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纪事 作者:苹果花 荣荣住八号床,我在九号,听说她是昨天半夜送来的,因为流血过多差一点 死了。我看到她时,她已经脱离了危险。 她将身子向后摊开,斜靠着被窝,眼睛闭着,非常疲倦。她的脸色差极了, 嘴唇发白裂出几丝小口,细细的暗紫的血痕凝固了。她的皮肤也干燥得历害,像 晒伤的茄子皮,没有一点血色。她忧郁而且沮丧,一言不发,就这一个姿势呆了 很久。谁都看得出她倒了霉。 男男女女七八个围在她的床边,或坐或站,病房里本来就拥挤不堪,现在更 加混乱,令人心烦。有几个亲戚袖手站着,眼睛里是无奈而怜悯的光。荣荣感觉 从未有过的脆弱,像缺氧般窒息。她感觉自己犯了错,她不敢睁眼与别人对视。 有个年轻女人好像很激动,她不停的走进来走出去。她叫莉莉,是荣荣的亲 妹妹。她打扮得很入时,妆扮得很仔细。脸上笼罩着淡粉色的雾,这是今夏最流 行的彩妆。她腰身虽细却有些刻板,曲线比较僵硬。她的细长的眼睛,和细长的 嘴,好像初学绘画的学生随意起得草稿,过于简单,而且很不生动。颧骨很高, 加上脸形太长,如果她坐着人们会误以为她是个大个子。她蓄着长长的黑发,大 约有两米长。油油亮亮如瀑布般束在脑后,在腿肚子处打了一个结,她的背影因 此看上去怪怪的,并不是长发飘飘的优美,而是非常古怪。她的身体因此总是挺 得笔直。她出出进进,不知道在忙什么。细高的鞋跟敲出清脆的“的、的”声。 肩膀摆得很平,像扛着两杯看不见的水。说实在的她很傲慢,而且从不避讳去显 示这种傲慢。 可能因为激动,她的声音尖利但很流畅。她一定很喜欢自己的声音,总是嗼 嗼叨叨说个不停。她不用方言讲话,可是她的普通话说得很蹩脚,无论如何也掩 不住她的小镇土腔。她冲着摊开的荣荣大声说:“小石子缺心眼你也缺吗?你们 俩真是天生的一对,一对大傻瓜!本来孩子早就掉了,愣是看不出来。你不是生 过孩子吗,怎么这么傻,会不知道五个月的肚子应该有多大?你自己没感觉啊? 笨哦,这回好嘛,差点连命都丢了。真让你吓死了”她顿了顿。荣荣将头深深地 埋进双腿,紧紧地抱着双肩,莫大的失落感将她完全浸透了,融化了。这个可怜 的女人,她无法将自己的耳朵闭上,整个上午她都在不停的听着别人的唉声叹气, 再加上这种算是安慰的激愤,各种各样的语言丰富到让她崩溃的程度,这一上午 她听到的话比她在三十九年里听到的还要多。 有人拉了莉莉一下,她的嘴就像枪走火一样不听使唤。只过了片刻,她又忍 不住了:“四十多岁了,生什么生啊,真是的。有一个不就行了?强强不是也跟 他叫爸爸吗,真不知足。”她索性放开了:“爱情,爱情,爱情是谁都玩得起的 吗?他行吗?值得你爱得不要命,一定要生一个,生一个和他一样的笨蛋?一个 下井的,一个月挣那么块八毛的,好嘛,还开不出来,你们再生个孩子怎么养大?” 荣荣终于哭起来,她低着头小声抽泣了好一会,强忍着悲伤小声乞求:“小妹, 别说了,别说了”她的背剧烈的抖动起来,听得见泪珠掉在被子发出轻轻的“扑 扑”的声音。 莉莉终于走了,大家都走了,只有那个倒霉的石子默默守着自己悲伤的老婆。 屋里的病人全都沉默了,我们还是陌生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相对无语。 过了很久。荣荣冲我笑了笑说:“她是我妹妹,因为我的胎死在肚子里,把她吓 坏了,她那样是因为她心疼我。我和我这个妹妹感情最好了。这不嘛,我病了, 她说要给我五仟块钱。”我不知道她要解释什么,她继续:“再过几天我要再做 一次刮宫术,我需要一大笔钱,最少要三仟,我老妹说给我五仟,给我的,不要 了!”我吃惊的表情鼓励了她,她的精神来了,身子坐起来,向我的方向倾过来, 还恐怕我听不见。