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泄的后果 文/ 萧鹏孩 被蒙着黑头套的燕燕在床上极力扑腾着身子,当绑匪一撕下她嘴上的胶带,燕 燕就迫不及待再次乞求绑架她的那家伙万事咱都好商量千万别伤害我的小命。尽管 她知道,对方仍可能象前几次一样继续保持沉默根本不予理会,但她还是再一次乞 求。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燕燕放下了不可一世的女演员架子。她抿着发干的嘴 唇,谦卑地、小心翼翼地,生怕激怒了对方。 “干啥?”嗓音粗重、沙哑,是那个青春疙瘩美丽豆的声音。自从下午两点半 被绑架以来,燕燕第一次听到有人跟自己讲话——如果绑匪那家伙也能够被称为人 的话。 “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我想……方便……” “别妄想解头套!别妄想逃跑!” “决不敢……” 绑匪先解开绑在燕燕两只脚腕子上的绳索,然后用钥匙给她开手铐。 燕燕揉揉自己被钢拷子勒痛的两个手腕。她被推搡进卫生间,脚下不小心踢翻 了放在地上的脸盆。“咣当”一声响吓得燕燕的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盆里 倾出的水溅湿了燕燕左脚上的丝袜。那绑匪的神经好象更脆弱,突如其来的金属撞 击水泥地的脆响吓得他手忙脚乱。他用两只铁钳似的大手紧紧卡住燕燕的喉咙,尽 管捏断燕燕美丽纤细的脖子根本不需要他动两只手费这么大劲儿。被勒得几近窒息 的燕燕极力喃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不是有意 ……” 绑匪塞给燕燕一团卫生纸,把她向后推,直到燕燕的小腿肚子碰到了冰凉的坐 便器卫生瓷。原来在人的需求里,排泄比填饱肚子重要得多的多。燕燕今早晨只喝 了一小瓶牛奶,为了等那个该死的秃头刘导演,燕燕几乎一整天都徘徊在钟山大酒 店十六楼的客房里,寸步不敢离那架白色的电话机,而且留着胃口没舍得独自个儿 下楼吃午饭。燕燕的母亲是南京人,在南京燕燕还有一个亲舅舅和一个亲姨。死皮 赖脸急于借钱的表妹吴贺玫(燕燕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全怪她)肯定是从燕燕母亲那 儿打听到她来了南京,把燕燕堵在客房燕姐长燕姐短地好话说了一大箩筐。直到吴 贺玫邀请她下楼用餐,燕燕才锁上房门跟对方钻进了下楼的电梯。酒店的餐厅在二 楼。电梯降到三楼时燕燕突然想去方便一下。她让吴贺玫先下二楼餐厅等她。她跟 在一个高大的酒店男服务员身后(或是那高大的酒店服务员紧跟在她身后?)走出 电梯疾步进了光亮洁净、空荡荡的卫生间。那里面静得有些森人,好象一根针掉在 地上的声音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燕燕听到了一排溜洗面器中的一个发出的清晰的 水珠滴答声和自己通通通的心跳,皮凉鞋的鞋跟敲击黑红色大理石地面的橐橐声匝 一听起来就象是自己在叩地狱之门。燕燕一边在心里讥笑自己神经过敏,一边又不 由得屏气凝神蹑手蹑脚……卫生间的两扇门不声不响被推开,站在宽大的镜子前想 略微补补妆的燕燕瞅见一个高大的男服务员象个幽灵似的背着身子用胳臂肘推门进 来。那家伙一进来就旁若无人挥动着一个硕大无朋的拖把开始擦那黑红色的地,好 象压根就没注意明亮的镜子前还有一个更加明亮动人的女宾燕燕。燕燕没好气地边 往外走边冲着那人的背影嘟囔: “德行!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也不管里面有没人就瞎往进闯?” “此言差矣女士,”正甩膀子大干的那人头也不抬反唇相讥,“这儿是男女宾 共用的洗手间,我进来没必要打招呼。” 