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爬 1 、 “爬爬,歇哈?”胖女人大汗淋漓,在面前撅着的一对大屁股蛋上拍一巴掌。 “嗯。” “日鬼哟,才七月天就热得活不成了,一动就是一身的汗,爬爬恁讲还会不 会再热呀?”胖女人找出一把大蒲扇,不停地摇,身上的薄汗衫一紧一张地飘。 “嗯。” “这一身的肉真是累赘,啥么事也做不成,一动就是汗,爬爬你晓得一天到 晚扛着百把斤肥肉是啥么滋味?” “嗯。”爬爬的头从灶膛里退出来,张着两只黑手,脸上的灶灰和着汗水糊 了一脸。看到胖女人两只大奶子套在一件男式的白汗衫里嘟嘟地蹦来蹦去。 胖女人的汗香里夹着爽身粉的味道,想打喷嚏。 爬爬摸出只纸烟,就手在灶台上拿过火柴点上,靠灶膛坐着。 “有时候想起来我就恨我那个死男人。” “你是说场长。” “屁!别看他在恁们面前是个场长,可在我的面前,屁也不是,恁信不信。 都怪他把我困在这啥么地方,闲得我只晓得长肉。” 爬爬看到胖女人夸张的撇着嘴:“这也就算了,可恁看看,啥么农场,尽些 个老东西,满眼找不出一个完整的人不说,还一个个尽是歪心眼子。恁晓得不, 那些老东西过去都是做什么的?国民党。就是电影里放的,帽子都不好好戴,拿 着枪,哒哒哒……打得断胳膊少腿,当了俘虏,也没地方去,在这里等死的。和 这些人在一起,不就是和一群死人在一起吗?就象是掉在恶梦当中纠都纠不醒。 要不是他说这里天高皇帝远,上边管不到,工资也高些,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到这 里来的。” “嗯。”爬爬眯着眼抽烟,隔着烟看胖女人身上象白旗一样飘飘扬扬的汗衫。 “喂,爬爬,对了,恁也没讲过,恁是怎么来的呢?恁真的就想不起了你叫 什么?恁家在哪?恁妈妈呢?想不起来?” “嗯。”爬爬手里的烟在烫手指了,可他舍不得扔,抢着吸最后几口。 胖女人有些无趣:“这鬼地方,连找个讲话的人都没有,闷死了。”胖女人 仰身倒在躺椅上,白汗衫湿透了,隐约可见里面的肉皮颜色。 “爬爬恁个小东西看啥么哪。我告诉恁呀,先前,农场有个家伙,有天夜里, 在黄豆地边上,把手伸到我褂子里,结果恁猜怎么,让恁们场长第二天就发到大 田里一个人连着打一个星期莲子,结果恁猜怎么,呵呵,鬼东西就盯不住,掉河 里淹死了,连拉火葬场去烧的油钱都省了,咯咯。”胖女人笑得脸通红。 爬爬忙低下眼睛,把烟头摁在堆在灶膛口的灶灰里。 “呵呵,爬爬恁日鬼噻,跟恁讲话恁在看哪里噻。”胖女人凑到爬爬面前, “喂,爬爬,恁两只腿子废成这个样子,小鸡鸡还有没有用?” 爬爬一脸的木然。 “拎出来审审。”胖女人有点兴高采烈。 爬爬撸下裤头,果然,很小的家伙。 “呵呵,顶恁们场长一半也不到哟。穿上吧穿上吧,废了,废了哇。” “这日鬼地方真是让人活不下去。尽都是这种废人,不是老就是残,没一个 正常人,呸。” 胖女人忽然有些歇斯底里。 又平静一些,无精打采地耸拉着眼皮:“唉,明天又要来一个,哪个晓得又 是少长些啥么噻。爬爬,灶膛通了没,快些通了恁就回去吧,我想眯一会觉了… …” 2 、 七月天果然是热。黄土大路的两旁空摆着两排树,一点荫凉也没有。 捡宝跟着她妈从远处黄土大路拐个弯的地方走过来。路面晒得起了灰,脚丫 踩上去,留下一个小窝,“卟”地腾起一片土。 捡宝不知晓这个“一哈”到底是多远。从船上下来,上到江堤上,捡宝就问: “走几远?” 捡宝她妈讲:“一哈就到。” 捡宝她妈一讲话嘴里就流涎,又长又稠,可以象棉线一样拖到地上。捡宝知 道她妈有病,就不再说话了,只是跟在她妈的身后往前走。 走到一个打谷场边上时,捡宝她妈站住了。 “不走了?到了?”捡宝看着这空荡荡的打谷场有些诧异。 捡宝她妈怔怔的站着,却不说话。 打谷场那边飘过来燥得象是可以自已点燃的干稻草味,在喉咙眼里冲起一股 血腥味。 “坐哈?”捡宝抑起脸,望望她妈,又望望打谷场,不知她妈在想些什么。 捡宝她妈盯着打谷场,魂飞魄散,想起了好多年前的故事,都是些捡宝不知 道的。 一个打谷场,围着边堆着稻草垛,中央一块地坪,一只磨得没有棱角了的石 滚,这些就是发生故事的场景。 那年的太阳也是正顶在头上,一年到头都没挪动一下地方,想不起来那一年 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事,象是一年就只过了那一个正午了。 那时的打谷场上除了孩子们就没有别的人了,象是整个世界都睡了。 孩子们头顶上印着一道道汗痕,象是雨后泥地里蚯蚓爬过的优美曲线。捡宝 她妈想到雨,心里就感到了几分湿漉漉的凉爽快意。 那时捡宝她妈手心里握着撕折了翅膀的知了,知了的叫声嗡嗡颤动着手心, 痒到心里去。 那天正午,还有几只掉毛的母鸡微微翻着白眼在打谷场边一棵柳树下耸拉着 翅膀,有一条瘦骨伶丁的老狗把尾巴夹在两腿间,合眼卧着。 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在稻草垛下掏洞,扯出一个个稻草捆扔在一边,好钻进草 洞里去玩。 捡宝她妈能记得,那是个多么美好的正午啊。 故事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故事的主人公在此之前一点预感都没有。 那天捡宝她妈正扯着草捆时,忽然撒开手便往稻草垛后跑,两手边慌乱地解 裤子。都知道她尿急,说来就来,一刻也憋不住。孩子们把流出来老长的鼻涕吸 回鼻孔,嗄嗄地大笑。 并没转过草垛去,捡宝她妈却“卟”地仰在地上了,手脚象牵线木偶样的扯 动,口中“嘟嘟”喷着白沫。孩子们一齐哧得愣了,半天,听到一声“跑”,便 一齐扭头没头苍蝇一样地飞跑出去了。 那个男孩子一脚踢在树影里那条老狗的肋巴骨上,踉跄几步险些栽倒。那狗 “耳”地哀嚎一声,白蒙蒙的眼珠可怜巴巴地晃了晃,完成了它在故事中的使命, 夹紧尾巴又睡死去了。 男孩则因此成了最后留在打谷场上的人。他忍不住回回头,便再没有往前跑 了,他就这样进入了故事之中。 那时捡宝她妈仰身倒在星星碎碎的草秸上,浑身颤动着。裤子褪在大腿上, 一股尿水从两腿间飞出来,急冲冲地从空中划过,淋落在她脸上,水花四溅…… 男孩的眼睛有些发涩,他看见那一弯尿水在太阳光下晶晶闪光,竟如同彩虹 一样绚丽。捡宝她妈恣意扭动着身体,衣襟零散,如拆线的粽子一样,白亮的胸 脯和滑腻、曲折如峰峦的一条曲线一览无余。男孩想起来有个冬天从灶台里掏出 过一个老鼠窝,小老鼠还没开眼,身上没一根毛,“吱吱”叫着挤成一堆粉红的 肉团,伸手一抓,温温暖暖,软软绵绵…… 捡宝她妈终于平静了,却是依旧躺着,双眼软软地闭着,一两颗水珠在睫毛 上晶莹地闪动,显露出女孩特有的温柔。 男孩轻轻走到捡宝妈身边,低着头细细地看了一会儿,便挨她躺下,象掏老 鼠窝似的往她怀里掏去…… 那天的太阳真的烫得灼人,稻草秸里吱吱呀呀地蒸腾着潮热。捡宝她妈一直 也不知道在这个故事发生时自己是否清醒。当一团清凉的阴影罩住身体,身子轻 飘飘地向无尽的地下沉去时,她抓了一把草秸,塞进嘴里…… 那时没有捡宝。捡宝她妈十六岁。 “坐哈?”捡宝问。 捡宝她妈看一眼捡宝,叹一口气。捡宝一脸的不谙世事样子,秀气的眼眉裹 在涂鸦似的汗渍里,让她想起当年的自己。 捡宝她妈挪挪脚,脚边的一团浮土便松松软软地四散开。捡宝看见她妈的黑 布鞋一挪开,脚印四周的浮灰便往前一涌,使脚印变得小了,模糊了。这很有意 思。捡宝想着,又随着她妈往前走去。 3 、 新农场要开饭了。大高音喇叭里唱着河南腔的歌:“揪出四人邦”。 