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的浮萍 作者:晓垠 我把萍姨叫做姨,本身是个错误。按说她的辈份还在母亲之上,就因为她的 辈份太高,所以已没人知道她究竟算是母亲的姨,或是母亲的母亲的姨。她仅仅 比我大四岁,家里人却都让我把她叫做姨。总之她是我家的一个亲戚,一个从血 缘上讲很远的亲戚,但她在我十二岁那年到我家来,就因为我们是亲戚。 那天放学回家,见屋里多了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不算太老, 只是比父亲大一点的样,但面色苍桑。穿了一件明显着旧的蓝色的呢大衣,把黑 乎乎的衣领竖起来。头发是很随意地蓬着,很乱,很脏。女的就不一样了,穿得 很洁净,是素花的小袄。头上扎着很精致的羊角小辨,籁籁闪动的大眼诉说着如 花的年龄。妈让我过去叫爷和姨,并让我带那个叫做姨的人去玩,我一副无所谓 的样子,因为我觉得那个叫做姨的人,她更像我的姐姐。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那个从天而降的姨本姓尤,单名一个萍字,所以我和我的 伙伴都习惯叫她萍姨。那个带她来的人是她的父亲,因为有历史问题,所以生活 已没有着落,他不想让女儿挨饿受冻,他想到了我母亲——一个很远的亲戚,一 个也许是能帮他一把的亲戚。母亲的心肠总是像水一样软的,经不住他父亲的哀 求,于是就答应了下来,只是要求她把粮票带过来,因为我们家也是常常吃不饱 的。我觉得萍姨真的很可怜,所以,在那些小伙伴们面前我总会护着她一些,究 管她比我大四岁。 萍姨并不象我一样地贪玩,她总是拿着一本书似看非看的。她这样好像一方 面显示出她的本份,另一方面还遮掩着邻居们那些奇怪的目光。院子外的呈祥和 后院的明德就是有那种奇怪的目光的人,这是我开始讨厌他们的原因。萍姨也不 是老拿着书,当母亲做饭的时候,她会很主动地帮母亲做点什么,她烧柴灶的技 巧就是从我们家里练出来的。我还记得灶火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似笑非笑。 她一边把藤条折断打成卷,一边用火钳把灶火的底部掏空。火燃得很猛,藤条在 灶火中有噼噼叭叭的炸响。烟和火舌一起冒出来扑在她的脸上,她有了低低的咳 嗽声。于是,母亲在上面煮好了一大锅连水带汤的包谷圪瘩。到吃饭的时候,萍 姨却吃得很少,母亲说,你正在长身体,应该多吃一点。她总是不吭不声地摇摇 头。她好像永远都不会饿,不会要吃的,难怪政府只给她发二十六斤粮票。 萍姨的确是个很本份的人,没事的时候她总爱呆呆地坐在床上,任凭时间静 静地从面前流过。但她还是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事得怪明德,明德把一本 叫做《三侠五义》的书借给萍姨看。但这事让呈祥知道了,他很气愤,他说那是 封资修的东西,他说明德的奶奶是地主,他这样做是没安好心。他说他有《钢铁 是怎样炼成的》和高尔基的《海燕》,他会很有感情的大声朗诵:让暴风雨来得 更猛烈些吧。他把手举起来好一会才放下,但这时我从萍姨的眼睛里却看到了鄙 夷的目光,她好像不是那么喜欢那个叫做高尔基的家伙。但呈祥是对的,因为母 亲知道明德借书的事,很认真地把明德数落了一番。于是明德再不敢到家里来找 萍姨。但事情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在母亲上班之后,我会发现萍姨悄悄地溜到后 院,溜到明德的家里,隔着窗户我能听见他们两人嘻嘻哈哈的笑声,这是我唯一 能听到萍姨笑声的时候,像春天的小鸟在唱,真是好听。呈祥好像也听到了那样 的笑声,他把萍姨到明德家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第一次对萍姨有了不好的脸色, 说出的话也是凶巴巴的。萍姨好像哭了,很小声地哭,就像她有时在床上很小声 地哭。在这之后,她再也没到明德家去了。明德那天却把呈祥给打了,打得好凶。 呈祥的眼圈和鼻子都是青的。呈祥从院子里跑出去的时候,明德还在后面追,结 果给许代表碰见了,许代表不是谁都可以惹的,在那时我也是最怕她的。她把明 德的奶奶——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叫到她的门前大骂,一直把老太婆骂得跪在 地上,就像我做错了事被母亲罚跪的样子,想起来还真是好笑。从此萍姨和明德 再没有往来。 母亲给萍姨第二次不好的脸色是在七五年的夏天,萍姨的父亲来了。他没按 说好的带来粮票,他说他把粮票弄丢了,但母亲怀疑他用粮票做了别的用途。