那人的话很可能在理,但“顾客永远是对的”使得燕燕认为一个臭服务生绝对 不应该还嘴顶撞一位女宾,尤其是象自己这样一位有头有脸响当当硬邦邦的名人。 燕燕瞪着对方梳着黑亮浓密的小分头的后脑勺。刚才在电梯里曾无意中瞥过他的脸, 上面密布着不很显眼的青春疙瘩美丽豆——换个场合,这家伙倒也是个讨女人喜欢 的小白脸。如果这小子不言语或是能谄媚地恭维燕燕两句,接下来所有的一切也许 将不会发生,燕燕会很大度地扔给他一张票子做小费…… “小流氓,滚开。当心弄脏我的鞋。” “真使我大失所望,你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士怎么也象个……似的出言不逊?” 那人又一次还嘴。 “抬起身来!”燕燕停下脚步疾言厉色命令,“你的服务号码是多少?跟我找 你们经理去!有胆的你小子起来,让我瞅瞅。”一边说着,燕燕就一边伸手去扯那 服务生。她的手拽住了对方肩头衬衣上硬梆梆的肩牌,也没使多大劲,那块标有黄 色钟山大酒店图案的肩牌就被牢牢地握在了燕燕的手中。 “请您别无理取闹女士。”高大的服务生抬起头来,使得燕燕得以再一次直面 那些密布的青春疙瘩美丽豆。 “没那便宜事。兔崽子你刚才胆敢骂我。我非……” “我没‘胆敢’骂您。” “你刚才说我象个什么似的出言不逊?!” “尽管我想说来着,但我什么也没说。” “你胆敢骂我无理取闹?!” “我没‘骂’。” “你骂了!” “我没‘骂’。” “挺大条汉子你小子怎么象只缩头王八?自己放了的……自己又吞回去?” “到目前为止,我认为我自己还没……没排泄任何……不文雅的气味和物体。” “你混蛋!” “对不起女士,我还得干活儿。请把我的肩牌还给我好吗?” 燕燕冷笑一声,说声臭嘎巴豆拿去,扬手把那牌子朝身后一扔,谁知那宝贝牌 子却画了一条令人不可思议的弧线, 在空中翻了两跟头恰巧就飞进了她刚排泻过 “物体”的女卫生间里。 “简直不可理喻。”那服务生气得涨红了脸。 “臭嘎巴豆你真反了天了!你胆敢骂你姑奶奶不可理喻?” “欺人太甚!当心我大耳光子抽你个臭婊子……”那服务生直起了腰杆。 那威胁着要抽人的服务生疙里疙瘩的脸上立马先被燕燕一正一反扇了两个清脆 嘹亮的大耳光子。在酒店的房间里憋了一天也没见秃刘导的鬼影子,燕燕窝了一肚 子的火此时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臭嘎巴豆你骂你燕燕奶奶什么?!当年为 了逃避上山下乡能留在北京照顾多病的母亲,燕燕十六岁第一次开始伺候男人,那 是燕燕当临时工通讯员的棉纺局的局长……现在人老珠黄小四十岁的了,为了争个 破电视剧的角色还得伺候大光葫芦秃头的刘导。臭男人啊臭男人,燕燕想想你们就 反胃恶心! “呸呸呸!”男人是棉纺局长,是秃刘导,是……燕燕朝对面的青春疙瘩美丽 豆上面狠狠地吐唾沫,那人扑上前来堵她的嘴。凶得象只母狼似的燕燕张口叼住了 对方的手掌而且下死劲地咬,疼得龇牙咧嘴的那人用空着的另一只掐住了燕燕的脖 子……方才喧嚣的卫生间又恢复了燕燕初进来时感到的那种死一般的寂静。燕燕重 新听到了一排溜洗面器中的一个发出的清晰的水珠滴答声和自己通通通的心跳,燕 燕随身携带的小皮包溜下了她的肩头掉落在地。也就是在这时,燕燕突然想到了害 怕,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一个象坟墓般僻静冷清的公用卫生间里无缘无故欺负一个老 实巴交的服务生也许犯了个莫大的错误。在摄影棚,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对那些沾着 假大胡子贴着假凶眉毛的“杀人犯抢劫犯”放刁撒野,她敢日乾隆皇帝的奶奶她敢 往黑旋风脸上吐痰她敢踢孙大圣的屁股。假的见的太多,把真霹雳火当成了假秦明。 “求你快松手……我喘不过……气来了……”天旋地转的燕燕在有气无力地断 断续续求饶。