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男人 作者:彭芹 一 一包厢的醺醺醉鬼。 丽尼别扭地注视着几近光溜的“陪唱小姐”,真有点吃不消与她们坐一起。身 边是喝得不省人事的某公司老总,还有一个叫“鸡皮”的拆白党,再就是从酒桌上 败下阵来又跑到包厢里胡混而舍不得回家的男人们。 卡拉OK吼出的声音像被酒精洗过一样的糙!女人、酒、歌声是当下男人最快乐 的三联单。一幕幕永无休止的重演,他们乐此不疲。 在这一群里,只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他就是阿芒。今天之所以清醒,是因为他 呆会儿要买单。 阿芒是个出色的画家,得过全国大奖。如今,画家们与企业家、有钱人扎堆一 起,几秒钟就熟成亲戚似的……但阿芒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与其他画家,似乎没有 比较的基点,他是天才。他与那些所谓“入世”的人,也是完全不同的。 但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心灵荒无、渴望背叛呢?第一次见到阿芒,当他站在身 后的作品前,高大的身姿当之无愧地让人们认为他是属于纯艺术的。丽尼在拍完组 照后随阿芒去一个大酒店吃饭。丽尼没有想到,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一大帮人,他们 都有点“那样”。他们都称阿芒为大哥。除了喝酒,就是撒着欢地喊叫着自己的忠 实。 作为他新的女朋友,报刊摄影记者、漂亮的丽尼,立刻有了改造他的意图。 “你该归进哪一类呢?”丽尼想着人以类分物以类聚时,忍不住转身问阿芒。 “他们很真实,他们比起一些人来要真实得多。”阿芒像扫把一样将自己身上 的高贵气质统统扫掉,好像艺术有时确实是虚幻的。 丽尼并不反对偶尔不同类型的人聚在一起,但阿芒到了夜夜笙歌的地步。见面 时总见他面部浮肿,说话学那种难听的地方语言,黄段子,就是吐口痰也不避人, 直接呸到地上。 “离开你的酒肉朋友。”丽尼把他从他的哥儿们身边拉到另一个包厢里,轻声 地说道,“否则你的才华会毁掉的。” “哼,你大眼睛盯着我的时候,别人的大眼睛也瞪着你。你放松点好不好,他 们也是人。” “但你天天喝酒,鬼一样的半夜回家,要不就在宾馆过夜,这不是正常人的生 活。” “你以为你是谁,懂又不懂……”阿芒嘟哝着,目光开始变得冷淡起来,酒水 又从他的身边端过,他站起身,摇晃着和服务生一起进了包厢。丽尼看那盘子里装 的,是四瓶半斤装的“小糊涂仙”。 二 丽尼下定决心不再跟随阿芒出现在任何歌舞场所。 她以她31岁的未婚经历,早就不再以别人的眼光来决定自己的情绪好坏。没有 爱情,宁可不要婚姻。就算婚姻的过程令人乏味,也不能将永恒崇敬的东西无辜地 遭遇背叛。 女人过了三十,少女时期的种种幻想像雾一样在一寸一寸地消失着,只能将爱 情当成万劫不复的诱惑,它更容易被接受,也更容易遭遇死亡……女友融融在生了 孩子后是一脸的憔悴。她每次见到丽尼,第一句话总是:“真羡慕你,单身!” 其实丽尼并不喜欢单身。只是身边的美好例子太少了。在她的床头挂着一张法 国摄影作品,在一片壮观的海边景色中,两个健美年轻的男女双手拎着他们的小宝 宝正往海水里奔去的镜头,令丽尼对婚姻有了铁定的要求。 爱,如果仅是“快感”的一种,那么这种快感会随着身体的熟悉而彻底消失。 谁也不再表现宠爱与被宠爱。剩下的,仅是强烈或不太强烈的责任与义务。也就是 耗着。 丽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来将“感觉”同“恋爱”混淆在一起。爱情与婚姻的距 离是充满着回肠荡气和一波三折的,因此,她宁可错过,也不愿苛同。 融融说,阿芒做老公是绝对不行的,除非你们不要孩子。成功的画家有几个是 对家庭负责的?还是那个博士好,虽然长得差点,但他学理工的,做事不会滑边… …这句话令丽尼想起童年经常竭尽全力地作出让父母团圆和好的种种努力,和一句 来自天籁的声音:“你不再受到疼爱!”然后是一片飘泊不定的空白。 这些画面进入镜头只须几秒钟,对于丽尼来说,凡是按了快门的,都将进入记 忆,大多数是伤心和哭泣的片断。回顾父母的婚姻,除了遗憾之外,再也没有什么 东西了。 三 电话响了。接起一听,是阿芒打来的。 “喂,我们去香山看日出吧!”声音仍是泡在酒精里的那种。 “不去!”此刻是下午四点,阿芒起床的时候。丽尼正在暗室里冲洗照片。 “摄影家,你会喜欢的,看新世纪的太阳是怎么从山巅上爬上来的,很红很红 ……” “嗯……”他说了很多,丽尼有点心动。时间一晃竟是快新年了。新世纪,新 太阳,人类,自然,思考,梦想……是无罪恶的。阿芒也是无罪的。