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下雪的冬天 外语老师很年轻,很瘦,个子非常高,站在讲台上,简直有点要顶天立地了。 第一次上课,他做自我介绍,说他研究生刚毕业,第一次教书,我们是他的第一批 学生。说完了他开始讲课,讲了大约半堂课的时候,他出了一个小题目,让我们做 好了以后交上来。 第二次上外语课,他把上次做的题目发了下来,他让几个学生分着发。那时候 同学之间彼此还不大认识,几个人一边发,一边就互相问着。发到后来,就剩下我 的卷子,都说不认识,就还给外语老师了。外语老师接过我的卷子看了看,叫了一 下我的名字,让我回答了一个问题。 下了课,外语老师就把那张卷子还给了我。 上了一些日子的课,我就发现外语老师似乎有些木讷,总是那么不苟言笑的, 却时常讲着讲着就在讲台上自顾自地笑了。每回下了课,他不象别的老师那样在教 室里与学生攀谈,好象害怕似的,一转身就出了教室。 他话不多,讲课轻描淡写,一点即过,从不罗嗦。有时他也讲一些额外的话, 他说起林肯,说林肯的被刺是林肯的幸运,林肯死得早,一生很短,就容易保持, 人们在他的一生里很难发现不好的地方。如果他再活得长一些,就难保不犯什么错, 世人就不会对他印象那么好了。 一次他说起了美国女诗人爱米丽. 狄金森,说她是个修女诗人,一生足不出户, 与诗歌为伴。 我离家已经多年 此刻立在门边 我不敢进去,惟恐 会有陌生人出现 紧盯着我的面孔 问我为什么而来—— “我遗落一段生活 不知是否还在?” 他说起爱米丽. 狄金森的诗,初冬的上午,温暖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他站 在讲台上,站在明亮的阳光里。 他不喜欢讲话,却喜欢画画,时常在黑板上, 寥寥数笔,飞快地勾勒出一匹奔马或是人物肖像来。白的粉、墨青的底,不知道为 什么总让我想起雪的原野:看不清的极远处,一片烟色青青,有白色的雪静静飘着。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外语老师说班里九十分的只有一个。 卷子发下来了,我得了九十。 每回在课堂上外语老师总是遇到难题或是别人答不上来,答错了的时候才提问 我。 外语老师经常提前下课,他怕教务处的知道了要说,就叮嘱我们下了课悄悄地 走,不要弄出什么声响,让别人听见了。考试前他总是要给我们点题,照着他点的 去复习,总是很管用,我们班的外语就考得很好。 外语老师很看重我,同学们都看在眼里。时间长了,我就觉得大家在我面前提 到外语老师时,表情和语气就有些特别,好象话里总含着点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但 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 一天晚上我和同学去学校的礼堂看电影《伊豆舞女》,我们买的是楼上的票, 在中间靠过道的位置上坐着。开场了,礼堂里很暗,我看着屏幕,不觉间就扭了一 下脸,这一扭脸,我就看见了外语老师,楼上的过道是由高而低的阶梯式的,他在 过道上,在我们的一旁走着,他的个子很高,他好象是怕碰到天花板,身子就没有 直起来,他半弓着走着,脸就低着。礼堂里的灯早已灭了,黑暗中只有屏幕和射向 屏幕的光柱是明的,他走着,那微明的光柱有一束就映在了他的脸上。不知道为什 么我忽然间一眼看见了他,就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我没有和他打招呼,甚至有点 害怕他看见我,就侧了脸,躲在暗里,看着他走了过去。 又有一次我在食堂里吃饭,吃完了,就到门口的洗碗池上洗碗。我正洗着,就 听见有人在向我问好,原来是外语老师站在了我的一旁,他一边洗着碗,一边同我 打着招呼。我见了他,心就一下子慌了起来,支吾着应了一声,待他再要和我说下 去的时候,我竟一声不响,逃也似地走了。 有一天上课,外语老师穿了件西服,颜色是黑的,他没有扣扣子,敞着衣服, 露出里面穿的一件红背心,那红背心的颜色很亮眼。那时的我不喜欢鲜艳的颜色, 尤其是红色,很不喜欢,更看不惯男孩子穿红。我朝他的红背心上很不悦地瞄了一 眼,就低了头,再没有去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第二次上课我就见他换了一件背心,以后我再也没有见他穿过 那件红背心。 