她象吊死鬼似的伸长舌头大张着嘴巴大睁着眼珠子,清晰地看着但丁 笔下的炼狱之门无声无息地向自己大敞开来。那是一扇深茶色的铝合金门,它原来 无所不在无处不有?连这僻静冷清的公用卫生间的最里头也就有一扇?燕燕目不转 睛地盯着被天蓝色褶皱丝绸遮挡着的门玻璃,那上面的四个似血样红的仿宋大字将 会使她燕燕下辈子也忘不了:宾客止步。现在已经不在是宾客而是鬼魂的燕燕当然 不用止步。她可以放心大胆地闯到里面去。里面堆满了笤帚簸萁拖把和洗洁净除垢 剂之类的玩意儿,另外就是一个可供很方便上下电梯的硬胶皮四轮小推车和上面堆 着的一个大帆布垃圾袋。燕燕乖乖地爬进了那大袋子里,就象一个十分听话的小女 孩躺进了摇篮,她被摇晃着昏昏欲睡。 死后的感觉原来是那样的舒坦。不用再为名利而忙碌,不用再为秃头的刘导是 否来赴约而焦灼不安,不用再为自己是否能得到秃刘执导的“荒凉的爱”或“爱的 荒凉”那部电视剧里的女主角而劳心费神。也许是上帝也许是魔鬼上来帮着燕燕合 上了她那双美丽的、天晓得该不该瞑目的眼帘,燕燕顿时被一片灰蒙蒙的薄雾所笼 罩,象置身于天堂游弋的祥云又象置身于死谷弥漫的沼气。死人怎么还会有思维? 这点最最不好。燕燕耿耿于怀至今不肯原谅自己的父亲。六十年代中期为了逃避批 斗他只身偷渡到海外做起了生意,娶了个韩国女人还加入了当地的国籍。前几年那 个女人死了,腰缠万贯的父亲这才回来找寻失散多年的前妻和女儿。他在国外有一 双儿女,但一个是聋子另一个又先天痴呆。他要大陆的燕燕和女婿出国去照看他孙 氏家族的亿万资产。 燕燕惦念自己的母亲和半大不小的傻儿子,尤其惦念自己的丈夫何忠州。何忠 州比燕燕整整大了十岁,他们是八四年结的婚。当时燕燕还跟在姜文刘晓庆屁股后 头当三流群众演员,而人家何忠州就已经是北京一家电视机厂堂堂的主管工程师。 在领着一大帮象他似的热血青年为振兴民族电视机工业没明没夜奉献的同时,何忠 州忙里偷闲动手先是给女友家组装了一台黑白电视,然后又给组装了一台十八寸的 带色的。在激烈的竞争和大量走私机进口机的冲击下,那电视机厂后来彻底垮了, 可怜的忠州无奈也改行搞起了别的生意。他这人心眼实在运道又背,干什么赔什么。 身体又不好,前两天儿子来电话汇报说忠州的左小腹又开始疼……燕燕不知自己为 何要撇下母亲丈夫和儿子匆匆忙忙从北京飞到南京来。为了名吗?扯淡。燕燕早就 成了名人里的名人,报纸杂志明星画报长篇累牍到处是她孙菊燕的介绍和绯闻。为 了钱?甭提燕燕那个在韩国任什么株式会社总裁的父亲,燕燕自己就有的是钱。不 久前来上海开世界经济论坛会的父亲特意绕道南京,就在这著名的钟山大酒店,内 疚的父亲牵了一张近六位数的支票给傲慢的女儿燕燕举办了一个奢侈得不能再奢侈 的四十岁生日宴会。演艺界来参加的人很多。燕燕就是在那天认识了秃头刘导,是 对方先主动张口邀请燕燕扮演荒凉的爱和爱的荒凉里的女主角的。那是一个非常了 不起的剧本,燕燕被感动得哭了笑笑了哭,鬼使神差地非要演那个女主角,非要领 取一张奥斯卡的金像…… 天哪,莫不是在那次生日宴会中,她燕燕就成了青春疙瘩美丽豆之流臭服务生 臭清洁工们绑架的目标?! 外间传来了几个人激烈的谈话声。尽管隔着厚重紧闭的房门,尽管他们操着稀 奇古怪的北方方言,燕燕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内容。对方是四个人,除了 青春疙瘩美丽豆另外还有两男一女。那两男一女好象一直沾着青春疙瘩美丽豆的光 与他共同挤住在一起,现在青春疙瘩美丽豆毫不留情地要撵他们滚蛋,说怕被自己 的老板突然回来撞见,那样他极可能会丢掉饭碗……争来吵去,那两男一女骂骂咧 咧摔门而去。外间和里间又共同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神智清醒过来的燕燕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是置身何处,但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 她没有那么顺当轻易就到达阴曹地府,她依旧还呆在混沌熙攘吵闹的尘世。