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记事 引子 三年后的高考季节让我想起高三文科班的不只是一群病恹恹的女孩子以及几个拿腔 捏调脂粉气浓的男子,也不只是桌上两垛人一坐下就看不见人头的书本资料,还有桌下 一个在那个时期非常流行的纸箱。这纸箱值得说一说,它实在是一个时代的象征,具备 着和文革时的红宝书绿军装一样的意义。纸箱在来到教室之前都充当过五花八门的用途, 装苹果的,方便面的,饼干的……不一而足,基本上市面上的食品在教室里都能找着, 不过那时候能被牙齿咬动的东西都下了肚子,并且业已化作了蛋白质去应付那些永远也 做不完的卷子。五门考试科目每天至少发15-25张的试卷。抽屉早已满员,战斗只好转移 阵地向纸箱发展了。试卷是不敢扔的,并非敬惜字纸,而是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哪张会派 上什么用场,因此大家只有无可奈何而又不无痛快地看着纸箱慢慢膨胀,一个满了再换 一个。这种经验,可以想见的,不甚愉快。以至于三年后当我读到那个著名的“看来我 们都在休息拉!”的笑话时还不免心有余悸,晚上还立马作了个数学老师不停往下发卷 子的恶梦。 纸箱,试卷,书本,习题,高三的记忆除了这些以外,还令我想起的还有Air Supply 的那首Making love with nothing at all,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旦听到这首歌总不可 避免地想起那个夏天,即使是在朔风千军万马般在城市的上空呼啸而过的时候,我也仿 佛又置身于高三宿舍楼那间狭窄闷热的房间里,紧闭的窗外是耀眼的阳光,和被微风吹 得阵阵摆动的绿叶,录音机里放肆的放着的就是这首听名字就要给英语老师枪毙的歌。 美好的五月之晨,美好的初夏,美好的音乐。我的桌面上是书,床底下是书,枕头边是 书。 ※ ※ ※ 我的高三在一个让人觉得极不舒服的夏天下午开始。九月份的广东说起来无论严格 不严格也还算夏天,充其量是暮夏。扑面而来的热风里充满着骚动的气味,一种廉价道 德的气味,让人昏昏欲睡,校道上到处可见睁着睡眼惺忪强打精神挥汗如雨的学生。刚 踏进我们教室就看见后墙上贴了一条大字报:“奋战三百天,以优异的成绩向党和人民 汇报!”。鲜红的大字粘在并不雪白的粉墙上,象是刚行刑过后的刑场,血淋淋的触目 惊心,有点下马威的味道。我想,人称集中营的高三果然名不虚传。 过了三十分钟高三就牛刀小试的让我见识了一下它的威力,教历史的班主任先声夺 人,先发表了一通欢迎大家上高三的讲话,平均一分钟一个我们之类的字眼,以示和广 大高三指战员并肩作战当其超龄学生哥的一颗红心,完了发下三张卷子,说下午放学前 要交的即溜之大吉;过了不久政治老师也走进来以过年发红包一般的热情嘴脸发了两张 卷子;语文好一点,老头子只让写一篇一千字的读后感;数学作业?做黑板上的习题就 行,才十道,多乎哉不多也;英语得回家背单词和课文,明天上课随堂默写。脸上老是 一付笑嘻嘻表情的英语老师前脚走,后脚班里就如一阵台风吹过湖面,起了不大不小的 骚动。长头发的女班长首先炮轰司令部,说这么热的天干这么多活,怕会搞出人命,到 时候学校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她说这话的表情象是已经预见了校长在万人宣判大会上 低头认罪的样子。另一个短发女子回声般响应号召说班长说得真是对对对对极了,这简 直就是不把人当人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高三把人变成鬼阶级敌人用心何其毒也地呲了一大 堆,当她从演讲的慷慨激昂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已埋头古卷,没人听她的宏论, 立即有如箭穿雁嘴钩搭鱼鳃,住了口悻悻地做卷子去了。放学前交不了货可不是闹着玩 的。 高三的第一天就给我留下了一个恶劣的印象,而且还直接影响到我以后的学习态度 和思想发展。上大学后我的痞子性格表露无遗,我也经常思考这是否经过了黄沙百战穿 金甲的高三之后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一种补偿心理的关系。但是这种思考大多 数的结果是变成了和老牛等人痛饮啤酒猛搓麻将然后上床狂打呼而终,始终没有明确的 答案。 好了好了,咱把话扯远了,先回到高三上来吧。话说打这以后事情的发展让即使事 先做好做足了心理准备的我们也不禁有点手足无措:卷子一天比一天多,来自全国各地, 近至广州远至乌鲁木齐天南海北的无所不有。