她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你知道秋林吗?就是市内最大的商 场!”她的双手撒开,比划着那所商场的外形:“她老公在秋林里有好几间大精 品屋!我妹妹很有钱的。”有人感兴趣似的哦了一声问:“有多少?得有上千万 吧?”荣荣几乎将上身竖直了,整个人兴奋得发光:“你自己想想吧!她们原来 在我们镇上开煤矿,开煤矿啊!他们现在都住在市里,和市长住一个小区。我去 过她们家,一个土星都不见。地上全是木地板,实木的呢。木头上全是节子,听 说这样的才是最天然的,说是从芬兰进口的,最贵的呢!”她说最贵的这几个字, 连嘴唇都翘起来,咬得特别用力。 屋里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她更来劲了:“我妹妹家里有阿姨。阿姨知 道吗?就是保姆。她什么都不干,她闻不了油烟味,会吐的。你们看见她的头发 了吧?已经一米九多了。据说能换两辆自行车呢!每天都有阿姨帮着洗。走在街 上,很多小伙子都以为她是小女孩!”她自己嘻嘻的笑起来,像是说着怎么可笑 的事:“其实你们不知道,她儿子都九岁了。瞧她多会保养啊,体形多好啊,咱 们北方人可没有几个有这样的体形。”她又冲着我,唯恐我不信,她加重了语气, 几乎是将声音灌进我的耳朵:“我敢打保票,就算你怀孕之前也肯定没有她那样 的体形。”她用手从上到下在空中划过一道身体的曲线,十分柔美。我用鼻子笑 笑说:“不管怎么样,她说给你五仟块,她是好样的,够意思。”我说得是实话。 荣荣星期五才做手术,她的身子太虚弱。病房中的其他病人陆续出院了,又 陆续来了新的。在这期间莉莉来过一回,带来一件纯白的夹克衫和一条白色的运 动裤。虽然很干净,可并不是新的,颜色也不统一。荣荣却很喜欢,她利索地将 衣服套在身上。尽管她的脸色很差,屋子里那些肮脏的白被子与那种纯白形成强 烈的反差。我感觉很悲伤,可她却兴奋得像个小女孩,站在满是裂痕的小镜子前 左比比右比比,高兴得转着圆圈。莉莉坐在床边看着她,似乎也被她的快乐感染 了,她对荣荣说:“要不是因为你病了这么一场,瘦了点,你的体形简直糟透了, 这衣服是不会给你的,你哪穿得上呢。你不知道嫂子也和我要过呢,她想得美!” 她那高傲劲又来了。荣荣也跟着说起嫂子来:“她不是还要过你的那台电视吗? 就是十四英吋的那台,你给了没有?”莉莉似乎一下子生起气来:“她给过我什 么?我那台电视卖了九佰二呢,给她?她能给这个价吗?她总是想怎么才能白要 我的东西,连一个子也不会给我的。哼那年我生孩子她只给我了一百个鸡蛋,连 一天也没伺候过我。我希罕吃她的??现在我扬眉吐气了,瞧她也会对着我笑了。 想占我的便宜?以为我是谁呀??”她更生气了,气得竟然有点语噎。 荣荣也沉默了,她连一百个鸡蛋也没给过莉莉,她从来没给过莉莉什么,因 为她想不出莉莉缺什么,莉莉会缺她有的东西吗?可是她感觉理亏了似的,目光 黯淡下来,表情气馁,有些哀伤。她们的谈话就此中断了。 荣荣的手术安排在星期五上午九点。 七点钟时,荣荣的家人又如约到齐。医生告诉荣荣在手术过程中有可能还会 出现流血,医院血库的血比较贵,如果她的家人愿意可以输血给她,会省下一笔 不小的开支。 我以为她的家人肯定会义不容辞去献血,为了荣荣,这个贫穷而可怜的女人。 可是他们真叫我失望。我听见莉莉那天生尖利的声音在走廊里小声嘀咕:“听说 输血会伤元气的,我这个年龄肯定是不行的,那样脸色会很差,不容易恢复的。 如果算我献200CC ,我给钱好了,听说200CC 是八百块,我给八百!”她肯定从 包里掏钱了,而且肯定是八百。荣荣的丈夫有些发窘,可以猜想他一定是不知所 措。我听到他怔怔吃吃的问:“你不是说给五仟块钱吗?一会就要去交费了,不 交押金,手术是不可能做的”莉莉似乎也愣了,过了片刻她急了:“你以为家是 我一个人的啊?