爬爬正睡着,听见喇叭响,就觉得肚子真的是饿了,边下床边跟着喇叭喊: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邦,揪出四人邦昂昂昂昂……”。 “日鬼哩,只晓得苕喊,还不快些去打饭,晚了又剩些锅巴渣子。”瞎子老 师也下了床,摸索着桌上的茶缸,吞一口水在嘴里咕噜着。 开饭的时候,是新农场里人气最旺的时候。都从门洞里拿着一色的塘瓷碗出 来,往食堂走。 看着眼前这些枯槁的老人,难以想象都曾是当过兵,打过仗的。想当年,当 的都是国民党的兵。年青时杀人越货,虎虎生风。谁也不会想到后来败了,伤了, 有家的回家了,没家的就住到了这里,随着日子一天挨一天过,一眨眼的工夫, 几十年便过去了,人便象摘了棉的棉花杆子,由青青的绿,变得酱油样的红,变 得干土样的黄,现如今只剩了老牛肚样的秃头皮,真的是老得精气神都没了。 不断有人躺进那个薄木板钉成的盒子,被别人盖了盖子,抬上“突突”抖动 的手扶拖拉机,送到火葬场。木盒子原封不动的拉回来后,就放在开会的礼堂里, 冷冷地敞着口。 人老了。就是农场四周为了防备有人逃跑而筑起的一人多高的土堤,还有土 堤外一人多宽,一人多高的土沟,以及土堤上栽的密不透风的硬棘刺也都渐渐的 废了。 唯一还能让人想起点老人们年青时候血气的倒是悄无声息踞伏在新农场一角 的一间小黑屋,至今还默默地空着。 小黑屋高高地开着小窗,插着铁栏杆,小窗周围长了暗绿的苔癣。不大的铁 门显得很厚,很沉重,一把硕大的铁锁静静挂着,锈成暗红色。门前挤着一簇野 草,有时也有一只极小极小的花冒出来,不过第二天便又消失了,墙上的石灰、 泥沙斑驳着,许多疤痕,眼睛样的。 老人们都不从小黑屋门前走,远远地就绕开。 小黑屋里有数不清的老鼠,半夜里“吱吱”地叫,整个新农场都听得见。 老人们怕听,半夜醒了,就再也睡不着,脑壳埋在被窝里,堵死耳朵,不敢 出声气。 “成了精哩。”跛着只左脚的袁虾子讲。 爬爬是新农场里唯一一个不怕老鼠的人。从爬爬屋到食堂,要经过小黑屋, 看见小黑屋,爬爬就想起袁虾子讲的:“成了精哩。” 袁虾子讲:“成了精了哩,这屋里的老鼠眼都是红的。……那年,王胡子要 逃,串通了一大帮子人。结果,事发了,一查领头的,王胡子就给关进了这小黑 屋,三天后放出来一问:还跑不跑?王胡子讲:跑,死不了就还跑。就又给关进 去了。这一关就是三个月。王胡子,那是个爱热闹的人呐,两个月过去,闷得受 不了了,在屋里直撞墙。 “末了,听到屋里响得狠了,开门一看,人早死了,头上裂了个口子,血全 让老鼠舔干了,连耳朵鼻子都咬烂了,老鼠在里头打架哩。 “打从那往后,这小黑屋里一个个的老鼠都象才刚从血里捞出来,俩眼血淋 淋的。连猫也怕。半夜里从野草堆里钻出来,婊子养的眼睛雪亮。” 爬爬很想见识这些老鼠,拿铁丝做了个鼠夹放在小黑屋门前,结果一个也没 夹住。 爬爬从食堂打了两碗饭,一手端着往回走。 大喇叭刺刺拉拉的还在唱:“……还有精神白骨,自比则天武后……” 爬爬走路的时候只能腾出一只手端碗,两只饭碗就得要摞起来,瞎子老师的 饭总是在上面,爬爬的饭总是在下边,瞎子老师很讲究,饭压脏了他就要骂人的。 瞎子老师教着一群附近的孩子拉胡琴。连场长的小儿子也是瞎子老师的学生, 场长说他生活上的事让爬爬照顾。瞎子老师是新农场里唯一一个可以不用自己去 食堂打饭的人。 爬爬正走到大喇叭底下的时候,喇叭里唱着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胡保管在 喇叭里喊:“爬爬,吃了饭到场部来,帮着腾间房,要来人了,是个女的。” 胡保管的声音很大,在新农场里回荡着:“……是个女的……是个女的…… 女的……”。 新农场里没住过女人,除了场长的胖女人。爬爬忍不住想,这个女的会是什 么样子呢? 4 、 爬爬早先并不叫爬爬,也没有学会象现在这样柱着拐走路。 他双腿从膝盖以下都废了,只能永远地跪在地上。后来他学会了在毫无知觉 的小腿下边绑一截从汽车轮胎上剪下来的硬橡胶皮子,再拄起两只胳膊长的拐杖, 撑着往前走。这样子,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在爬更贴切,就这样,他就有了 一个“爬爬”的名字,新农场的人们都这样叫他,连场长也是这么叫。 倒是胡保管新上任的时候,跑到爬爬面前讲: “爬爬,恁不叫爬爬噻。” 那时,老保管刚死,胡保管刚从养猪组调上来。 胡保管讲:“恁叫牟幸福。” 爬爬恍惚想起来,象是有过一个戴军帽的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讲: “放在旧社会,你就活不成了。别人要问,恁就讲叫牟幸福。” 那孩子是谁?戴军帽的人是谁?爬爬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爬爬叫牟幸福。新农场为此兴奋过好几天,一帮村里的孩子不知是谁兴的头, 离老远就唱: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后来省略了,见他就叫一句“呼儿嗨哟”, 乐此不疲。 爬爬拿那些孩子没有办法,耸拉着脑袋远远的就忙避开,他觉得那个名字象 是一撮伸到鼻孔外面的鼻毛,被人揪着满地跑真是丢人。他还是听惯了人们叫他 爬爬。 爬爬拎着从胡保管抽屉里找出来的钥匙来到那间没住过人的小屋,想到这里 将住着一个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的女人,心里“砰砰”的乱跳。 5 、 学胡琴的孩子们学校放暑假了,整天抱着胡琴在瞎子老师这里拉。拉琴的小 女孩喜欢漂亮,花裙子,红蝴蝶结在新农场里晃来晃去。 到了中午,孩子们也不回家,就在屋檐前的阴影里,趴着凳子睡午觉,顺着 墙根,一溜排着。 鬈毛没有睡,在替小丫抄练习曲谱。他是这群孩子中最大的一个,15岁半了。 画完最后一道小节线,他紧绷的嘴角松了松,轻轻地吐出口气。扭脸朝离着 两步远的小丫看一眼,小丫仍枕着胳膊睡着,很酣沉的样子,脸上的肉和软软的 胳膊挤在一起。 鬈毛觉得小丫很漂亮,特别是鼻尖上竖着有一道浅浅的小沟,特别耐看。 鬈毛翻着小丫的练习曲本,满满的一本,都是他抄上的。来拉琴的路上小丫 讲:“鬈毛,帮我抄谱好不好?”他没出声。小丫一嘟嘴,“嗯”地声音打个弯, 弄得他心里热热乎乎的,就躲着小丫的眼睛讲:“反正我中午也不想睡,没事做。” 他翻着曲谱,随手在最后一道小节线后边写上几个字:我爱你。写完了,立 刻一阵耳热心跳,想擦也擦不去,四周看看,夏天的正午如同一个疲乏不堪的农 夫,四仰八叉地躺着。小丫的鼻尖上有一粒汗珠慢慢地往那条小沟里爬着。 他想了想,又一笔一划地在后边加上“音乐”两个字。 亮晃晃的阳光把屋檐下的阴影越挤越瘦。鬈毛把凳子往后挪挪,脊背抵在墙 上。下午再拉琴的时候,就要挪到对面的屋檐底下去了。扭头再看小丫,阳光已 经浸上了她的额头、眼眉,这让他心里有些隐隐的痛。 他立起身,走到小丫面前,站住,又伸出手指,轻轻挨挨小丫的鼻尖,登时, 一粒汗珠蓦地消失了,他用手指托着小丫鼻尖上的那珠汗,放在鼻子下嗅嗅,又 下意识地一下一下用那手指擦着自己的鼻子。 鬈毛站在小丫面前一动不动,看到小丫的额头、眼眉又在阴影之中了。 爬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背后了,讲: “老师让拉琴了。” 鬈毛这时才觉得整个脊背被太阳晒得火辣辣地生疼,这种感觉让他烦燥不安。 