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沈备下意识地想躲开草草。 他想,今天晚上草草可能要回去收拾东西,自己还是不要那么早回去的好。 可是在外面胡乱地聊天,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好容易熬到十一点,看对方还 没有走的意思,沈备找了个理由先告辞了。 走在路上,他突然很想快点回去,也许还能看见草草?那么多东西,足足有一 大箱子,她自己怎么带走呢? 沈备加大油门,一溜烟地开进小区,上电梯,开门,走进客厅——里面黑漆漆 的。 沈备摸着电灯开关有些犹豫,怕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呢? “啪——”灯打开了,屋内洒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地板仍旧泛着淡淡的珍珠色 光泽。哪里不一样了? 沈备记忆力一向好,他可以在复杂的丛林里辨认出东西南北,但是在自己的家 里,他眩晕了。哪里不一样了? 沙发上原本缀着蓝色小花的白色沙发罩不见了,光秃秃的桌子上曾被草草铺上 一张黄白格子相间的桌布,现在只有一个细长的玻璃瓶插着一枝观音竹,孤零零地 立在那里。沈备揉揉额头,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拖鞋还在,但是他懒得换。 随手摸了几把,空调的遥控器不知道哪里去了。一阵烦躁涌上心头,身上越发 黏腻。 脱了衣服,走进卫生间,梳妆台上空荡荡的,被他耻笑过的那堆色彩斑斓的瓶 瓶罐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意识地拧开开关,等了半天还是凉水。沈备突然意识到:草草不在没人先给 他开好热水了。 冲了个凉水澡,沈备走出卫生间,心里带着些怨气,“不就是让你避一下嫌嘛! 至于搞得这么干净吗,好像特工似的!”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隐隐害怕草草 留下蛛丝马迹。 卧室的窗帘换成了原来的模样,沈备连灯也不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原先不 觉得,现在突然发现外面的照明灯怎么那么亮?这道窗帘怎么那么薄?即使开着空 调,也挡不住透过窗帘传来的阵阵热气! 沈备烦躁地坐起来,拿起电话,上面的夜光显示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是草草手机的彩铃,沈备耐心地等到歌曲唱 完再唱第二遍,仍然无人接听。 不对,小孙他们不是要求24小时开机吗?草草一向睡眠浅,就算睡了也能醒来 啊!没带手机?生气了?一个又一个疑问让沈备更加烦躁。拧亮台灯,跳下床,衣 柜里有个东西露出一角,沈备记得里面除了自己的几件衣服没什么东西,怎么会有 多余的东西露出来呢? 拉开柜门,在衣柜最底层,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包括窗帘在内的各种布艺。 “傻丫头,这也收拾!多此一举!”沈备心中一松,看见这些东西,就好像看 见草草委屈地缩在一个角落,无限哀怨地看着他。 伸手把多出来的那个角抚平放好,沈备自言自语:“不就是来个人嘛,至于整 得这么干净?”虽然草草本人的衣服和用品还是不在,但是有这些东西,多少安慰 了一下沈备的情绪。 最上面好像有个纸条,打开一看是草草的留言:周四添置电器、各种日用品及 食品总计二千八百三十四元五角二分,详见后面清单。如需发票,持清单于一个月 内到家乐福国展店前台开。上述金额,请打到我的账号里。谢谢! 后面是三片叶子画成的小草。 沈备嘴巴抽搐了一下,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她怎么那么能造?!”拿着纸 条站起来,嘟嘟囔囔地边看边靠在床上,“现在的女人啊!花那么多钱,也不和我 商量一下。”沈备关上灯,草草肯定是生气了,不过从她的举动看,似乎还不至于 大闹,无非是发些小脾气,过一会儿就好了。 明天周六,款待修承他们。周日嘛,算了,就带草草去爬香山,赔礼道歉吧! 沈备合计着慢慢睡着了。 冯尚香一走,草草立刻开溜,到沈备的住处已经8 :30了。 尽量让自己把思路放在收拾房间这件事上,但凡有一点和沈备相关的联想,立 刻甩头清空。一切收拾妥当,草草才想起自己周四花的钱——既然是他养我,没道 理花我的钱啊!再说了,自己才三千多的工资,凭什么给他花那么多!