课堂笔记也一天比一天详细,同一条历史 题可以说上两节课而完全没有重样。而无论什么样的政治命题,最后都能归结成一句话 ——-我们必须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紧密团结在党中央的周围。至于语文,我们必须有分 辨出为什么“小明今天在家吃了一只鸡蛋”并不是这句话的正确表达方式和熟记归有光 先生在何时何地及所为何事写下了项脊轩记这一不朽大作的能力,另外,有可能的话, 把托福字典或者大全什么的背背,反正大家闲着也是闲着。第一天战斗的印象还没从脑 海里抹去,很快就发现那只不过是热身赛,真正的赛事现在才是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 雪山草地还在后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等等等等。 日子在我们汗如雨下以及日复一日的纸头工作中流过,很快的到了十一月的期中考。 同学们对高三第一次考试的来临感到既陌生又兴奋,磨拳擦掌地很有些砺兵秣马枕戈待 旦的意思。这年的夏季虽然已经过去,而余威尚在,十月的秋老虎天气显出了与往年不 一样的威力,平添了考试的火药味。用火药味来形容被誉为第一次模拟考的高三上学期 期中考试场上空的空气一点也不为过。同学们还弹精粮足,没到拼刺刀的关口已经双眼 血红,一上阵就忘我拼杀,充份体现了中国人民坚韧善战勤劳勇敢的国民性和悠久战争 历史的深远影响。巧合的是历史试卷的两条问答题分别是关于中国农民战争和抗日战争 的浅析,考历史那天我觉得不仅有火药味,隐隐约约的还带着血腥味。 期中考在三天后的星期六告一段落,但是星期天并没有放假。上海的一家中学在开 学初提出了内容为早七晚七星期七的口号,并迅速响彻全国。我们级教语文的胖级长显 然响应了号召,期中考后特地在体育馆里开了一动员大会,把我们将要面对的竞争形势 如此这般地用春秋笔法描述了一通,说到动情处还让全体师生升国旗般树立振臂高呼早 七晚七星期七,不上大学不休息。三百余号人的姿势和神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风萧萧兮 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荆轲,只是荆轲们的声音参差不齐,也没有发尽上指,看起 来悲哀而不悲壮。动员会后的生活相对平静了一些,说是相对平静,是因为成绩尚未公 布而老师脸色一天深似一天。等成绩一出来,领导层立即大受震动。基本上我们可以说 全军尽墨,成绩好的滑了坡,差的更是一溃千里兵败如山倒。对于开始时陌生又兴奋的 高三考试大家开始咬牙切齿和怒形于色。老师们则把事实和变化都归咎于复习的不是。 班主任公然抱怨说一天只做三套卷子是对他的歧视,政治老师很明显地暗示思想教育不 能放松,以后每天的政治学习增加到两小时,余不一一。总之贯彻了三七政策的高三变 得更为平静,也更为风险四伏和杀气腾腾。由于工作量的增多使我们不得不在早上六点 半到校早读,七点开始做卷子。早上七点已然鸦雀无声地坐在教室里埋头苦干的高三情 形让许多经过高三楼的低年级学生情不自禁地感到胆战心惊。我有一次清楚听见一个穿 高一校服的女生对同伴低声说要是她念高三念到这份上宁愿去自杀,我心想那干脆现在 就去死了算了。 即使是在如斯残酷的斗争环境下,盲目的青春期躁动仍然以排山倒海式的威力淹没 了同样处在青春期的我们。不知道是不是那句不在十八岁以前恋爱的青春是不完整的的 格言起了作用,胆子大的紧赶慢赶,抓着青春的尾巴蠢蠢欲动。男女同学上课的时候眉 来眼去递纸条打手势下了课就以讨论功课之名行谈情之实的行为在高三班级里迅速蔓延, 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白色恐怖下红旗就是还能打下去的气势。里面颇有一两对成事 的,小两口恩恩爱爱的一直到大学毕业,光等年龄一够就共谐连理高唱夫妻双双把家还, 传为佳话。此乃后事,暂且不表。那时候还不行,男女双方的一举一动都处在老师的严 密监控下,空怀情愫咫尺天涯,只好利用晚自习后放学回家的那一段时光略解日间看得 见吃不着之苦。江门一中后门有一条小路,被我们住宿生称为情侣路,盖晚自习一下课 小路上人影憧憧,都是一对对正在亲热的校园野鸳鸯,(!)过了不久阵容愈发壮大,连 家住前门的同学也绕路走后门去了。在这种地方,正如大家经常从花边新闻上读到的一 样,会有令人或眼前一亮或目瞪口呆或张口结舌的发现,有次我就在那见着了校学生会 主席和他那娇小的女友正在旁若无人地激情拥吻,站旁边就是我们一班平日一脸正气如 圣女贞德般凛然不可犯的团支书,这当口正软趴在一帅哥怀里撒娇卖痴浪笑不已,对于 叼着烟大摇大摆公然违反中学生行为守则的我和另一哥们完全视而不见,真有丫的。 