身子下 面是绵软的弹簧床,只有起身去方便青春疙瘩美丽豆才肯替她解开绳索打开铐子, 其余的时间她就呈一典型的“人”或“大”字型被绑在床上。嘴被胶带糊着不能言 语,眼被黑头套罩着不能视物。七窍之中只有鼻子和耳朵是自由的。那黑头套也许 是用牛崽裤上剪下来的一条现成帆布大腿做的。按缝纫者原来的设计,耳眼鼻嘴都 可以自如地通风出气,但现在轮到她燕燕头上时,原来暴露眼嘴的部分均被可恶的 青春疙瘩美丽豆用胶带给堵上,而且是堵得死死的。 燕燕再一次开始扑腾身子,弄得下面的弹簧床吱吱作响。青春疙瘩美丽豆闻声 进来撕下燕燕嘴上的胶带问她想干啥?燕燕深呼吸了几口,说大哥我又渴又饿您能 不能……另外求求您大哥替我除下这个头套行不?天热,长时间戴着这密不透风的 帆布玩意儿恐怕要把妹妹我的脸和脖子捂出痱子疙瘩。大哥我向您道歉我向您赔不 是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今下午全都是妹妹我的不是我不该骂您不该动手打您更不该 朝您的脸上吐唾沫。说实话我是妒忌你想勾搭你交朋友才故意激怒你想让你扇我耳 光掐我脖子我希望你折磨我摧残我绑架我扭我屁股拧我大腿疯狂地强奸我,上天为 什么偏偏给你配了一付高大健壮的躯体一张雄性勃勃的脸,我苦恼我烦闷我活得压 抑我老公那方面不行他老鼠鼻子三角眼两腮无肉牙关挺臭整个一侏儒我跟他小半年 都没干过那种事……喂,大哥,您还在我身边吗?喂?喂? “这儿有一瓶……水和半拉干馒头,如果你想……” 燕燕:“我要我要。妹妹我饿,我也渴。求哥哥您快……好哥哥亲哥哥您在哪 儿?快喂我。” “可以。不过咱得事先把价码说好,五百毫升水和馒头,你得付我一千六百六 十三元人民币……” 燕燕:“行行。不过,大哥您把我绑在这儿,我没办法给大哥你拿钱……再说 了,我的小手提包也不知丢哪儿去了。” “你的宝贝小包现在就在我手里。恕我无礼,我可以打开看看它里面装了些什 么吗?要是你没异议的话就请大姐你点个头,好,很好。我看见大姐你点头了对不? 谢谢大姐的信任。里面有手机,有个化妆盒,卫生纸,瞧瞧,长城卡,龙卡,牡丹 卡,名片……原来大姐你的芳名叫孙菊燕,久仰久仰。怎么里面看不见钞票?这儿 有个小拉练,让我们拉开试试——找着了,孔方兄它老先生安安静静地躲在这儿, 正好有……一千六百六十三元。如果大姐你还同意我们方才的交易,包里的钱归我, 水和馒头就归大姐您,嗷,我还答应把它们喂进你那饥渴的嘴里对不?来吧,我来 喂你,尊敬的孙菊燕大姐,能伺候您服侍您用餐我感到十二万分的荣幸。慢着点, 别急别急。当心别噎着。很对不起,我不敢除下你的面套。我自己这点德行我自己 知道,满脸大豆疙瘩凹凸不平惨不忍睹,作为一个从大山沟沟来的打扫厕所的臭嘎 巴豆农民服务生我在你面前理应抬不起头来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别白白糟蹋了您大 姐那双秋波荡漾脉脉含情的大眼睛。” “你是……你叫什么?” “就叫我臭嘎巴豆好了,虽然我不懂你们北京人为什么总爱用这句话骂人。” “今年多大了?” “我和大姐你是一个属相,也是属鸡的。你今年四十我二十八,我比大姐你整 整小一轮。” “听你的口音不象是南方人?” “我的家在陕(山)西,黄河过去还有二十里。” 入夜,燕燕千娇百媚呼唤青春疙瘩美丽豆来与她同床共眠,后者焦灼不安地度 步吸烟盘算着什么,一直等到车站的大钟敲了深夜两点。他才甩给燕燕一句硬绑绑 的话安静下来: “再唧唧喳喳瞎叫唤,当心我把你的嘴重新糊上。那样好受是不?” 一夜难眠。天蒙蒙亮时,极度疲倦和恐惧的燕燕稍微合了一会儿眼。醒来已是 第二天的上午九点,她在床上扑腾了几下身子见无人理睬,就可劲地颠那弹簧床。 