鬈毛的烦燥无处发泄,大叫一声:“拉琴了!”完了就回到自己的凳子前坐 下,松了琴弦再吱吱纽纽地调音。 拉胡琴的孩子们都醒了。小丫也醒了。 6 、 新农场要放电影了,早早地挂了白幕布等天黑。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们闻讯, 都扛着板凳来占位置,吵吵闹闹的。 捡宝饭也吃不安稳了,包着满嘴米粒,嚼着便往外跑。捡宝她妈也不管她, 仍是对着后窗口有一下无一下的端碗扒饭。 这原是新农场的一间小草屋,捡宝和她妈来时看到就是一间空屋,里面一张 木架子床,后来才知道是爬爬帮着刚腾出来的。草是搬空了,空气中却留下了芬 芳的稻草陈香,经久不散。 小屋的后窗,远远地对着个打谷场,从住进来的第一天起,捡宝她妈就发现 了,然后眼睛就没离开过这小窗。她奇怪地想,为什么哪里都会有这么一模一样 的打谷场呢? 拉胡琴的孩子们也早早的都收了琴,由爬爬引着,去白幕布后面的土台上看 电影。 捡宝来到土台上时,拉胡琴的孩子们正在旁若无人地大声玩闹。都知道这些 就是拉胡琴的孩子,便人人都很欣赏地样子看他们,他们也真的明星样的很骄傲, 每个声音都仿佛读台词样的,很响亮。 爬爬看见了捡宝,叫她:“捡宝,恁也来玩。” 捡宝便急急忙忙地跑拢来。鬈毛讲: “恁来玩要听我的。” 捡宝忙啄米样的点头。捡宝对这个长着两个发旋的鬈发男孩是很敬畏,很崇 拜的。 电影快开映时,捡宝她妈身子一扭一扭地来找捡宝了,一声一声叫着:“捡 宝――” 声音又尖又细,颤颤悠悠,新农场的老人们都遁着声音来看。 老人们年青的时候,都见过出众的女人的。看捡宝她妈就都很失望,这女人 的确是太糟,太邋遢,嘴边还挂着擦不干的一汪涎水。不过每次听到她的声音也 还是顺着声音看,脑子里想着些年青时候的事情,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个真真的 女人哩。 爬爬看见捡宝她妈了,想起来样的对捡宝讲: “我在电影机前面放了个凳子,引恁妈去吧。” 捡宝她妈讲:“那不好。” 爬爬眼睛看着捡宝跟她妈讲:“反正我也不坐。” 捡宝她妈便跟着捡宝去了。 爬爬仍旧和拉胡琴的孩子们在一起玩,他力气大,能竖着一根拐棍,身子翻 上去,连转好几个圈圈,半天不下来。 7 、 拉胡琴的孩子们都知晓了捡宝她妈得的是羊角风。字典上叫颠痫。犯病的时 候就全身抽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病得久了,平常走路也是一歪一歪的扭, 半边身子高,半边身子矮。 瞎子老师不在时,鬈毛就放下胡琴学捡宝她妈走路,大家都一齐吃吃地笑。 捡宝也谄媚地讲:“象,象,好象。” 捡宝天天来看他们拉琴,来了就站在鬈毛身后,半天不换地方。 鬈毛的头发是自来鬈,油亮亮的黑,长了两个发漩,象江中的两个水涡。鬈 毛拉琴的时候,嘴角紧抿着,细长的手指白皙的在弦上滑下来,滑上去,捡宝看 见了,就想起来早晨水塘面上,白肚鱼游来游去。 鬈毛知道捡宝在身后,却不回头看,直直地绷着身板,扭着脸跟小丫讲话: “我爱复习。”鬈毛讲:“恁反过来讲。” 小丫笑着不讲话。 捡宝忙讲:“我会讲,习(媳)复(妇)爱我。” 鬈毛又讲:“我是人爱的粮票。” 捡宝讲:“漂亮的爱人是我。” “粮票不要人爱。” “爱人要不漂亮。” “恁去救我。” “我就娶恁。” 鬈毛大声地笑。拉胡琴的孩子们都笑。捡宝兴奋得脸通红。 瞎子老师听见了就讲:“笑什么,还不拉琴!” 鬈毛讲:“捡宝真好玩。” 瞎子老师讲:“捡宝,别处去玩。” 捡宝不敢出声,看着鬈毛。 瞎子老师讲:“她走了不?” 孩子们都呜哩哇啦地拉琴,不作声。 瞎子老师又问:“她走了不?” 鬈毛一抬头,看见大家都在看他。鬈毛平平静静地讲:“走了”。 瞎子老师讲:“小小年纪不学本事,长大没出息,恁们好好拉琴,莫贪玩。” 孩子们一齐答应:“嗯。” “莫讲话,拉琴。”瞎子老师讲完,摸摸索索地走了。 瞎子老师拐过墙角看不见了。鬈毛连眼皮也没抬,漫不经心地讲:“捡宝, 去倒杯水喝。” “我不喝。”捡宝兴奋得有点气短。 “哪个要恁喝,是我喝。” 捡宝去倒水的时候,看见了爬爬,猛想起一件事。 “爬爬,我妈叫恁晚饭到我屋去吃。” 没待爬爬明白,她又风风火火的跑到鬈毛那里去了。 8 、 新农场的袁虾子会吹牛,方园几十里都知晓。袁虾子爱吹,也能吹。一张嘴 就是一天,从东方红讲到西山霞,讲得两个嘴角老牛样的漾着浓浓酽酽的唾沫液, 也仍是意犹未尽样的。 一日,袁虾子正眉飞色舞的讲哩: “……狗日的共军……” 话刚出口,看到场长站到了身边,他口水也没咽一口,接着就往下讲: “……共军那真是茅屎里发大水――粪(奋)涌(勇)向前哪!”连场长也 忍俊不禁,失声笑出来。 新农场大门口砌着一级石阶,老人们就那么散坐着,日子长了,各人都有了 固定的座位,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一眼就能出来。多人多半是没有的,少人则已 少得多了,少的便多半是用薄板盒子抬走了。 少了的人便是老人们的话题,尽都是那人活着时未提起过的好处,末了总少 不了一阵喟叹: “好人哪!” 乍听的人不由树一身的汗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好感动。听多了,就知道 了其实就等于在讲:“死人哪!” 老人们坐着各人的位置,有一句无一句地讲脑子里的那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更多的还是似听非听地由着袁虾子讲故事,间或一笑,黑洞洞的嘴,半天响出一 声,跟受了潮的鞭炮样的。 捡宝跟着爬爬和瞎子老师来到这里时,袁虾子正讲在兴头上。 “……我们把那两个丫头送到连长屋里,连长一看,好,这一个留下,这一 个象他妈的糊锅巴的赏给恁们玩。” “我们带着这丫头往回走。好货色见的多了,玩这种丫头都让人笑话。 “几个人就讲起义气来了,恁推我让的开心玩。 “刚巧,那天下了阵雨,把那丫头淋了个透湿,我一看,有鬼,就跟他们讲, 兄弟领恁们的情,要了她了。 “回屋以后,我弄盆水,把那丫头兜头一浇,恁们猜怎么样,我打赌恁们一 辈子就没玩过这么漂亮的丫头信不信。 “脸几白,一红那颜色跟火苗子样的。原来还是女子学校的学生,晓得我们 抓人,从灶膛里抓了把灰抹在脸上。别看还没开过身,一摸哪里都象触了一下电 咧……” 袁虾子有滋有味地咂巴着嘴,他原来还是很高大的,后来让一颗炸弹炸散了 脊梁骨,才永远这样虾米样的直不起腰来了。那颗炸弹还顺手炸拐了他一只左脚, 后来一想起这事,袁虾子就全身直抖。 “捡的命哟。” 瞎子老师站起来要走了。他和他们不一样,是老师,教着一群孩子拉琴,远 近都知晓哩。他在这里从来不坐太久的时间。 瞎子老师一站起来,爬爬就让捡宝去牵他,讲:“我再坐一哈。” 瞎子老师的手就沉沉的放在了捡宝头上。捡宝不敢作声,顶着瞎子老师的手 往前走。一路上只听见鞋在地上呱呱叽叽地响。 快到瞎子老师的屋了,瞎子老师忽然开口讲: “捡宝。” 捡宝哧得浑身一哆嗦,忙听下去。 “捡宝,愿随我学琴么?” “学琴?我吗?”捡宝迷迷糊糊地重复一句。 瞎子老师讲:“回去对恁妈讲,学琴好,将来有出息,唤恁妈来,我与她讲。” 捡宝便欢天喜地地回去对她妈讲了。 接身再到瞎子老师那里时,他正端端地坐在床沿上。听见进门的声音,瞎子 老师对捡宝讲: “恁先回去吧。” 又对捡宝她妈讲:“学琴好,将来有出息。”