没见过猪跑, 还没吃过猪肉?电视里的情妇都不用花钱!草草拿起笔,给沈备留了一张纸条。 留完了又觉得不好意思,会不会被人耻笑啊? 草草好面子的时候九头牛都拉不回,但是若就这样算了,也实在窝囊! 东瞧西瞧,终于把纸条放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能不能被某人看见就让老 天爷定了。 临走时草草有点纳闷,我是不是脑壳坏了?怎么做这么没品味的事情!可是都 十一点了,他还没回来,连个电话都没有,难道他就那么理直气壮?草草又觉得很 委屈,心里窝着一股小火,掉头就走,进了电梯,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回家,还是自己家好。 拖着箱子走进自己的小窝,一路上草草的眼泪就没停过。进了家门,没觉得多 温馨,反而空虚得更让人难受。 草草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脑中一片空白,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比如过去,比 如沈备,呼啸着在她周围打转,似乎马上就要撞开封闭的大脑,撕扯着原本脆弱的 神经。 “不行!”草草猛地站起来,“我不能一个人待着!”草草从钱包里掏出几张 钞票和手机,一起塞进平时背的小包,抓起钥匙冲出大门。 去哪里?半夜能去哪里? 草草熟门熟路地摸进上次去过的那家酒吧,那儿相对比较安静。 终于陷进人群的包围了,虽然没人注意她,但是总比那个黑洞洞的屋子好。 草草点了一瓶青岛,坐在吧台附近慢慢地喝着。 来来往往的人偶尔会往这个角落看一眼,但是草草一身凛然不可侵犯的套装, 没有任何彩妆的脸,在迷离的灯光下无论如何都不太吸引人。 这样也好,草草有些醉了,没人打搅才好呢!你们不要来招惹我,我可不是好 惹的! 不知喝了多久,酒吧的中央传来一阵欢呼,还夹杂着几声口哨。 草草睁开蒙眬的眼睛,吧台的服务生兴奋地看了一眼,放下正在擦拭的酒杯对 草草说:“太好了,刚才Mike向Luna求婚了。天啊!真不容易,Luna总算答应了!” “哦?有故事?”“光是在这里,我就看见Luna拒绝Mike三次了。这次终于答应了! 来,喝一杯吧,Mike请客。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干杯!”草草点点头,心里愈发空荡, “好啊,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他们白头偕老!来杯Martini ,一醉方休!”调酒师 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草草不是正经女子,但是来这酒吧的有几个是贤妻良母呢? 何况草草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木头也知道这个女人正处于爆发的边缘。调酒师没 有多问,赶紧调了一杯给草草。 草草仰脖喝掉,呛得咳嗽了几声,问他:“请几杯?”“这个……”调酒师看 看另一边沉浸在快乐中的男女,想着做人是不是要厚道些? “啪——”草草把口袋里的钱都拍在桌子上,想了想又留下一张一百的放回口 袋,对调酒师说:“全买酒!”“小姐,这……”草草头昏脑涨,沉浸在酒精营造 的兴奋中,头顶一阵阵的发热,声音也跟着上涨,“不卖?”调酒师很有经验,赶 紧把钱收好,但是没有放进钱柜,另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收好,万一草草清醒了算 账,酒吧没必要贪她的钱。 一杯杯地灌,草草的酒量只有四杯。 从厕所走出来,吐了个一干二净,往沙发上一歪,嘟囔着:“让我死了算了! 哎哟——”就没声了! 凌晨时分,酒吧打烊,忙活一晚上的调酒师看见还窝在角落里呼呼大睡的草草, 走过去推推她。草草“哼哼”两声,没醒。 小包放在一旁,带子被草草紧紧地攥在手里,拉链打开着,估计已经被人翻过 了。 调酒师叹口气,心想幸好只是翻了翻手袋,听说在别的酒吧还有被强奸的,这 个女人真是命大。取出草草放在他那里的钱,结算之后,把剩下的塞回去,顺便看 看她手机里有没有什么亲人朋友,赶紧把她带走。 包里空荡荡的,一张白色的纸片躺在里面,好像是张名片。调酒师拿出来一看, 上面果然有个人名,还有一串手写的手机号。如果有手写的号码,至少不会是展会 上那种名片吧? 草草的手机已经不见了,调酒师只好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 名片上的人名写着——关浩! 