老张不给钱,我去哪里给你弄钱?我说什么你们都信啊?怎么就 知道指望我啊?就知道指望我啊?孩子是你的,老婆也是你的,你怎么跟我要钱? 你还算是个男人吗?五仟!?我的天,你真敢想啊,五仟不是钱吗?哪,这是八 佰,给你了,算我给我姐献了血。这钱以后不用还了。八佰块啊,你打听打听, 有没有人给这么多?!”荣荣的丈夫不再吭声。 荣荣愣在床上,这一席话令她手足无措,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几乎不相 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一下子陷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漩涡,思绪纷乱到再也听不 到任何声音。 我还听到她的哥哥小声说着什么,声调很平稳,看来也不着急。他是不可能 给妹妹献血的,那个瘦小枯干的男人一直都沉默寡言,连眼神都不曾亮一下。他 的到来纯粹是礼节性的,他穿了很整洁的衣服,连坐也不肯坐一下医院的床。他 永远挂着石沉大海的表情。 荣荣妈妈一直坐在我身边的破椅子上。因为岁月的无情和生活的艰辛,她看 上去非常苍老,比我能够想象的苍老还要老。看得出她多么担心荣荣,一直坐立 不安,却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走出这间病房。她什么也不敢向医生问,也不敢 问她的家人。她已经不能承受什么了,这个她心里有数。她只是个一辈子也没走 出那个小村庄的乡下女人,她对医院有着无限的敬畏。女儿那天夜里血流如注, 她的记忆中全是未可知的恐怖,活了这一大把岁数,她却越来越感觉到无能为力。 她最终还是坐在那里等着。 她一定是个吸烟的老太太,而且烟瘾很大。她的双手绞握在一起,搁在拐棍 的手柄上,非常局促。她的右手中指有烟草熏烤的咖啡色,可是她坐在那很久没 抽一根烟。显然她也听到了门外的一切。她“忽”得站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将衣 襟撩起来,她太激动了,双手抖动得历害,怎么也打不开里面小褂上的口袋。她 的拐棍咣啷一声地倒在地上,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那颤抖的手上。她 嘴里大声嘟囔起来:“大丫,别急,你别急。我这有,我这有壹仟陆,我全拿来 了,你拿着,全给你,妈不要了,不要了!”她将厚厚一叠钱使劲摁在荣荣的脚 边,那叠钱因为面额不等,又太厚,有些票子竟跳起来,散成一片。荣荣又忍不 住抽泣起来,她小声的哭着说:“妈,不行啊,别介,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妈妈” 她说不下去,扑进老太太的怀里。老太太不好意思起来,拍着女儿的背,她们从 来没有拥抱过,两个人的胳膊硬生生的别着。 老太太瞧瞧屋里的人,想掩饰这不自在,她笑了笑,难为情似的告诉大家: “他们都以为我没钱,其实我有钱。我去挖穿龙骨,一斤九毛呢。他们都以为我 没钱。我就知道荣荣肯定是没钱,她一直闹毛病,她的身子骨太差了,这不,这 不,呵呵”她指指自己的女儿,笑得令人难过。我们的心都沉重起来。 荣荣的手术还是按期做了,我一直纳闷其他钱从哪来呢。 出院那天,莉莉也来了,荣荣告诉她等井上将拖欠的工资给了,有多少就先 还给她多少。莉莉说她不急,让姐先用着。 据说那个煤矿最大的股东就是莉莉的老公,那个52岁的老头子,姓张的。他 没来过医院,他很忙,他有很多铺子,在市内最大的秋林商场里有很多间精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