但 他不承认,在他呼哧呼哧地吃完一大碗包谷圪瘩,满脸的胡须上沾满了包谷的碎 沫之后,他仍然不承认。此后,母亲在吃饭的时候对萍姨总有了不好的脸色。萍 姨好像知道什么,她吃得也更少了。我记得那时我常常问她,饿不饿。她总说不 饿,但有一天我却发现了她也是很饿的。那天呈祥非要让我把萍姨叫到他的家里 去,为此我得到了两分钱的奖励。我从明德的奶奶那里买到了一张薄脆和一杯稀 米,我很高兴,高兴得甚至想和呈祥一起分享。在我来到呈祥的家门口时,我闻 到了一股猪油的香气,呈祥的大哥在大阳沟卖肉,所以这样的香气常常从他的家 里飘散出来。我随着香气在呈祥家那间狭小的厨房里找到了呈祥和萍姨,他们正 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散发着猪油香的面条在做游戏,萍姨吃一口面,呈祥就可以在 萍姨红朴朴的脸上亲一下,于是把萍姨的脸弄得湿乎乎的。我爬上了呈祥家的灶 台,把身子够到了萍姨鼓胀的胸前,我也想亲一口萍姨,但呈祥却让我把它换成 了一口面条,我无法抗拒猪油的香气,我认为这样的交易很合理,于是,我把我 一生唯一可以亲萍姨一口的机会换成了一口热腾腾的猪油面,我那时才发现萍姨 也是很饿的,就像我一样得饿,就像那口猪油面是那样的让人满足的。 第二年的春天,萍姨的父亲又来了,手里拎了一个铺盖卷。他说萍姨就要满 十八岁了,他给她找了个工作,所以以后萍姨不再给我家添麻烦了,萍姨走了。 我和母亲把他们父女俩送到门口时,看见了明德,那个可怜巴巴的明德和他那双 可怜巴巴的眼睛。我们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看,好像那是他们家的亲戚。 八零年的夏天我从中专毕业,要到一个同学的家里去玩,刚好是在离萍姨家 很近的地方,母亲特别吩咐我去看看萍姨。她说如果萍姨还没有结婚的话,她想 把她的一个学生介绍给萍姨。我从母亲那种难过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愧疚,我没 有考虑就答应了下来。那是一个离城市很远又很偏僻的地方,坐完火车又转汽车, 最后还要坐一段摩的才能到达的地方,一路上,我没有看到像样的路和像样的房 子。本来应该在下午到达,等我赶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了。我在黑暗中寻找, 仿佛是在寻找一件丢失了很久的宝贝。在没有路灯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尽管朝 着有灯光的地方走去。周遭一片死寂,我能听见自已忐忑心跳的声音。当我终于 在一幢破旧的二层楼房问到了她的名字,找到了她的家门,我几乎屏住了呼吸。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你。 在门打开的时候,我看见了萍姨,她仿佛老了许多,一绺散发垂在额前,披 了一件皱皮啦叽的军大衣,唯一没变的是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只是不再那么 明亮。她把我让进屋里,我看见了那个斜躺在床上的男人,她说他叫小潘。那个 小潘过来递烟,我发现他是一个矮小的胖子。虽然她没说她跟小潘的关系,我心 里却猜得出来。小潘倒是很热情,我也用我刚刚走上社会才学到的一点油滑跟他 客套和寒喧,漫天海地的一阵胡侃,好像我们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但很快我们就 没了语言,找不到话说。我在她的家里像个傻子呆呆地坐着,就如同当年她在我 的家里呆呆地坐着一样。我开始觉得有种东西在弥漫我的全身,我想离开,我要 逃离。 春节的时候,母亲参加了萍姨的婚礼,那是在重庆最豪华的大饭店举行的一 场讲究的婚礼。那些至爱亲朋们一下从土里冒出来坐满了二十多桌酒席,母亲说 萍姨穿着通白的婚纱,行进在红地毯上漂亮得就像一个仙女。但我知道旁边是那 个矮小的胖子和她牵手。母亲说得眉飞色舞,我知道她是为萍姨有了好的归宿而 高兴,但是她却忽略了我眼中的忧郁。 时间已散漫地过去了廿多年,母亲也已离我而去。在那场婚礼之后,我和我 的家都失去了萍姨的消息。每当行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我想我也许会和她有一 次巧遇,只是我无法设想是怎样的巧遇。每当夜阑人静,月漏星巯,我会在心底 对还生活在这个城市某个角落里的她,轻轻地问一声:萍姨,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