关浩依旧沿袭过去的生活方式,过了午夜才回到家里。欧洲游历一年,看都市 田野山河湖泊,往事抛诸脑后,可是风光满眼,所思念的却是女子温婉的笑容和孩 子天真的笑脸,那是他的家啊!怎么一夜之间就没了? 在欧洲这样散漫地转着,艳遇时不时发生,关浩遇见了现在的妻子,她给他带 来了新的商业机会。这个女子和草草截然不同,和他的秘书也不一样,好像锋芒毕 露的冰块,深深地吸引了关浩。冰和火的碰撞不仅形成了一个家,还创下了事业。 关浩带着欧洲那家公司的信任和大笔的资金重新杀回中国,热血澎湃地投入到新一 轮的战斗中。 只是,战斗得久了,冰融化了,却没有水的清凉。在熟悉的城市里越来越深切 地感受到的,居然还是最初的纯真。他拒绝去朝阳公园,因为他的孩子最爱那儿; 他拒绝前往西单,因为草草最爱那里的图书大厦。多少次他从七弯八拐的街道胡同 里蹿出来,把等在路边的草草接走,小摊旁的大妈都会狠狠地瞪他们一眼。 关浩一直相信,如果不是草草的失职,如果不是草草把孩子送到乡下,孩子绝 对不会这么早离开他们。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他有外遇,如果不是 他试图把自己的外遇原因归咎于草草,如果不是他们闹得家庭不宁,草草不会把孩 子送走。他知道,草草不喜欢自己早出晚归,他也知道,草草慢慢地没有激情。可 是这一切让他束手无策,他放弃努力,选择了视而不见,选择了回避——在另外一 个女人的怀里寻找曾有的感觉。 可是,她毕竟不是草草。 真正的草草知道了一切,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看见草草浑身颤抖地站在 他的面前,然后转身离开。 那个背影,带走了一切…… 关浩又一次在半睡半醒间梦见了草草:她笑着扑进他的怀里,像猫儿似的缠住 他,“我才不要你养!我自己能养活自己!”那时他们都没钱,一张摊开的沙发床, 租来的一间小屋,是他们的一切。 那时的草草年轻、自负、美丽、嚣张…… 即使怀着宝宝,草草也以惊人的毅力读完了博士学位。一个月后,草草进了产 房,所以他们的孩子就叫关博。 多好的妻子,多好的孩子! 关浩在梦中皱紧眉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那么美丽可爱?从什么时候 开始,他们的人生悄悄转变?是哪一年? 留不住,算不出,看流年如水,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午夜凌晨,手机传来低低的歌声——“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谁打来 的电话? 关浩睁开眼,怎么又梦见草草了?心中还在下意识地抽痛,那个名字一直是他 心里的一根针。不是钱,不是事业,不是新家可以弥补的。 可以忘,却总是想起来,然后忘掉,又想起来…… 一边摸着手机,一边下意识地想:这两年她都没有工作,过得好不好呢? 刚接听电话,旁边的妻子不耐烦地翻到一边,关浩走出卧室,“我是关浩,哪 位?”对面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我是XX酒吧,这里有一位叫草草的小姐,她喝 醉了,您能来接下她吗?我们打烊了。”关浩看了眼客厅的表:凌晨四点十分。 草草,又醉了? 关浩认得那家酒吧,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带着草草从那儿离开。印象里,草草 即使喝醉了也会留在家里,因为她说过“喝醉的女人在外面容易出事”。关浩知道, 草草是那种非常谨慎小心活着的女人,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都活这么大了, 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妈怎么办? 但是,现在她公然醉倒在酒吧里,是故意的? 关浩不希望草草是故意的。 当他再次结婚的时候,他甚至希望草草可以走出当年的阴影,似乎只有这样才 能让他好受一些。 两年了,他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草草是那种会过得很好的女人。只有这样,他才 能让自己的生活走向正轨。 事实上,关浩能这样想似乎也没错。草草有令人羡慕的专业,有高学历,又有 吃苦的心理准备。和千锤百炼的所谓“白骨精”相比,草草只是缺少锻炼的机会罢 了。最初,关浩甚至担心草草会超过自己。