讲着话立起身,朝捡宝她妈这 里摸索,捉住了 捡宝她妈的手,又急急忙忙往上摸。摸到嘴边,抓了一把口水。 瞎子老师猛地往后一退,甩了几下手,气急地讲: “走,走。” 捡宝她妈便走了。 瞎子老师一个人磕磕拌拌地找肥皂,找脸盆。爬爬回屋来时,正好看到瞎子 老师用开水瓶里的最后一点水在洗手。 9 、 太阳往西偏下去的时候,爬爬就往捡宝屋里走了。时间长了,就不用天天喊 了,到这时候就去。一样的饭菜,经过了一个女人的手,味道就有些不一样了。 爬爬一进门,就嗅到了浓浓的稻草香。爬爬有些奇怪那些干稻草搬出去那么 久了,稻草的味道怎么还没有散去呢?久了,爬爬就觉得捡宝她妈是和稻草香连 在一起的,每回进到捡宝屋,就象是钻进了稻草堆里一样子。 爬爬看见捡宝她妈还是怔怔地对着后墙窗户坐着,嘴唇微张,拖着一条口水, 从第一天进门,就看见她这么坐着,天天都是这样。 爬爬顺着这窗户往外看过,什么也没有,老远一个打谷场,象是永远都空旷 着,爬爬想不明白捡宝她妈在看些什么。 爬爬讲:“捡宝没在屋?” 捡宝她妈回过身,看着爬爬在小桌边坐下,把一对拐子靠在一旁。 饭菜是早就摆好的,拿碗盖着,怕苍蝇去爬。 爬爬从荷包里摸出一小袋烟丝,又摸出张纸片,细细地卷成个喇叭,拿口水 粘住,划火点着了抽。新农场的老人们都这么抽烟。一学就会。 捡宝她妈直直地看着爬爬。一头硬头发,又黑又密,芒刺样的顶在头上。大 鼻子大眼睛,脸盘子也大,两只胳膊老粗,平时,就那么不动的站着,就象是把 小腿插到地里去了,要是真能站起来,怕是谁都要仰着脑壳看他了。 捡宝她妈讲:“恁,几大了。” 爬爬不作声,摇摇头。 捡宝她妈讲:“哪里的人?” 爬爬不作声,只是摇头。 “恁呢?”爬爬闷了半天,终于问。 “也想不起了。” “捡宝她爸呢?她爸是谁?”爬爬又问。 捡宝她妈低了低头,又抬起来,讲:“找不到了。” 爬爬讲:“再找一个噻。” 捡宝她妈的眼里就放出些亮光来:“哪个呢?” 话讲到头了,两个人就都不作声了。 捡宝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讲: “爬爬,叫恁噻,叫恁噻。” 爬爬走到半路上,就碰到了场长的胖女人,讲: “日鬼哩,爬爬恁几天没有到我屋里来啦?找恁也不好找了。听人讲恁总往 那个新来的女人屋头跑,日鬼哩。” 胖女人一路往家走,一路喋喋地数落。爬爬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走。 进了家门,胖女人的喉咙又大了,对着场长喊。 “好好个农场,非弄个女的来,那是个啥么人,生了丫头还不知老子的是个 啥么人,搞得农场都跟着不正经了。连爬爬也不好叫了噻。” 场长讲:“爬爬,恁跟那女的,当真?” 爬爬头快碰着地了,讲:“我,我想跟她一起过。” 胖女人讲:“听,恁听噻,这叫啥么话,这还了得。” 场长讲:“爬爬,我跟恁讲,她哩,是个有病的人,这是有政策的,谁敢胡 搞!恁以后,不准再往她屋头跑了!啊,这件事就这样办了。” 又讲:“恁去看看,我爱人讲灶上又不出烟了。” 胖女人跟着爬爬到了灶屋,跟着爬爬蹲在灶膛口低声讲:“做过坏事啦?让 我审审。” 爬爬看着灶屋外,不敢出声。 “快呀!”胖女人拿扇子柄杵着爬爬。 胖女人与爬爬挨得很近,浓浓的痱子粉味扑鼻而来。爬爬把裤腰松开,撑圆, 让胖女人看。 爬爬有些不自在,同时又感到其实在心底是期待着胖女人来审的,在胖女人 看裤裆时爬爬能感到浑身的血迅速地往脸上冲去。 胖女人手里的扇子柄狠劲地朝爬爬裆下一杵:“日鬼哩,告诉我脑壳里在想 啥么,还没见过恁的小棍棍会撑伞噻。” 爬爬低着头喘着粗气,不敢讲话。 胖女人气喘喘地冲到外屋对着场长又喊起来:“日鬼哩,爬爬也学倒不正经 了噻,都是你弄个鬼女人来。” “莫吼噻,我不是都不许爬爬到她屋去了噻。”场长的语气低低的。 “看都不许爬爬看她。”胖女人又回头冲着灶屋里喊:“爬爬,恁以后每天 都要到我这里来,我看恁还敢跟女的在一起。” 场长讪笑着说:“恁未必就不是女的。” “好恁个死鬼,拿我跟那女的一样看,恁莫再和我一起了,今天起恁就睡恁 场部去。”胖女人虚张声势地讲。 爬爬一个人在灶屋里看着自己的裤裆,血涨得生疼,他忍不住轻轻的抚摸着。 爬爬低垂着头走出场长屋门的时候,胖爱人还在气呼呼地对着场长讲: “日鬼噻,连爬爬也讲得出这种话来,还…想跟她一起过…哩,啧啧。” 10、 顺着捡宝和她妈来时走的路,来了个穿白连衣裙的姑娘,戴顶大宽沿草帽, 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连衣裙姑娘走过新农场门口时,听到了呜里哇啦的胡琴声,遁着声音找到了 拉胡琴的孩子们,很惊奇,用弯弯拐拐的普通话讲: “啊?!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这么多的孩子在学音乐!” 又对孩子们讲:“同学们,大家继续练琴吧,别停下来。” 白连衣裙姑娘一个挨着一个的听每一个人拉,末了,去找瞎子老师,握着手 讲: “这些孩子太可爱了。您真是太了不起了。” 又讲:“我是音乐学院的,放假出来采风,没想到发现了你们!” 又讲:“这个鬈头发的孩子叫什么呢,很不错,乐感也很好,应该去考试, 我们音乐学院今年有招生。他能考取没问题。他比我们学院的一些二年级学生拉 得还要好一些呢。” 白连衣裙姑娘话讲得飞快,插也插不进,瞎子老师只有断断续续地讲:“他 学我一样,对音乐蛮专心,蛮喜欢的,我教育他好好学音乐,他蛮听话的。” 末了,白连衣裙姑娘走时,在鬈毛抄曲谱的本子上写了地址和名字,讲: “按这个地址来找我吧,我会都安排好的。” 又讲:“一定要来呵。” 又讲:“很不错,很好。你要用心,不能埋没了。” 白连衣裙姑娘走后,孩子们都很兴奋,瞎子老师也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 嘴里不停地讲: “她是音乐学院的哩。” 又讲:“鬈毛,她写的那东西要放好,莫弄丢了。” 又讲:“爬爬,爬爬呢?” 又讲:“今天放假,恁们去找爬爬来,去割点肉。鬈毛把恁爸妈喊来,我们 一路喝点酒。” 又讲:“今天是好日子哩,好日子哩。” 孩子们都去找爬爬了。瞎子老师还在不停地讲着。手心捏着,似乎还有白连 衣裙姑娘细腻柔软的手。 瞎子老师当年音乐学校没毕业,就当兵去了。一心一意想着早日打完了仗还 回去上音乐课,一不小心就把一双眼睛丢了。一颗眼睛子掉在了地上,另一只眼 睛受牵连也看不见了。 在白连衣裙姑娘到来之前,瞎子老师从来没想过,孩子们学了琴能干什么, 可现在就不同了,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 虽然白连衣裙姑娘说了几句话后很快就走了,这一刻过去得太快,象没有发 生过一样,瞎子老师只有不停地提醒自己,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才能确信这一切, 但瞎子老师在这一刻里,终于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白连衣裙姑娘讲“您真是 太了不起了”哩。在适应了漆黑世界的许多年之后,他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眼前一 亮的感觉。他真的便凫水的鸭子样的,抖掉一身的水珠,蹒蹒跚跚的,有些自得, 怡然,陶醉了。 