事实上,丽尼 的生活一切照旧存在,而新世纪的阳光,让她迟疑不定,远离人群,去看太阳,这 是有性情的人的重要快乐之一。丽尼同意了。 天气很好,缆车里。丽尼与抽着烟的阿芒坐在一排。他们俩,是成熟与俊美的 一对。 丽尼被阿芒深富气质的男性剪影深深吸引。太阳告别人间的最后时刻,有种深 邃的壮美。“请稍稍抬头。”丽尼命令他,然后用镜头摄下了阿芒。 她对自己说:我不爱你。你只是一堆灿烂的波长而已。 但他的美(与他的画一样)真是令人炫目和模糊不清。丽尼有点不知所措。那 些原本不再去想的东西,此刻又悄悄地升上心头。甚至到了山顶在开房间的时候, 她居然没有介意阿芒只开一间。 “这样可以省点钱嘛!”阿芒嘻皮笑脸地用最难听的方言说了一句。 他至始至终都在扮演着一个所谓真实的自己。开门。他把包往床上一丢,便四 仰八叉地倒下了。丽尼发现,这是个双人床。 “我不是一个在行为层次上绝对操守的正经女人。”想着夜里将要发生什么, 按照以往的经验,丽尼转身跑进洗手间,锁上门,闭上眼睛,彻底地恐惧起来了。 宾馆都住满了。我不可能要求什么。 仿佛是在舞台。灯光昏暗。高山上电力不足。 屋里,一男一女。她侧身对着观众,他却已经开始脱去多余的衣服。 丽尼就在这种灯光中进入舞台。坐在房间里最突出的一把椅子上,佯装倦极了 的样子。摄影包还背在身上。 二十分钟后,听到浴室里传来哗哗的声音,咳嗽、打嗝、放屁、吹哨,好像在 嘲弄丽尼。一会儿,她看到阿芒裹着浴衣从里面出来,直奔烟和烟灰缸而去,然后 打开了电视。 ……等到丽尼醒来的时候,阿芒已经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边吸烟,边毫无表情 地看着她,一张脸冷静得像是涂了蜡。 人生不是演戏,我和他,只不过是两个碰巧兴趣一致的旅人而已。没有观众, 所有一切只是过程的一部分。 四 此刻是凌晨四点半。他的高大背影就像是一个遥远的陌生人,与其他人一起, 在薄薄的天光里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静默。 丽尼摆好相机,调好焦距,对着东方,站着停顿。天已经变色了,从微白渐次 向淡红色滑去。风把她的长发吹成卷,高山的寒冷气息一点点渗透进她的身体,她 发抖得厉害。突然,一双大手从后面将她搂住,紧紧的,从鼻子嘴里喷出混淆着烟 草和酒精的气息。 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东方,仿佛每一个瞬间都不肯放弃似的。他在丽尼的耳边 说道:“看到这光线没有,人生是轮回的,你碰运气走到了这一步。天也是这样, 它多强有力,谁也挡不住它下一部将要干什么!什么都会过去,什么又都会重来, 别煞费苦心地去找什么理由了。” 丽尼一惊,知道世界有“入世”“出世”之说,站在群山之巅,想自然之光终 于会来临,也终于会离去,心中掠过一曲eleven steps,随即为自己的所谓无名状 的“性情”担忧起来。如果说个人非得屈服于一种无限的感性,生命乞不是不堪忍 受?艺术家性情中的坠落,就像它本身具有的惯性似的,会朝着无冥的方向一直坠 下去。较之普通人,他们会下坠得更彻底,更无一点保留。为什么阿芒会这样?丽 尼在袭人的寒气里不停地发抖。 “我们是在各种各样的意义中长大的。社会由此分成两类标准的人,一类是正 经人,所谓的主流人,一类是放纵自己的人,也就是像我这样的浪子,不结婚不生 孩子,事业荒废,昼伏夜出。”在下山的路上,阿芒以平时少有的伟岸腔让丽尼感 觉迷惘,“我在过6岁生日的那天,我爸被人揪到万人大会上脖子被铁丝抠出血来, 我居然一点不难受,不哀伤,想我长大也会如此,生活向我敞开着漫漫的背叛之路, 注定我和我爸一样不愿意遵守秩序。天性是会遗传的。就像你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 句话,这叫‘痛苦中寻求快乐’!你说呢?你想伪装到几时啊?哈哈哈!!” 听到这里,丽尼突然涌起一种焚心烈火般的欲望,想说什么,竟哽住了。他的 话让她深有一种活在迷途中的感觉。 阿芒不再理睬丽尼,管自己一人快步下山。刚才的空旷的新世纪太阳似乎并未 唤醒他太多的感动。或者说,一切都已过去了。 丽尼恍恍惚惚地跟在他的后面。思想成了一块僵硬的饼。 五 从山里回来,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那一夜的成人欢娱,仿佛梦一样从来不曾 真实地存在过。 丽尼好几次拨他的手机,总是在最后一个号码停顿住。她不习惯于主动。并还 听说他身边美女一个个换个不停。 但她拍的那组照片发在全国几家知名报刊上,令阿芒一夜成名。成名带来的好 处就是画价的飚升。画商像苍蝇一样盯着阿芒,他的画价,从每尺2000元,迅速窜 到3000元。 阿芒并未被这种突如其来、毫无预料的陶醉之感击倒,他像完全忘了丽尼似的, 依然是夜里喝酒,白天睡觉,画画的时间,仅只有下午四点到六点这两个小时。 