每天看到草草在家里安静地等着他,关 浩心里的满足不仅是作为丈夫的骄傲,多少也有一种打败竞争者的快感。 草草再次走向社会一定不会比自己差!这一次,他终于放手了,不知道草草的 翅膀会飞到哪片天空? 关浩一直忘不了草草,有时想她会过得丰富多彩,有时又会自怜自艾,觉得自 己才是伤得最深的那个。每当这个时候,关浩就会生出一股怨气。这种说不清道不 明没头没尾的怨气支撑着他从欧洲走回中国,支撑着他重新组建家庭,支撑着他从 一个女人走向另一个女人。 终是这个世界负了他,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报偿! 他依然想证明:没了邓草草,自己仍然可以过得很好,自己仍然是那个镶金镀 钻的精英人士。邓草草离开自己,是她的错! 不错,是邓草草不给他机会,是邓草草坚持要离开他,是邓草草把孩子放回乡 下,是邓草草挑起这一切悲剧。而他关浩,则是悲剧的受害人! 但是,在大北窑车站短短的几分钟颠覆了关浩的一贯认知。他一眼就从人群中 认出了草草——那个鬓发蓬松、满脸疲惫、眉头紧蹙、无精打采的女人就是草草吗? 他看见草草站在拥挤的车站,满面尘霜地看着来往车辆。即使她那么狼狈,但他才 发现自己竟然那么想看到一个崩溃的草草,那么想以一个英雄般的姿态回到她身边! “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来到我身边。”这不仅 仅是紫霞仙子的梦想,也是关浩的想法:希望自己如英雄一般降临在草草身边,伸 出慈悲的手挽住濒临没顶的灵魂,然后——重归于好! 然而,不对!一切都不对。 草草默契地跳上他的车子,关浩以为回到了当年,可是反光镜里草草苍白的脸 色和泪水后面坚定的眼神,已经昭告了一切! 关浩留下自己的名片,草草却决然地离开。 再也没了联络! 关浩开始恨邓草草,痛恨她!她怎会那么无情,怎会不听他的解释?难道她自 己就完全没有责任吗?她凭什么一走了之,扔下他! 恨够了,怨够了,抹去那些没用的解释,一切那么清楚——草草还是那个让他 放不下的草草,而他还是那个校园里仰望着草草的男孩! 那天,关浩回国后第一次掉泪——他只想从头再来,哪怕衣衫褴褛! 可是,两人已经殊途! 草草外表狼狈,却有一颗充满希望的心;他衣着光鲜,却不知道为什么奋斗。 他从天而降试图挽留过去的一切;她脚踏实地步步莲花走自己的路。再见时两人已 陌生。 生活不是故事,那些过去的、受伤害的,都被时间卷走,留下的是陌生的相逢! 是非已随流年过,摊开掌心,那朵开放的花儿已经不是当初的那朵。属于彼此 的花——已经谢了! 谁能把时光倒流,改变最初?又或者即使回到最初,只是一场徒劳的轮回? 可是,关浩不肯放弃,轻言放弃的也不是关浩了。 他坚信,只有他才是最了解草草的,只有他才能给草草所追求的幸福。到最后, 草草还是他的宝贝,还是他发展的动力,他们还可以携手到老,一起在白发时回首 往事。然后,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一个像关博一样的孩子,跟着草草看书学故事, 他们一家将四处旅游,增长见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关浩鼻子酸酸的,那些甘心的、不甘心的,混淆在一起,涩涩的有些发苦。 伸出手,小心地抱起草草。 酒吧打烊后只剩下一盏泛着黄晕的灯。草草的皮肤泛着一层红晕,靠在他的颈 子边,热热的,还有些烫。身子依然那么柔软,不知道还有没有练瑜伽。关浩往自 己怀里又搂了搂,彼此还是那么的契合。低头凑近了细看,连眼睫毛都还是那么长, 没有短,也没少。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草草还在他怀里! 只是,草草瘦了,明显瘦了。肌肉筋骨固然结实柔软,但是瘦了就是瘦了。轻 盈得让人心疼! “草草,你住哪里?”到了车上,关浩轻轻地摇着草草。 草草哼了几声,“难受……”便不再说话。 关浩无奈地摇摇头。离婚前两年,草草几乎每天都要喝酒,开始还说自己喜欢 喝,后来连解释也没有了。关浩以为草草是真的喜欢喝,还笑话她。后来觉得一个 女人酗酒,开始厌恶她。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他能冷静地看待过去了,才知道草草 喝酒正是从他出轨后不久开始的。也许草草没有证据,但是不等于草草没有察觉。 女人怎么可能喜欢喝酒?酗酒,是因为浇愁啊! 那么现在呢? 关浩看着草草的脸庞,脸颊泛着淡淡的红色,依旧细腻如瓷。 不知什么时候,手指在上面滑动,触感和过去一样。关浩心神荡漾,两年了, 梦里百转千回的,不就是这种感觉吗? 