孩子们叫喳喳地在新农场来来回回喊爬爬,喊得整个新农场都惶惶动动的了, 老人们拦住孩子们问,孩子们都讲: “老师喊爬爬割肉打酒。来了个女的,讲鬈毛有出息。还在鬈毛的本子上写 了字哩。” 人们这才想到好些日子以来,爬爬有些不一样了,话越来越少了,饭越吃越 多了,总是吃完一碗又伸碗央求伙房师傅再添,一大口一大口象要把自己哽死样 的。想起他来要找他时,又总是不知晓躲到哪里去了。 自从那天从场长屋里出来之后,爬爬真的就再也没有到捡宝屋里去过了。捡 宝又来喊他去吃饭,他讲: “回去,陪恁妈吃。恁回去陪恁妈吃吧,我不去了。” 爬爬每天到场长的胖女人屋里去一趟,他已经习惯了在胖女人的眼面前松开 裤腰让她看了,遇到胖女人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伸手去摸一摸,不过,爬爬始 终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他怎么样,爬爬平静时她嫌爬爬没用,爬爬忍不住激动的时 候她又讲爬爬流氓,象是永远没有让她开心满意的时候,让爬爬越来越深地感觉 到自己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有时爬爬真想摸一摸面前那双肥嘟嘟的手,可胖女人会立刻蛰痛了样的尖叫 起来。他觉得自己象个越来越鼓涨的气球,随时可能迸裂,却毫无办法。 从胖女人屋里出来,走老远,翻过江堤,爬爬就一个人到长江边上的防水林 里坐着,看着江里半天开过一艘轮船,划过一只小木船。脑壳里空空的,除了害 怕,除了灰心丧气,什么也没想。 瞎子老师没找见爬爬,也还是割了肉,打了酒,跟供销社的人讲了的,鬈毛 的爸妈来了给钱。鬈毛的爸妈来时又带来了鸡蛋,皮蛋,盐蛋,花生米,猪头肉。 围着丰盛的一桌菜喝酒时,新农场的老人们都遛遛哒哒的来看,拈一块肉在嘴里 裹着,边由衷的讲: “有出息,学得好,老师教得也好。” 11、 自从白连衣裙姑娘来过之后,拉胡琴的孩子们更神气了,呜里哇啦呜里哇啦, 一个个梗着脖颈,象是有用不远的劲,把个胡琴拉得震天的响亮。 孩子们碰见人就讲: “音乐学院的人来过,讲我们很不错,很好,不要埋没了…… 很快人们就都知道了这群拉胡琴的孩子会有大出息。 孩子们再拉琴时,就总有一些人围在一旁看,又指手划脚地讲: “是好,是蛮好。” 又讲:“这一个好,拉得真响。” 又讲:“都好,都蛮响。” 有知道些底细的指着鬈毛讲:“音乐学院的人讲的就是他,还讲音乐学院的 人都不如他哩。” 又讲:“可不是最响。” 瞎子老师知道了总有人来看,就笃着拐棍方着步子来回走。 人们讲:“老师来了,快让路。” 又讲:“老师脾气大得很。” 又讲:“严师出高徒噻。” 瞎子老师果然就板着脸大声吼: “这怎么行,这个样子咋么去上音乐学院,从头再来。” 被训斥的小女孩低着头不作声。就连围着的人们也不敢作声了。 夏天里太阳就跟整天都顶在头顶样的,没觉得怎么移动,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吃了午饭,孩子们还是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趴着凳子睡午觉。 鬈毛不想睡。没有曲谱可抄,就只是坐着,看太阳光一点一点地把屋檐下的 阴影挤得越来越窄。 他觉得这太阳光和阴影之间黑白分明的样子很象小丫的眼睛。 现在谁都知晓他的出息大得很,将来怕是见都不好见哩。鬈毛自己也觉得象 是飞到了高高的天上,低头看这块地方,看这里这些人的眼光、心情都不大一样 了,隔着层什么东西样的,有时候还会生出一些依恋、重归故里样的亲切感觉。 心里象是滑过了一丝凉意,他抬眼看看,阳光下的树叶一动没动,蜡铸样的。 天热得很,闷闷的没个地方出口气。他想,音乐学院的院子里,一定不会这样热 的,听说那里有琴房,琴房里面还有电扇哩。 小丫依然是在隔着他几步远的地方趴着凳子睡觉。他很想告诉小丫,昨天夜 里他梦见她了,穿一身白连衣裙,真是漂亮。 他还想告诉小丫,以后也去考音乐学院,还和他一起拉琴。 他还想告诉小丫,他去考音乐学院,最舍不得离开的,就是她哩。 还有,他一直想问问小丫,看到本子上写的字了吗?为什么总也不问一声哩。 他就那么昏昏地想着,紧抿着的嘴唇酸酸的疼。 想得糊里糊涂理不清头绪时,爬爬又来传话了: “老师让拉琴了。” 12、 整个新农场全都知晓了场长讲的不许爬爬到捡宝她妈屋的事。袁虾子看见捡 宝便拉着问: “爬爬上恁屋里做啥么?” “吃饭。”捡宝老老实实的答。 “末了呢?” “吃烟。” “末了呢?” “跟我妈讲话。” “末了呢?” “没了。” “还有。” “是没了。”捡宝认真的想了想。 “恁呢?是不是出去玩去了。”袁虾子又问。 “是啊。” 袁虾子眼一亮,又问:“爬爬要是恁屋里人,恁喜欢不喜欢。” “喜欢。” “恁妈喜不喜欢。” “肯定喜欢。” “爬爬呢?” “肯定,也喜欢。”这回,捡宝象是想也没想。末了又讲:“可是睡哪里呢?” 捡宝想起来睡的那张木架床,坐上去就格格吱吱地响。 袁虾子嗄嗄笑着走了。 傍晚,爬爬再去听袁虾子吹牛的时候,袁虾子就缠着他问: “爬爬,老实讲,恁跟捡宝她妈睡了几回。” “没有。”爬爬低着头讲。 “还恁妈的嘴硬,捡宝都跟我讲了。” “真没有。” “那恁去过她屋没有?” “去过。” “做什么呢?” “吃饭。” “就是吃饭?” “就是吃饭。” “一样的饭,怎么就非到她屋吃去?” “……”爬爬不作声了。 “场长不让哩。”爬爬憋红了脸讲:“场长讲有政策。” 袁虾子便讲:“恁妈的白长了这半截身子,政策是个吊。” 又讲:“要放在我年轻的时候。” 又讲:“女人都一样,头回生,二回熟,头回硬,二回软。” 又讲:“爬爬恁妈的不如跳长江里淹死。” 13、 瞎子老师决定组织孩子们演出,让爬爬去找场长借锣鼓家业,要排练合奏曲 “金蛇狂舞”,过去游行、迎送领导时用过的,平常就在场长家里放着。 爬爬去了,瞎子老师就带着孩子们先练节奏。 “咚咚锵。”瞎子老师讲。 “咚咚锵。”孩子们一齐跟着讲。 “咚咚锵哜咚哜锵。”瞎子老师讲。 “咚咚锵哜咚哜锵。”孩子们又跟着讲。 “咚咚哜咚哜呼哜哜哜咚哜哜咚哜咚”。 “咚咚哜……咚哜咚……”孩子们有些记不住了。 “咚咚咚哜咚咚咚哜呼哜哜锵哜呼哜哜哜呼哜锵哜刘咚哜咚。”瞎子老师跟 巫师样的拍着手。 “咚咚哜咚咚咚哜咚咚哜咚咚哜锵哜咚哜咚哜哜咚哜。”鬈毛一个人眼也不 眨地讲。讲完了,倒是瞎子老师愣了神,讲: “恁们都要学鬈毛,这样才能考音乐学院。” 爬爬到场长家里时,场长家的门从里面插上了,爬爬在门外叫了几声,场长 讲:“等一哈。” 过了半天,开门走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往身上套汗衫,场长看到爬爬,就 知道了是要来拿锣鼓家业的,边往外走边冲着屋里喊: “让爬爬把锣鼓家业拿去,他们学琴的用。”说完就走了。 爬爬进屋,站在房门前不敢动,胖女人在里面讲:“进来噻。” 爬爬进屋,看到胖女人还躺在床上,头发凌乱着,一条布单斜搭在肚子上, 草席上印着一滩滩的水痕。 胖女人讲:“走过来。” 胖女人拿手伸到爬爬裆下,躺在床上斜着眼睛看爬爬的脸越来越涨红。 爬爬觉得鼻子、眼睛一起充血,就快要喷出来了。他再也克制不住,狠命地 揪住胖女人的大乳房。胖女人“啊”地一声尖叫:“恁要死啊!反了恁了!”随 即抬脚狠狠一踹,将爬爬踹出老远,倒在地上。 爬爬低着头回来,瞎子老师讲:“怎么才来?” 爬爬也不作声,回身坐到了一边。 