雪无声无息地飘着,远远近近,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地那苍茫中现出一个人的 影子来,我知道那影子,那是……仿佛是雪的原野,极远极远的雪夜的尽头,人家 的屋里透出点点昏黄的光,那么温暖,那么祥和。我只是远远地立着,无心跋涉, 无心寻求,只是安然地望着那遥远而又温暖的雪夜的灯火。 不知为什么,不知来自何处的意念,仿佛冥冥中的暗示,说不清,道不明,我 觉得那影子不会带给我宁祥以外的任何东西。没有祈盼,没有焦虑,过去、未来与 我浑不相关,我只知窗外静静地飘着雪,于是我一任那影子飘进来,落在屋里的每 一个角角落落…… 一个学期过去了,第二个学期要开学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外语老师不教我们了。 我听了这消息,就在晚上,一个人跑到教学楼底层的大厅。春寒料峭的时分,大厅 里空荡荡的漏着风,灯光照在厅中央的报栏上,刚刚开学,还没有什么人来读报, 那灯就空空地照着。余下的光斜在墙上,就有些暗。墙上贴着每个班级的课表,字 不大,光线又暗,就很难看清。我伏在墙上,几乎是趴在那里,在一张张课表上寻 着他的名字。 他仍教我们外语。 他教我们一个学期了,仍是那么木讷,不苟言笑,下了课还是不与学生攀谈, 一转身就出去了,好象还没有和学生混熟。 有那么一次课,他没有提问我,第二次上课他又没有提问我。他这一次课不提 问我,下一次课也不提问我,后来就再也没有提问过我。这样有了一段日子后,就 有人就问我,外语老师怎么啦,好久不提问你了,我摇摇头,不作声,我也不知道 是为什么。 到上海念书的时间不算短了,我还没有去买过什么新衣服,穿的都是以前的旧 衣服,那些衣服都是夹克式,不但式样旧,颜色又都是灰的,寝室里女孩子就说我 总穿男孩子的衣服。 一天我去上外语课,身上就穿着那样的一件灰上衣。我走到门口,正要进教室 的时候,一个同学在身后叫我,我就回了一下头,没想到这一回头,外语老师就站 在我的身后,我正遇着外语老师的眼睛,那眼睛看着我那象男孩子一样的灰唧唧的 上衣,含着笑,有一丝赞许。 那一堂课,外语老师在别的同学答不出来的时候提问了我,许久许久外语老师 没有提问我了。 将近期末的时候,外语老师不教我们了,他回家探亲去了,他的妻子生小孩了。 我在教室里听同学们说着,没有插一句话,我静静地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 就觉得自己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仿佛有人轻轻走过,无意中触了一把久无人弹的 琴,那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自然,谁也不会知道。 校园里有一片水杉林,水杉的树干很直,叶子象羽毛,是细长形的,一枚叶子 上有许多一根根的“针”,有间隙,是虚的,透得见光,树就亮而清疏,不象别的 树,叶子是实的,遮住了光,就暗。水杉的叶子一到秋天就枯了,变成暗沉的赭黄 色,总是悄无声息地就落了,你从来也看不见有一片水杉的叶子飘飞在空中。因为 是林子,因为水杉的叶子是虚的,有一根根的针,那落下的叶子就细细碎碎、绵绵 实实的铺了一地。走在林子里,踩着满地的落叶,厚厚的,软软的,就觉得脚下很 温,弥散着一种春天或是秋天的气息。 又是一年的冬天,那片水杉林又落净了叶子。一天我背着书包,在那落净了叶 子的水杉林里走着,和外语老师走了个面对面。 你好,他朝我略点着头。 真可惜,只差零点五分,他说的是跳级考试。 噢,我应了声,那次外语跳级考试,我没有考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语老师,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他离开了我们学校,调走 了。他的妻子在青岛的一家医院里做医生,他想把妻子调到上海,我们学校不能给 他的妻子安排工作,他就同别的学校联系。有一个学校同意接收他的妻子做校医, 他就到那个学校教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