探过身子,轻轻含住嫣红的嘴唇,关浩忘了所有的一切。 他的草草,又回来了。 “呃——”睡梦中的草草坦率地打了一个酒嗝,半睁开眼笑着说:“对不起啊, 情妇不打嗝!”头一歪,又睡着了。 情妇?好像当头一盆凉水,把关浩浇醒了。 草草做了别人的情妇! 关浩心里五味杂陈,是他的错,还是草草本质不良?这些年,她怎么过的? 第一次,关浩开始面对真相。事情和他想象的一点儿也不一样,草草根本没有 走出来。 家里肯定不能回,草草住哪里也不知道,她的包里空空如也,只有几张好心的 调酒师给她找剩的钱,还有一串家门钥匙。 看着身边的女人,关浩心里燃起一团火苗。方向盘拐向王府井,大脑一片空白, 他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却拒绝评价,拒绝去想后果。 哆嗦着手,打开客房的大门。 “咚”的一声,不知道是门关上的声音,还是两人摔在床上的声音。 关浩急切地剥去草草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自己的怀里。被酒精燃烧的美丽躯体 在他身下蠕动,草草发出一连串不适的呻吟,“不……不要……放开我啊……”关 浩捧起草草的脸,颤抖着问:“草草,看着我,我是谁?”草草睁开蒙眬的眼睛, 目光散乱,但还是流着泪说:“关浩,我又见到你了。我做梦吗?不要让我醒来啊! 不要让我醒……”呻吟着,草草慢慢闭上眼睛,嘴角挂着欣慰的笑容,喃喃地说, “我一定在做梦,关浩,我做了一个噩梦,博博死了。呜呜呜……你不要我了。你 们都走了,不要我了……”关浩心脏骤然一停,半天才缓过气来,低头一点点地啄 着草草的皮肤,细细地安抚着她的每一分不安,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草草身上。 做梦了,连我都是做梦啊!我们一定是在做梦! 两人赤裸着在床上翻滚,草草的身子被冰凉的空气和火热的酒精裹卷着,胃部 一阵阵抽搐。身上时轻时重的压力,心口沸腾的情绪,更有关浩似真似幻的脸,让 草草放弃了对躯体的控制。 关浩情绪激昂,猛地翻身坐起来,挺身便要进一步冲刺,草草突然一个翻身, 趴在床边狂吐起来。 霎时,满地污秽,一屋子酒臭! 窗外鸟语花香,早晨的阳光投射进来,窗帘没有拉上。草草勉强睁开眼,头大 如斗。发誓戒酒了,怎么又喝了?身子动了动,有些异样。抬头看见一张意外的脸 ——关浩?! 自己还在他怀里。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size,草草甚至知道自己会用脸在他怀里蹭一蹭! 猛地坐起来,草草吃惊地看着这一切,做梦吗? 关浩皱着眉头醒来,迷迷糊糊看到草草,伸手一拉,拥在怀里,“困,草草, 不闹了!”草草头重脚轻地栽了过去,压得床垫一晃一晃的,两个人都清醒了,可 是谁也没动。 草草看见关浩的胳膊是赤裸的,而自己穿着宾馆里的睡衣,衣衫半开。 怎么回事? 草草安静地躺在关浩的怀里,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推开他。鼻端萦绕着熟 悉的味道,是关浩惯用的Boss. 如果是梦多好! 草草试图把这一切归为做梦,眨眨眼,才知道是真的。 关浩也没动,草草的头发在他的眼前,还缠绕着他的手臂。他记得昨夜,被点 燃的激情让他几乎顺利登陆,可是草草突然大吐特吐,让所有的绮梦都被现实砸醒。 等到收拾完,关浩也没力气做任何事情,抱着草草埋头大睡。 他有点懊悔自己醒得太早,是不是可以继续装下去? 草草慢慢坐起来,私下里悄悄地感觉一下身体,除了宿醉的眩晕,别处似乎没 有什么难受的地方。虽然衣冠不整,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看着草草戒备的模样,关浩无可奈何地笑笑坐起来,“放心,我对奸尸不感兴 趣,何况你还吐了一地。你闻闻这屋里的味儿!”关浩试图把气氛调得轻松些。 草草尴尬地笑笑,眩晕似乎好些了。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我去洗一下。”关 浩点点头,“我再睡会儿,四点多去接你,正是困的时候。一会儿你洗完了叫我一 声,我好洗。”草草点头,向卫生间走去。 关浩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昨夜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草草,你……过得好吗?” 草草停住脚步,头微微抬起来,说:“挺好的,你呢?什么时候结的婚?”