孩子们一起敲打起来,一片乱响,爬爬却象是什么也没听见。 爬爬随手抚摸着跟在身边的老黑狗。新农场里养着两条大黑狗,一公一母。 讲不清是哪一个养的,谁见了都喂。都叫黑子,黑子身高体健,周围农户的狗们 遇见了无不呜呜咽咽地夹起尾巴。黑子种好。于是黑子下了狗娃,就总有人争先 恐后的来要,新农场的人也不留,统统让抱走。 现在,老黑子又鼓着肚子要下狗娃了,不过这次,场长讲这母狗不行了,太 老了,等生了,留条小母狗,这条老的就打了吃了吧。 现在的这条公狗就是先前老公狗老了时留下的,没有谁去记过它是老黑子生 的第几胎。黑子断奶后,老公狗就被条绳子吊在树杈上,剥光皮后煮得稀巴烂, 吃光了。 黑子快要生了,懒得很,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张着嘴哈气,舌头吊在外边, 往下滴水。 爬爬知道它生下狗娃后就要被打死了,它肚子里的某一只母狗娃会接替它的 位置,当然还是叫黑子,黑子长大了又会和留下来的大黑子生小狗娃。 爬爬想着就有些可怜这老母狗。再想着又有些异样的忿懑,妈的那大黑子先 是跟它妈生狗,后又跟它女生狗。婊子养的狗。爬爬捡起块碎瓦片,把老母狗打 得“耳耳”叫着跑开了。 拉胡琴的孩子们已经休息了,放下胡琴,锣鼓和瞎子老师做游戏,玩打手抓 手,练反应力,瞎子老师讲谁输了揪他耳朵。 爬爬看到小丫的手慢了一点,就让瞎子老师捉到了。小丫不让揪耳朵,咯咯 笑着乱躲,瞎子老师用手按住小丫的头,用嘴咬住了小丫的耳朵。旁边的孩子们 都拍着掌笑。 瞎子老师咬着小丫的耳朵根,半天也不松口,忽然一用劲,小丫“啊”地叫 了一声,眼泪立刻就漾出了眼眶,却还是“咯咯”地笑。周围的孩子们也都仍是 笑。 瞎子老师拿唾沫在小丫耳垂上抹抹,舌尖就滚过来、滚过去地舔那柔柔软软 的小耳垂……终于松开后,对还在傻笑着的孩子们讲: “好了,拉琴了。” 瞎子老师笃笃地拐棍点地,回屋去了。 爬爬看见小丫耳朵根上的两个红牙印,半天也没有消下去。 14、 出了新农场,穿过一大片农田,一直往南走,就是长江了。 捡宝追着往长江边上走的爬爬讲:“爬爬,恁怎么不愿理我们了。” 爬爬讲:“没有。” 捡宝讲:“那恁总一个人哪里去了呢?” 爬爬讲:“江边上。” 捡宝讲:“江边上好玩吗?” 爬爬讲:“嗯。” 捡宝讲:“那带我也去,好不好。” 又讲:“恁带我去,我一定要去。” 农田里的阡陌小路无遮无挡的,太阳照着路面象照在镜子上,晃得睁不开眼。 伸手一摸头顶,跟铁锅底样的烫手。 爬爬走惯了,就那么低头吭哧吭哧地往前走。捡宝走了一半,脸上的汗和灰 土就和了泥,晒起了灰。 这年的八月,长江很瘦,露出一大片江底的泥沙,晒着。爬爬和捡宝翻过江 堤,穿过防水林,又走了半天,才看见了沙滩后边的长江象猹泥水沟样的,懒懒 洋洋地流着。 长江边沿的水面上很脏,漂浮着油污,泡沫,烂木条,玻璃瓶……,随着江 水一下一下地往岸上推。 沙滩破破烂烂,象一个垃圾场。 捡宝跟着爬爬到了江边,便很兴奋地来回跑,在沙滩上捡些古里古怪的东西 玩。 老远看见卷着一张草席,走过去打开,捡宝吓了一跳,忙喊: “爬爬,快来看噻。” 原来是个死婴。脐带还没剪,草绳头样的耸拉着。 “是个丫头。”爬爬讲。 “她没长小鸡鸡哩。”爬爬又讲。 捡宝有些害怕,就讲:“我们走吧。” 爬爬和捡宝坐在防水林的草地上。水大的年份,这些防水林都是淹在江水里 的。 不时有阵阵江风吹过来,凉爽得很。 捡宝讲:“恁怎么不愿到我屋里吃饭了呢?” 又讲:“我妈也讲算了,以后莫去喊恁了。” 又讲:“真是搞不清楚恁们是咋么搞的。” 爬爬讲:“恁小,当然搞不清楚。” 捡定讲:“其实我什么都清楚,别人问我,喜不喜欢恁作我屋里人,我就讲 喜欢。” 爬爬讲:“恁讲恁喜欢?” 捡宝讲:“我本来就是喜欢恁塞。” 爬爬讲:“恁喜欢我,怎么喜欢呢?” 捡宝讲:“我喜欢恁,就听恁的,恁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爬爬一下子气喘起来,他想起了胖女人斜躺在草席上的样子:“要是我叫恁 挨我睡觉呢?” 捡宝想也没想就爬到爬爬身边躺下了。 爬爬觉得浑身的血都涨在了脸上,就要透过脸皮挤出来样的。胸口也象气闷 得就要裂开了。他一把抓住捡宝的肩膀,双手抖着飞快地上下摸弄着,牙床子咬 得嘣嘣直响…… 捡宝的皮肤很细滑,绷得很紧,象大黑子怀着狗娃的肚皮。爬爬想到了大黑 狗,就莫名其妙地想要哭出来了,牙齿咬得紧紧的,恶狠狠地骂了句: “婊子养的狗。” 一挥手,在草地上砸出了个坑。 同时,另一只手却仍旧抓着捡宝的肩膀,没松。 15、 拉胡琴的孩子们要演出了。爬爬带着孩子们在放电影的土台子上铲草。土台 子好些年没人管过,草长得快够着大腿了。拉胡琴的孩子们娇柔得很,怕碰伤了, 弄糙了手指,就站在一边看爬爬和捡宝两个人弯着腰干。爬爬讲:“捡宝,恁也 歇了,我一个人做。” 捡宝讲:“我要跟恁一起做。” 近日来,爬爬的话多了,精神异乎寻常的好,也爱闹了。在新农场大门口的 台阶上,他大声地抢着讲话,他讲瞎子老师每天睡觉起来都往地上吐一口酽痰, 后来有一天掉了头睡觉,睡着了就忘记了,醒来后奋力一吐,却不料吐在了里墙 上,浓浓稠稠的拉扯着,讲完了就一个人大声的笑,呲着两排雪白的牙。开始时, 大家也附着笑,可后来,他天天讲的都是这一套,大家就都默默地听他讲,默默 地听他笑。再后来,大家听他大声的笑,心里就有点发毛了。 捡宝也有些不一样了,象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总是跟在爬爬的身边,也不常 呆站在鬈毛身后看他拉琴了,看也只是老远的看,有人看见就连忙装作在看别的。 土台子铲净了草后,看上去比原先要大,而且平展展,光溜溜的很好看。 爬爬很兴奋,把双拐往旁里一扔,双手撑地,没怎么用劲样的,身子就竖起 来了。他就那么倒立着,在土台上走过去,又走过来,惹得拉胡琴的孩子们一阵 欢呼。 后来孩子们正式演出的时候,爬爬又这么表演了一番,台下的老人们和附近 农村来看演出的大人孩子们惊得一愣,旋即一片喝采,比看拉琴还热闹。 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大齐奏“金蛇狂舞”,瞎子老师亲自打鼓,“咚咚咚”, 然后孩子们一齐拉。他们拉的时候,爬爬就在台上又翻又滚,谁都不知道他怎么 会那么多的杂耍花样。 台下的人兴高采烈,手都拍红了。 演完了,场长上台去握着瞎子老师的手讲: “好,很好,演出非常成功。” 袁虾子却讲:“妈的爬爬,前些时掉了魂样的,不象是他,这一时疯疯颠颠 的就更不象他了。” 又讲:“狗日的邪得很,这个爬爬。” 16、 为了考音乐学院,鬈毛要加班加点,别人都走了,他还不能回家,一个人留 在瞎子老师这里拉琴,拉的是“台湾人民盼解放。”准备参加考试的。 鬈毛一边拉琴的时候,一边想往常这种时候,和大家一起玩耍时的那份快乐, 一边又想瞎子老师讲的那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一边又想爸妈讲的“学了大本事,有了大出息,一辈子享不完的福。” 他是很听话的,他非常希望自己有一天真的能成为一个比别人都优越的人。 自从白连衣裙姑娘来过以后,他一下子便成为了众人仰望的明星,他知道了, 这就是他应该去走的路。 鬈毛在心里不停地玩味着被众人夸赞的荣耀,同时又为拥有了荣耀却还不能 不坐在这里拉琴感到伤感和绝望。 “台湾人民盼解放”的调子悲悲切切的,他忽然觉得这曲子和自己此时的心 情极为吻合,他象是在和时间对峙着,都在等着瞎子老师讲:“好吧,今天就到 这里。” 脑筋一走神,来回踱步的瞎子老师一挥拐棍扫了过来。 “么搞的,这一段重来。” 拐棍头子在鬈毛的脚踝上擦了一下后,一晃而过。鬈毛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痛, 瞎子老师拐棍头子上的那个铁圈是他帮着套上去的,谁知此时却就是被那铁圈头 子打着了自己,他使劲咬着牙,不让眼里的眼泪流出来,定了定神,从头再拉。 瞎子老师讲:“我找人给恁算了命,命里讲恁以后会忘了老师哩。” 鬈毛谦恭地讲:“哪会塞,忘了爸妈也忘不了老师。”! 眼泪终于还是流出来了,鬈毛腾不出手去擦,就那么一下一下悲悲切切地拉 琴。 17、 夏天长得很,整个世界就象是掉进了一个大蒸笼。 爬爬水淋淋的从水里钻出来,将两只大西瓜扔在小丫脚边。小丫默默地坐在 一推青草中,眼里有点忧郁,有点茫然,有些和往日不一样。 爬爬也不讲话,又去水沟边的棘刺林中摘了一把又青又硬的野果,堆成小小 的一堆放在小丫的面前。胳膊被尖刺划得渗出一道道红血丝。 爬爬掂起一个西瓜,砸开,生的。爬爬随手一扔,漂在了水沟里。 再砸一个,鲜红鲜红的襄,起了沙,爬爬递给小丫,看着她吃。水沟对岸就 是瓜地,吃完了再去偷,正中午,看瓜的也睡死了。 吃了瓜,又吃野果。咬一口皮,生涩得很,再咬里边,微微的苦,钻心的酸, 眼都睁不开。 爬爬盯着头顶树丫上停着的一只知了: “小丫,恁看到了吗?” 小丫讲:“看什么?” 爬爬讲:“我跟恁讲的,看恁爸妈半夜做啥么噻。” 小丫讲:“看到了,爸爸睡在妈身上面,压得床板直响,象要压垮样的,妈 妈还直哼唧。” 爬爬的眼森森的放光:“恁讲恁妈还哼唧。” “他们还以为我睡着了。”小丫无精打采的讲。 爬爬狠狠地咬着牙,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还有呢?” “没有了。” “恁妈,她怎么样哼唧?” “我学不会。” 爬爬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小丫。小丫有些害怕: “爬爬,恁怎么样了。” 小丫的脸色白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爬爬忽然一伸手,将小丫扳倒在身下,浑身滚烫。 “恁要学。恁哼唧,恁哼唧给我听。” 小丫躺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 “恁把我的裙子弄脏了。我妈要打我的。……恁把我的裙子弄脏了……” 18、 爬爬的事很快就被人知晓了。 小丫回家后,她妈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没几句话就问清了爬爬做下的一切。 接着,爬爬在捡宝那里做的一切,大家也都知晓了。 场长跟着小丫的爸妈去问爬爬时,他低着头什么也没讲。小丫的妈妈随手将 一张方凳砸在了爬爬头上,红红的,西瓜汁样的血立刻“哗”地流了爬爬一脸。 所有的孩子父母都很愤慨,女孩子们的父母愤慨之外又多一分惶恐,各自回 家细细地审自家女儿。 爬爬被场长领着,砸开那间许多年没用过的小黑屋的铁门,锁了进去。铁门 上那把锁早就锈死了,费了不少力砸开,就不能再用了,换一把新锁挂上去,明 晃晃的不协调,象只镜子样的反光。 铁门剧烈地响着在爬爬面前打开的那刻,爬爬忽然感到一下子心里踏实了, 多年以来要见见小黑屋的好奇心一下子得到了满足。 在爬爬印象中,这铁门从来都不曾打开过,永远都那么神秘。他忽然感觉到, 自从幼小时被一个戴军帽的人从街头垃圾桶旁抱起,送到这里来,似乎就为的是 今天走进这个小黑屋。他一下子醒悟了为什么他一直对这个小黑屋那样挂念,那 样神往。 走进小黑屋的那几步路,他象是走了二十几年,他一下子想起来了,是的, 他应该是二十几岁了,他心里有二十几道记号在跳动着。他想起来了那个戴着军 帽的人对他讲过的:孩子,恁还小,恁人生的路还很长,每走一步都要很小心, 每过一岁都要在自己心里作个记号,等到你长成个大人了,你就会知道的,人就 是要从小孩做成大人,从大人做成好人,有用的人,数着你心里的那个记号,到 了二十几道的时候,等到你长大的那一天,你就会想起我跟恁讲的话的。 爬爬没想到,想起这番话会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 铁门在身后“轰”地关上了,所有的光亮随着这一声响也都跑到铁门外边去 了。 爬爬猛地一捶自己的头,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他大声哭着: “我对不住恁哪!”声音在黑暗里撞来撞去,混响在一起。 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屋内的黑暗,他隐约看见四面漂着许多小小的亮点,象一 群星星。 爬爬把随身带进来的一床草席铺开,坐上去,地面凉嗖嗖的有些潮气。 两颗星星游到近前来了,是一只一、二尺长的大老鼠,龇牙裂嘴的。爬爬挥 着拐杖扫过去,却不料周围响起一片“吱吱”的叫声,窜起一片“沓沓”的老鼠 脚步声。屋里有着数不清的老鼠。 一只肥硕的老鼠惊惶地从爬爬腿上跑过,沉甸甸的象滚过一只秤砣。爬爬浑 身汗毛一炸,头皮直发麻。 爬爬疯狂地用拐来回打着。不知打了多久,连累带紧张,汗是出了一身。 爬爬呼呼的喘着气,坐在老鼠群中,和前后左右的老鼠们对视着。他想起第 一次和捡宝在江边防水林里时曾想到过大黑狗。可后来呢?第二次,第三次呢? 和小丫的那次呢?再没想到过了。 老鼠们也不再那么惊惶了,接二连三,调戏样的从爬爬身上一踩而过。爬爬 咬着牙,身子一动也不动,突然发力一伸手,抓住了一只,爬爬感觉到了硬硬的 皮毛下的一团温热和“怦怦”的血脉跳动。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扬手,那只老鼠撞 在墙上又掉在地上,抽搐几下腿,不动了。 爬爬“嘿嘿”地笑了起来。 爬爬摔死老鼠后的得意很快就被围绕在周围的星星一样的老鼠眼睛带来的恐 惧淹没了,那些老鼠的眼睛闪着光,执着地等待着,等待着。 半夜,爬爬在梦里象是上了一条小船,晃呀晃呀,有点晕晕的挺舒服。一睁 眼醒了,发现老鼠正在头顶的伤口处吸血。那伤口是小丫她妈一板凳砸的。爬爬 连忙坐起身,老鼠们轰然而去,却守在不远处不肯离开,无数的老鼠眼睛就那么 亮着等着。他想起来袁虾子讲的,当年的王胡子就是在这里让老鼠舔干了血死的。 爬爬再也不敢睡了,就和老鼠群对着坐着,墙也不敢靠,他发现原来老鼠爬墙也 一样的灵巧。 爬爬荷包里还有点烟丝,他摸出来仔细的卷好,卷好了才想起来没火柴,进 来时场长拿走了。他就那么叼着,深深地吸着生生的烟丝味。 爬爬不知晓会在这小黑屋里住几天,他想自己大概会死在这里,会让这群老 鼠吃掉的。 他又想起了那个戴军帽的人,他现在在哪里呢?说不定已经死了,即使还活 着,肯定也记不起这个他救起的残废孩子了。爬爬由衷地讲: “我对不起恁哪!” 19、 拉胡琴的孩子们还是照旧每天到瞎子老师这里来拉琴,到了中午还是在屋檐 前的阴影里趴着凳子睡觉,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样的。 只不过鬈毛的爸妈来找瞎子老师了,讲: “鬈毛就要考音乐学院了,要督紧他练琴,松不得劲。” 