改变的是那些同他一块喝酒的人,他们确信阿芒不仅是圈内著名的才子,确信 他已经家喻户晓了。仿佛世上发现了一瓶好酒。庆幸外加傲慢,举杯的动作更加大 摇大摆。 只有丽尼知道这一切将是空洞的。阿芒用他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换成了酒,以实 现他心中的反媚俗、反主流。出名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它脆弱得不堪一击。 丽尼在暗房里放大着阿芒的照片。她突然发现,阿芒的五官长得非常大气,小 时候一定是个可爱的男孩子。他的眼神是天生的忧郁,嘴角却是嘲笑着的。他令丽 尼又一次将心中的幻象打破。他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众人心中的“好人”呢?每当 丽尼闻到幸福家庭里飘出的饭菜香味时,就想成为一名称职的家庭主妇,依附着一 个聪慧的男人和他们一起共同制造出的孩子。这幻觉在她母亲死后不止一次地出现 在脑海里。但此时,丽尼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阿芒连个感激电话也不打来。 暮色降临。丽尼觉得平庸远远比无所攀依的虚空强。认识阿芒,她开始意识到 自己认知上的错误。爱情固然重要,但人是活在柴米油烟里的。幸福是对一种重复 的渴求。是一种陪伴。直到生命的终结。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报社摄影师,既无地位,又无金钱,也不会餐桌上杯来盏去 的那一套,无法与不同类型的人沟通,虽然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一个女人漂亮, 必须以强大的智商作后盾的,否则还是消逝在人群中比较好。 她开始考虑接受那个头顶稀薄但为人朴素的理工科博士的追求。 六 阿芒的出现加速了丽尼对结婚二字的反思。 她甚至相信起爱情其实是动物性的一种。人不应该迫使自己成为爱情的奴隶。 特别是具有伤害性的爱。要学会控制自己,首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按揭买房、设计装修、购置情趣商品、布置婚礼……丽尼终于远离了孤独。她 搬出了租住屋,住进了新房,拥有了一个很像样的暗房。四体忙碌,省掉许多心头 之乱。并且她早已适应了那个博士的细心和木枘,虽然没有牧歌式的浪漫,但他从 未让自己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他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一天夜里,丽尼舒适地躺在仿红木的靠背椅上,手机突然响了。显示的号码是 阿芒打来的。 “什么事?”丽尼心里一沉,不见他已快有一年了。 “想你啊,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你?”他的声音很轻,有点痉挛似的,酒气 没有了,中间有点停歇。“我努力过,有一次我在你单位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个小时, 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我注意到你很美。我们其实是一类人,是那种方向一致的 一类人,比如两条平行线,你不承认也罢,就是这样,在山上我就看出来了。我有 先验之明的。你做得对,人就是应该找个与自己本质相反的人结婚。要么就耗着。” “你在哪儿?”丽尼听不到周围杯盏交碰声嘶力竭的酒场包厢声音,感到奇怪。 “我在医院里,医生说我的肝出了问题,说我活不长了,嘻嘻!” 丽尼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僵硬。就像闸门一样,眼见它一点一点地往下关闭,无 法控制的,但它终于会关上的。 难道说,这一切都结束了?丽尼实在不想让自己变得太戏剧化,她不是没想过, 与博士结婚的同时,内心仍然占有着阿芒的。不管他以何种方式下坠,他都走不出 自己的梦想。泪水环绕着散发出怪味的家具闪出眼眶,丽尼呆呆地握着手机,完全 傻了。 在他的病房边,除了一个雇请的钟点工坐着外,没有第二个人在他身边。 丽尼默默地将一束花放在他的床头,望了望深睡中仍一副散漫样子的阿芒,悄 悄地走了。 他并非一付死气交缠的模样,若拍下来,仍然是一张英俊的恬淡的脸。他不会 死的,丽尼欣慰地想着。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