关浩愣 了一下,随即苦笑着低头看戴在手上的婚戒。草草还是那么敏感,就一眼,该看见 的都看见了,“半年多了。”“恭喜!”草草走进卫生间关上门。 还是那双手轻轻地推着自己,还是那嗓音轻轻地唤着自己——关浩醒过来时几 乎以为就在玫瑰园的别墅里! 看着穿戴整齐的草草,他无奈地笑笑,“你再休息一下吧,还早得很,我去洗 个澡。”草草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关浩还是感觉到 一丝不舍和依恋。也许,草草并没有她表现得那么坚强。关浩有些兴奋地想。 走进卫生间,关浩最后看了一眼草草,草草正扭头看他,逆光站着,似乎要说 什么。 不着急,等洗完了,一定要好好问问她,情妇是怎么回事? 那一瞬间,关浩甚至想,就算真要当情妇,也不能做别人的情妇啊! 温热的洗澡水劈头落下,打散了思绪,关浩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和草草又见 面了! 兴奋的感觉布满全身。 关浩舒服地洗了一个澡,走出来大呼小叫着草草的名字。可是回应他的只有一 屋子的安静——安静的家具、安静的床,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人, 从来没有燃起过激情。 失望扑面而来。 草草走了,一声不吭地走了。 苦笑一下,关浩坐在床边,支起额头想抽烟。 草草一直都没变,她依然是最初那个强悍泼辣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 会以为她是温婉的?又或者她什么时候变了回去? 草草来到前台,才发现这里竟然是“君悦”。黑色的大理石瀑布幕墙淌着水, 悠扬的钢琴声从淙淙的水帘里穿过。她很喜欢这里,今天却是如此的情愿从来没来 过! 关浩已经付了押金,能在君悦酒店消费,看来他是越来越有钱了。草草一鼓作 气冲出来,本想自己结账,不欠他什么。到了大堂,喘口气才想起来钱包没带,包 里还剩两三百,摸摸衣兜,只有在酒吧喝酒前掏出来的一百块钱。 现实比人强!草草脚下没停,步伐一转,走出大门。 关浩什么时候都会发展得很好,不管有她没她。 “草草,等我有了钱,咱们就周游世界,到一个国家生一个宝宝。什么关美国, 关罗马,关意大利,你看怎么样?”草草拦下出租车,脑袋靠在车窗边闭上眼。一 张名片飞舞着从车里飘出去,白色的,像是灵车上撒落的纸钱…… 早晨的北京没有那么多灰霾,环路大街上还有来来往往的车,默默地从车窗外 滑过。 草草漠然地看着木偶般的世界,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慢慢地流出来。散进热 气中,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大洞,填不平,也不想去填,放在那儿,看着它吃掉自己 的五脏六腑,再一头栽进去…… 星期六早上七点一刻,走进天通苑小区。 草草坐在小区的草地上,玩耍的儿童发出百灵鸟般的笑声,飞扬跳跃着一步步 攀升到天的尽头。草草移动目光,第一次正视那些孩子们——三岁左右,正是关博 的年纪。她还记得自己看见他小小的身子僵硬地躺在太平间里,一团绿色的水草还 顽固地缠绕在他的脚脖子上,柔软而滑腻。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杀死活泼的关博呢? “都怪你啊,你这个丧门星!”婆婆呼天抢地地咒骂,虽然关博是在她的监护 下落水的,可是她有她的理由,“报应啊!你们造孽啊,都报到孩子身上了!邓草 草,你就是那团缠死博博的草啊!你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身边一片茂盛的青 色,好像都高高地跳起来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草草落荒而逃,连鞋子掉了都不知道。 紧紧锁上房门,棕色的大门好像挡住了那些恐怖的东西,草草疲惫地靠在门上, 慢慢地滑下来。“呜——”久违的呜咽,久违的为孩子流下的泪水重新涌出来。不 是忘记了,不是想通了,而是高峡大坝再遇倾盆大雨,再高的土壤也拦不住泪水, 统统倾泻而下…… “草草,怎么了?”有人扶住她的肩膀。 模模糊糊中分不清是什么人。也无须分辨。 只要不是关浩,只要不是过去的东西,哪怕是陌生人的肩膀,她也要借用一下, “博博,妈妈对不起你啊……”草草倒在那人肩上,痛哭失声。 这句话之后,便是无法间断的哭泣和泪水,再未闻人语。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