末了又讲:“小丫的谱子让别个给他抄吧,鬈毛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可以 总给她抄曲谱呢?还有除了拉琴中午也要让他睡觉,下午拉琴才有精神。” 瞎子老师就叫鬈毛中午在他屋里爬爬的床上睡午觉,练琴也就在屋里练,说 免得跟大家在一起练太吵,分散精神。 小丫从此只好自己学着抄谱了,鬈毛答应她,以后到了音乐学院就给她买曲 谱寄回来,可现在,要拉琴就得要自己抄曲谱了。 而且将来的事,哪个敢说死呢? 鬈毛的爸妈对他讲: “人有了出息,有了大本事,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来了,那时候,恁想有 的都能有,而且都还是最好的。” 又讲:“过去,人有了本事,官有得做,钱有得拿,连媳妇也一大群,现在 也一样。” 鬈毛把爸妈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他一向都是很听话的。 捡宝变得很少出门了,捡宝妈近来频繁犯病,除了犯病就是死盯着那个对着 打谷场的窗户。 端饭,打水,洗衣洗碗,捡宝也要做些事了。 不过,虽然谁的嘴上都没有讲什么,可每个人心里都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 此时此刻,爬爬在那个小黑屋里关着呐。 20 新农场的旁边,走不多远,有一处水塘,野生着许多的莲蓬,菱角草,附近 村里的孩子们常去的,避了热气,玩了水,吃了菱角莲蓬,有时还能顺手捉条水 蛇,或者蛤蟆,或者泥鳅什么的回家做碗菜。不料这天有弟兄两个正玩水时,却 看见从水底慢慢浮上来一个水泡样的白尸体。两人磕磕拌拌地跑回屋讲了,就有 许多人来到水塘边围着看。 时间不长,公安局就来人了。照了照片,左右看了后就讲,这是谋杀案,杀 人犯可能就在附近。众人面面相视,赶紧回家,在心里盘算着哪一张脸更象杀人 犯呢? 这案子不复杂。没过几天,公安局派在新农场的人就果断的用铐子铐了袁虾 子的手,讲他就是杀人犯。 袁虾子能杀人,谁都将信将疑。袁虾子自己倒供认不讳: “对,就是我,怪狗日的命短。” 公安局的人讲:“你为什么要杀他。” “咽不下这口气。”袁虾子讲。 袁虾子讲:“他问我,有银元不?我讲,袁大头算不算。他就讲可以给我换 点零钱花,我问他怎么换,他心想我不懂行情,讲,可怜我老,七毛钱换一个, 又讲,要不一块一个也行。狗日的讹到我头上来了,他是欺负我老头子土埋脖颈 了哩。 “也不打听清楚了,我袁虾子年青时候走南闯北,能让他这样小看!” 袁虾子又讲:“我也不点破,就答应他了。我说,白天恁给钱我让人看见了 不好,半夜里恁到水塘边上等我。这家伙财迷心窍,真的就答应了。后来我揣了 把镰刀,就把他的血放了。 “狗日的他是小看我老头子里,招也没招架就躺下了,宰只鸡也没有这么轻 巧哩。”袁虾子有些气忿不平。 公安局的人讲:“你就不怕杀人偿命?” 袁虾子讲:“讲心里话,我是想和那家伙过两手,死在他手里的,没有想到 他不经砍,其实我哪有什么袁大头,我说的就是锭顶着的一颗塞,狗日的,他是 小看了我哩。” 公安局的人后来讲:“莫小看这糟老头子,镰刀齐着那人的耳朵根子,又准 又狠,那人当时怕是哼也没有哼一声就躺下了。” 公安局的人押着袁虾子回公安局时,路过了小黑屋,听见里头有声音,一问, 才知晓了关着爬爬,公安局的人马上感觉到了这也是一起大案,就又掏出副手铐 把爬爬也一起带走了。 爬爬从小黑屋里一出来,就“扑”地倒在地上呼呼睡着了。在小黑屋里没敢 睡过觉,人瘦得脱了形。认得爬爬的人也都不认得了。 21、 新农场的大喇叭又响起来了,声音在高高的洋灰柱子上空空旷旷地回荡。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邦,揪出四人邦……” 唱的还是那首河南调子的“揪出四人邦。” 因为刚刚袁虾子杀的那人就是河南的,新农场的人们再一听见这调子,心里 就仿佛又充满了那白尸体的腐臭味,拿着搪瓷碗饭时就有些郁闷,话也懒得讲。 袁虾子杀了人被公安局带走之后,新农场的老人们依旧还是聚在大门口的石 阶上久久的坐着,话却少得多了,打盹样的半眯着眼,半天讲出句话,没有人答, 自己也懒得往下再讲了。 河南调子的“揪出四人邦”一遍刚唱完,老人们就都端着饭走了。瞎子老师 的饭也有捡宝端走了,现在捡宝也在跟着瞎子老师学琴了,一边学琴一边帮着瞎 子老师做些事情。 人都走光了,在窗口发饭的伙房师傅又等了一下,猛地一拍脑壳,把留在窗 口的两份饭扣在大饭桶里: “狗娘养的我真的是老了,还在等哪个噻。” 22、 这年是一九七七年。粉碎“四人邦”后的第一次严打斗争。 爬爬和袁虾子被公安局带走后时候不久,就刷出了布告要对他们执行枪决。 刑场选在新农场后面的山里。 临刑这天,许多人老早就候在新农场门前的大路上等着看。 刑车开过来时,拉胡琴的孩子们也都放下了手里的胡琴跑去看。 开路的摩托车和喊宣传口号的吉普车后面,是一辆辆站满解放军和民兵的大 卡车,袁虾子在前,爬爬在后。 爬爬依旧是跪着,为了让人们看见他,身下垫了张凳子,双手倒绑着,胸前 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强奸幼女犯,底下是划了红叉的名字,脑壳挡住了,看不见。 在爬爬的两边,身后,站着清一色戴着军帽的威武的解放军。 人们看到爬爬比从小黑屋出来时的脸色好看多了。 卡车开过新农场门前时,轧着了一个小坑,车身一颠,爬爬身子晃晃,差点 栽倒,被两边的解放军一扶,又跪得稳了。 车队过完了,宣传口号声也渐渐远去了。 瞎子老师拿拐杵了杵地: “拉琴了。” 拉胡琴的孩子们赶快跑到自己的小凳上坐下。 呜里哇啦一片胡琴声又响起来。 鬈毛的凳子空着,瞎子老师也没问。 下午,天快黑时,鬈毛从后面山里回来,对围着的人指手划脚的讲: “两响,是两响,我听见的,那子弹打出来有两声响,头声高些,后声低些。” 站在瞎子老师面前,他讲: “是两响,头声高些,后声低些。” 瞎子老师拿眼空空洞洞地对着他,他讲: “两响……象个和弦……蛮不稳定的……象属和弦……” 又讲:“让人想听底下的旋律,没有了,心里就有些挂着,放不下样的。” 23、 爬爬和袁虾子被枪毙的第二天,鬈毛就拿着当初白连衣裙姑娘给他写的地址、 名字,坐上通到新农场门口的班车,去考音乐学院了。 鬈毛走的头一天,捡宝约鬈毛到江堤上讲:“恁敢亲我不敢。” 鬈毛喉咙发干,讲:“恁要怎么样。” 捡宝讲:“哼,恁要跟我睡觉恁得在下边。” 鬈毛便一步三回头地跑了。 鬈毛走的时候,瞎子老师和拉胡琴的孩子们都来送,场长也来了。 瞎子老师对场长讲: “今年他去,明年恁儿子就也可以考去了。” 24、 新农场要改建了。开来了几辆推土机,把新农场四周的土沟、土堤都推平了, 土堤上的野草、杂木林和结小黄果的刺杈也都推平了。场长讲: “在这里盖房子,有用哩。” 推小黑屋的时候,场长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一挥手: “推了吧。” 小黑屋被倒时,里面一个老鼠也没有,让围着想看大老鼠的人们大失所望。 25、 鬈毛考音乐学院去以后,来了更多的孩子跟瞎子老师学琴。 原先爬爬睡觉的地方正好放孩子们从家里搬来的大大小小的凳子。 26、 末了。 ……捡宝也去考音乐学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