嘴被堵着不能发声,就利用鼻孔往外拼命呜呜鸣叫。她认为自己被束缚在钟山大酒 店的某一间客房里。她指望会有新客人被安排进这间客房时发现自己,她指望走廊 外经过的服务员或其他宾客能听到自己的呼救。折腾了一个来小时,燕燕累得浑身 是汗筋疲力尽,却连个鬼影也没唤来。燕燕苦笑着摇摇头最终放弃了这种脱身的努 力。约莫快十一点的时候,青春疙瘩美丽豆回来了。他如释重负地呼哧呼哧喘着粗 气跑到燕燕的床边,边动手往下撕燕燕嘴上的胶带边兴奋不已地对燕燕说道: “想我吗大姐?从现在开始我将寸步不离你的身旁。说老实话大姐,我是个行 将就木的人。我的腿上长了个瘤子。在我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之前,我想有个 人能陪我——求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往那方面想,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就象在钟山 酒店的夜总会和舞厅那样,随便找一个漂亮或丑陋的姑娘或女人,陪我喝杯酒,陪 我谈谈心什么的……” “救命——!救命……” 突然,燕燕开始声嘶力竭尖叫,那叫声在她自己听起来是那样的振耳欲聋悲愤 激昂,仿佛全世界的人连同万能的上帝真主老天爷都应该听得到。否则,你们就只 配是聋子瞎子傻子!姑奶奶我才不管你是腿上长瘤子还是屁眼上长瘤子还是立马出 去就要被汽车轱辘压死。畜生!流氓!土匪!臭嘎巴豆!狗日的你快还我自由!我 要扇死你我要踢死你我要咬死你个臭嘎巴豆,别给我机会,一旦让姑奶奶我得了手, 看姑奶奶我不一刀一刀杀剐你不一剪子一剪子把你绞成肉馅末末姑奶奶我就不是人 生父母养的! 也不知呐喊了多久,也不知那呼喊最高的音量达到了什么分贝。一直呼唤得燕 燕头昏脑涨口干舌燥,她支棱着耳朵盼望着的破门而入的酒店的保安和服务员们却 始终没见来。 都死了?! “想不想喝水?”青春疙瘩美丽豆不无愤懑地问。 “救……命……”燕燕在有气无力地喃喃。 “想不想吃点儿东西?” “救……救……救……” “你瞎叫唤什么?又没人想要你的命。再说了,这里的墙壁和门窗都是隔音的, 就是在里面打雷放炮屋外面也没人会听见。我压根就没必要堵住你的嘴。全怪我这 人没记性,难为大姐你受了一晚上委屈。” “犯在你个小兔崽子手里,好,你狠。”燕燕咬牙切齿,“姑奶奶我算是倒了 血霉。我认栽。说吧,你要干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你错了。” “废话少说,废屁少放。要不臭嘎巴豆你干脆杀了我得球了免得姑奶奶不死不 活被你绑在这儿受洋罪。不过你别忘了,我死了你小子也别想好过……” “不乐生之人不畏死。我爷爷当年放火烧了地主的枣园山林和宅院去投奔刘志 丹时就没想倒过活。小弟我四年前举报我们县长跟他的儿子合伙挪用县里的教育经 费不给教职员工开工资却去开歌厅开游戏机时我也没想到过活。” “将来到了阎王爷那儿咱们再算老帐,我非生吞活剥了你!” “人死如灯灭。你什么文化水平?连这点唯物辨证的道理也不懂?” 燕燕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对方有好几句话她都听不大懂。 “你是不是想要钱?” “不要。连你小包里那一千六百多元我也分文未动,昨儿晚上我纯属逗你玩。 现在我手头有钱。我把钟山大酒店的工给辞了,领了这个月的工资,还拿回了以前 我押在那儿的的保证金,我给我的家人都或多或少汇了一点回去。我现在再无什么 牵挂。接下来的事就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忍受疾病的痛苦,一年之内等待死神的 降临。” 燕燕听得毛骨悚然。天哪!一年? “你得了什么病?