买到满满一大袋的栗子小蛋糕,灰褐色的蛋糕酥松绵软,散发 着栗子与蛋糕混合而成的诱人香味。她觉得饿,胃里很空,但并不吃,只是拎在手 里。 她不爱吃甜食,除了对车厘子芝士蛋糕情有独钟外,几乎不碰任何蛋糕,亓越 臣以前总说她这是怪癖。 在路上碰到一个向情侣兜售玫瑰花的小女孩,约莫只有十来岁的年纪,穿破旧 的棉布T 恤和裤子,用瘦小的身体紧紧抱住怀里一大束红色玫瑰花。 谨纾买下了那个小女孩怀里所有的玫瑰,然后把手里那一袋栗子蛋糕递给她, 小女孩有些怯怯的,用带着很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向她道谢,然后欢天喜地的跑掉。 她抱着一大束玫瑰往回走,有些傻,但是心情忽然畅快,原本压在心口的那块 石头似乎一下子被人移开了,不知不觉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医院门口往来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形形□的表情,她静静的在那 里站了几分钟,最后找到自己的车子,驱车离开。 她一个人去西环路上吃那家的云吞面和生煎包,吃到肚子很撑。回到家把那束 玫瑰花上的包装纸全部拆掉,插到花瓶里,大捧的花束鲜红欲滴,放在书房里有丝 丝暗香涌动。 谨纾洗完澡呆在书房用笔记本上网,其实很无聊,因为不知道究竟要干吗,最 后开了千千静听听歌,再去以前去过的一个公共论坛闲逛。 有一个女生在情感天地上发了很长的帖子,讲自己逝去的那段爱情。很俗套的 一个故事,不过是在大学期间彼此最美好的年华里相遇相识相知,最后相恋,甚至 在毕业之时也坚守住了大四情侣劳燕分飞的命定结局,并且相互承诺,等双方工作 稳定下来后就结婚。可是在经历了短短数月的聚少离多之后,男生以一句累了,就 毅然结束掉了他们历时四年的感情。 那个女生用了洋洋洒洒的数万字来描绘曾经的种种及分手后的忧伤痛楚,整版 整版才华横溢的帖子几乎能构成一部精彩半生的回忆录。 底下有很多人在回帖,多数人安慰,少数人持平,也有极个别人是在泼冷水。 谨纾关掉网页的时候在想,希望那个女生永远也不要有机会了解。在这个世界 上有一种伤痛,是无法用任何语言文字描绘出来的,因为曾经的任何一个细节,只 要轻轻碰触,就是肝胆俱裂的锥心之痛。 宋加铖是在第二天清晨醒过来的,俞庭亦一直记得那一天,她坐在床的这一头, 而周韵妍坐在床的那一头,病房里寂然无声,能听见窗外轻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先是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是眼皮,最后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医生过来 查看过后微笑着告诉她们,“已经醒过来了,接下来慢慢调养身体,过一阵子就能 恢复过来。” 他并不能动,只有一双眼珠在转动,目光在周韵妍脸上凝睇了两秒,又转到她 脸上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说话很吃力,因为疲倦,又因为昏睡了太久,所以声音暗哑,几乎不能让人 分辨出来,但她还是听清楚了。他说:“她来了。” 有眼泪就含在眼眶里,她努力的克制住,微笑,点头,“是的,她来了。” 他的嘴角慢慢的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然后缓缓阖上眼皮,睡着了。 她不去管对面周韵妍投过来的疑惑的眼神,起身走到外面走廊上去打电话。 “他刚刚醒过来了。”她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我知道了,谢谢你。” 俞庭亦停顿了几秒,说:“叶小姐,谢谢你,谢谢你让他活过来。” 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晚上,花瓶里的那一束玫瑰竟然有好些都已经枯萎了,谨纾 把那些蔫掉的花瓣一片一片都摘掉,才淡淡的说:“不必。” 周一上班,中午吃过饭周韵妍上楼来找她。在医院不眠不夜的呆了一个礼拜, 周韵妍看起来憔悴削瘦了不少,谨纾给她泡了杯咖啡提神,她却盯着办公桌上的一 张喜帖看。 那是苏晓益的喜帖,她与冯默扬的婚期刚刚定下来,九月二十六号,星期六, 据说是个很好的日子。 周韵妍把那张喜帖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的看了很久,最后轻轻的笑了笑,“他们 很相爱吗?” 谨纾微微蹙起眉头,“你怎么了?” 周韵妍的眼睛里慢慢浮起淡淡水光,“我只是觉得能够碰到一个我爱的人恰好 也爱着我,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谨纾默然,的确很不容易,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他找到了她,而她亦找到了 他。 但纵然是在这样的爱情之下,谁又能保证不是另一场天翻地覆的伤害?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得,爱情,其实是最最渺小的一样东西。 周韵妍捧着咖啡杯蜷缩在椅子里,声音很轻,“我一直以为他由始至终深爱着 的都是我姐姐,但是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我一直以为他之所以不能爱我, 是因为没办法放下与我姐姐二十年青梅竹马的感情。我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二十年, 但是我总想着,不管怎么样,姐姐都已经不在了,只要我坚持陪在他身边,他总有 一天会回头看到我,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爱上了别的女人。”她笑了一笑,仿佛 是自嘲,“以前我很嫉妒我姐姐,因为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的赢得所有我羡慕的东西, 我甚至常常在私心里诅咒她憎恨她,可是这一次,我情愿他爱的仍然是她,那样我 至少还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周韵妍的笑容落寞而悲凄,“谨纾,我输了,我知道,这一次,我是彻彻底底 的输了,可是我连输给了谁都不知道。” 谨纾慢慢的转开脸,伸手把遮光窗帘卷上去,浓烈的光束如同无数支金色弓箭 从同一张满弓里呼啸而出,齐齐射到她的身上、脸上、眼睛里,瞬间泛起灼热的疼 痛。她抬起头,微微眯着眼睛迎向炽热的光源,然后张开手掌挡在脸颊前。 她觉得厌烦,“如果他不能爱你,那么无论他爱着的人是谁,是生是死,于你 而言都是一场必输之局,因为爱一个人,绝不会因为对方死去了或者离开了,而去 停止爱她。既然你已经不在乎你姐姐,又何必去在乎别的人呢?” 周韵妍没有答话,只是一动不动的捧着咖啡杯坐在那里,眼睛望着某个不知名 的虚空处兀自出神。 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如同是一张巨大的网,一张覆盖着一张,到最后变成一只密 不透风的蛹,把所有人都包裹其中。无论是谁,一旦挣扎,都会给其他人带来无可 言喻的疼痛,逃不开,挣不脱。 谨纾微仰起头,不停的把窗帘卷上去,放下来,卷上去,放下来……房间里光 影明灭如同按了快速前进键的电影镜头。 周韵妍忽然笑了笑,转头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矫情?” 谨纾停下手上的动作,看了她一眼,问:“你爸爸的身体好点了吗?” 周韵妍愣了一下,谨纾别开头,淡淡的说:“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在女人的世 界里,并不是只有爱情一样东西。”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