这些其实都只是在高三极其惨烈的竞争和压力下正常人性一个发泄的途径,经过高 三的同志们应该还勉强可以回忆起那段充满浪漫与野性的日子,没念过的我这里光用文 字就无法使你领略了。高三真是一块令人性的双面性表露无遗的试金石!那学生会主席 平日里还是道貌岸然的样子,团支书大人仍然一脸冰霜,脸拉得能当米尺用,戏演得不 去考中央戏剧学院真是中国电影的不幸演员们的大幸,要不然哪还有小燕子这傻逼,巩 俐也可以回家洗洗睡了。 高三的上学期就在考试的败北和迹近偷情通奸的校园爱情中悄悄溜过,我们还傻乎 乎的不知所以,直到快过年了才大吃了一惊,怎么这说着说着的就高三下了?!好象没 过多久嘛!高三下的战斗真是白热化,春节普天同庆的欢乐气氛才持续到大年初三,我 们就岳武穆似的给十二道金牌召回了教室,继续纵横上下五千年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 无所谓开学不开学,反正高三是“见缝插针地打游击战”(级长语)。那一天刚好是二月 十四号,是个名唤圣瓦伦天奴节的洋鬼子节日,一众痴男怨女红男绿女正好因利乘便, 借口晚自习上街大吃其节日套餐。当晚我们一群没节目的光棍王老五在宿舍开炉吃火锅, 连带着偷偷折了几打啤酒和一条健牌。就这样,高三下的战斗生活无声无息地展开了。 高三下比高三上紧张得多了。如果说上学期是阵地战的话,现在已经变了攻坚战。 老师们吹响了冲锋号,大夥端着三八大盖跃出了战壕高声呐喊着向山头冲上去,无论轻 伤重伤一律不下火线,间或还冒出来一两个黄继光董存瑞的典型激励士气。最大的变化 就是住宿的人多了起来,本来空荡荡的宿舍一下子人满为患,洗澡打水打饭什么的都得 提前,不然的话就只好吃面包和洗冷水澡了。于是一放学饭堂水房里立马人山人海热火 朝天,楼道里家家户户一派打饭打水真忙吃饱了肚子擦干了身子又奔小康的繁荣景象。 高三下的考试无论质量密度都比上学期大了许多。以前每科一星期才三次测验,现 在一星期考你七次。晚自习的时间延长了,由以前的九点半延伸至十点。宿舍不晓得什 么时候开始二十四小时供电,给我们挑灯夜战提供了无比的方便。二楼的楼道里贴出了 一张张的大字报,那是老师们没空对试卷逐一评讲而公布的标准答案,于是我们有了名 正言顺出外放风的机会。上大学后有一次我和外系的一个广州朋友聊天,听他说中学时 代从没试过星期天上课,也没试过晚自习迟于九点放学,更没试过一天做二十多张卷子, 整一人间天堂,直听得我羡杀,妒杀,恨不得把他也杀了。虽然我在老师眼里不是一个 用功的好学生,但也常常十点后还留在教室里奋勇拼搏到十二点——-然后出去吃宵夜, 抽根自己喜欢的牌子的烟放松放松。我们走出已经沉睡了的校园,回头望去,一片漆黑 中只有高三楼的教室,每一间都还灯火通明。 天气一天天地暖起来,我们脱下了毛衣,穿上了T SHIRT。后墙上的大标语已经从原 来的奋斗三百天进入一百天倒计时。战斗早已脱离了攻坚战的阶段,改上刺刀打肉搏战 巷战了。大家都清楚,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大学梦就一定会实现,任何 一丝的退缩软弱,都会令自己在这场战争中败北。所以老师忘记了我们的体锻课,我们 可以理解;老师忘记了我们的下课时间,我们可以理解;老师忘记了我们还得吃饭,我 们可以理解;老师忘记了我们原来需要休息,我们也可以理解——-因为,我们理解了他 们。 考完了充满忐忑揣测的三天高考后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各自筹备自己班 的毕业晚会去了。七月是一个充满别离的月份,而我们这群别离的主角却坦然地面对着 将要分离的命运。毕业晚会上的气氛没有象文学作品渲染的那么多愁善感,相反大家都 很轻松,因为终于拥有了一段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空间,没有方程式没有古文没有英语 单词没有政治和历史没有试卷只有电视只有游戏只有旅游和逛街的空间。晚会到一半的 时候,音乐停了下来,主持宣布现在是交换同学录的时刻,于是大家嘻嘻哈哈地拿着同 学录到处乱跑,叫这个叫那个签名。我也接了几本。奇怪的是我完全想不起过去一点一 滴的往事。那一年里本应对我们影响深刻的事,就象风一样的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 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