年纪轻轻地干吗总想死?” “腿上长了个大瘤子,是恶性的,摘除它要花一大笔钱,而且祛除不掉根。” “确诊了?” “是的。没治病,也没给我一片儿药,光检查就花了我小八百块钱,我两个月 不吃不喝也不过就积攒那么两钱。” “八百块钱能检查出个……”燕燕,“要想确诊,少说也得万儿八千的。你去 的哪家医院?” 对方说了南京一家区属医院的名。燕燕告诉他得去有权威的华东医学院或华东 肿瘤医院才能确定是否真患了癌症。对方说自己得的不是癌症而是一种祛除不掉根 的恶性瘤子,他唯一的、最好的出路是等着静静地死去,他现在只祈求咽气之前那 该死的瘤子别使他太痛苦。他穷他家也穷,他再也无力支付昂贵的医药费,他再也 不想去猜度那些白衣天使们伸手要好处费的黑心黑肺黑肝黑胃。天下富人毕竟少穷 人毕竟多,座座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是不是应该再加上一句所所医院朝南开 有病无钱莫进来?! “你的家人……你有老婆孩子吗?”燕燕问。 对方说自己有爷爷有父亲有六个哥哥他排行老末——让大姐你见笑了吧?活该 他们家受穷是不?当年要准备打仗也没提倡计划生育。南方连着闹水灾而他们老家 却三年没下一场透雨,土地旱得冒了烟小河断流水井涸每月每人全指望政府接济的 三十斤老玉米糊口,过年他回家三家邻居伙用一锅水煮面条你信不信?他问燕燕是 否会有女人喜欢上这样的男人?前不久倒是有一个被客人糟践了的江苏姑娘心甘情 愿想跟他好,但他得了这病再拖累人家岂不是太不仁义……燕燕听罢又好气又好笑, 不知不觉骂道:“臭嘎巴豆你他妈臭绑匪还有脸讲什么是仁义?!” “孙菊燕我警告你,”对方闻言大动肝火,“别给脸不要脸屎壳郎打嚏喷嘴巴 里什么都往外吐,要不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给你两句?我说过你可以叫我臭嘎巴 豆但决不允许你侮辱我的母亲。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象你这种……娘们才没有脸讲 什么是仁义。在卫生间我干我的活儿你抹你的口红胭脂画你的眉毛,好好的井水不 犯河水你凭什么先张口骂我?我怕被酒店开除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你反倒……俗 话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是人还是畜?我知道你有本事,我知道你父亲孙豪良是 个百万富翁更有本事。要是我先无缘无故骂你行吗?说野蛮点儿保不定你和你父亲 的爪牙保镖会一顿老拳把我打出屁来说文明点儿你们最起码也会让我坐两天班房蹲 两天拘留所。现今这世道你和你父亲这类人志得意满神气活现昂首阔步颐指气使, 别以为自各儿能左右得了公安司法就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我臭嘎巴豆却偏不买 你的帐。你骂我是什么?绑匪?我好端端地吃饱了撑得绑个黄花大姑娘不好偏绑你 个半老徐娘豆腐渣?你疯疯癫癫地骂我打我朝我脸上吐唾沫咬我的手还存心大吵大 闹无非是想要我们老板炒我的鱿鱼,你知道丢掉这份月薪三百元的酒店清洁工的工 作对我、对我们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骂我不懂仁义难道你的所作所为证明你懂? 也许骂你臭婊子是我用词不当,但骂你是个没人味的臭戏子烂戏子破戏子则一点儿 也不冤枉你!没地方为我伸张正义我自己为自己伸张!我要囚禁你半年,我要关押 你半年。你父母没教会你怎样做人不是?好,我来替他们教。” 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燕燕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份窝囊气。她被气得浑 身乱颤嘴唇发紫差点儿没背过气去。片刻之后,母老虎开始发威。她捡最下流最难 听最不堪如耳最恶毒的话回击,直到日翻了对方的祖宗一百零八代。 “辱骂管教干部罪上加罪。我宣布你的刑期被延长到一年。” “杀了我我也不服你个小王八蛋!” “杀你个臭豆腐渣?值得?” 燕燕浑身乱颤:“畜生!” 不自由毋宁死。绝了两天食,第三天燕燕的肚子象打雷似的咕噜咕噜乱叫。夜 里醒来她踢踢腿,没想到脚腕子上的绳索早已被除去,她的两腿可以自由地伸缩。 再试着抡抡胳膊,右臂还被铐着,左手则可以自如地抚摩自己的身体。她的第一个 本能冲动就是赶快撑着身体坐起来。站起来下地,她的双脚踏在了冰冷的水泥地面。 “别妄想解头套!别妄想逃跑!”有人恶狠狠地警告,是那臭嘎巴豆的声音, 粗重、沙哑——小子你等着,姑奶奶我这辈子记得你死死的! “我想……”燕燕把自己自由了的左手向对方的声音摸索过去,“我饿。” “张嘴!” 燕燕张大嘴,让对方给往里头倾倒白开水添塞干馒头片。 “够了。”对方不再喂她。 “我还要……” “别一下子吃得太饱。你饿了自己整整五十个小时。小心别撑着。” “这馒头片儿真香,还脆。” “知道哪儿来得吗?” “什么牌子?你在哪家超市买得?” “是给你们这些住得起酒店的大老爷阔太太端上去不吃囫囵扔在桌上的馒头。 我把它们拣回来切成片儿晾干……” 哇——!是你妈的垃圾?! “咱商量商量大哥?”燕燕。 “怎么商量?” “饶了我吧。我保证出去之后绝不找你的麻烦……”燕燕。 “虱多不嫌咬。我不怕麻烦。你知道,我的麻烦事够多的了。” “我给你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惜我不是鬼,暂时还不是。” 燕燕:“为了弥补我的错误,我给你五万。” “给十万也不能饶恕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是个骗子,在屏幕上你尽演些个女 英雄女强人哄人让无知的青少年学习你,实际上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电影上你 是艰苦奋斗实际上你是花天酒地,你演了一个又一个忠于爱情的好妻子好媳妇你自 己却在大酒店勾三搭四还招漂亮的小伙子给你搞异性按摩,你教人舍身取义勇敢战 斗实际上你却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哪两种人最可恶吗?一种是王 莽朱温袁世凯之流的窃国卖国大盗,另一种就是象你这样的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 男盗女娼的臭戏子烂戏子破戏子。” “我接受教训,”燕燕,“我一定改。我给你二十万。” “没门。” “行行好大哥。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戴黑头罩的日子的煎熬了。我给你四十万。” “你面前站着的不是强盗,你也不是某某人的肉票。” 燕燕:“放了我吧,我给你磕头行不?” “别演戏。你在现实中的表演远不如你在屏幕中的形象来劲儿……” “五十万……”燕燕。 “小时侯我特爱看你演的片子。我甚至和小伙伴们在私下里悄悄猜测,什么样 的男人才能够讨你做婆姨……” “一百万……”燕燕。 “五百万也……” “一千万!”燕燕。 “……”对方缄默。一千万的数目确实诱人,燕燕听见对方万分惊讶地倒吸了 一口凉气。沉默了好一会儿,对方小心翼翼地问孙菊燕你认为你自己是否值那么多 钱。燕燕很是考虑了一阵,然后更小心翼翼地说大哥你骂我骂得对我是个烂戏子臭 豆腐渣我实在是一分钱不值但我确实能给你一千万或者说是我那个靠走私彩电走私 汽车发了财的父亲能给你一千万,他就我一个宝贝女儿。求你让我给他打个电话我 保证他会如何如何…… 事隔五年多,燕燕随心连心艺术团到山西革命老区演出。眼望汹涌咆哮的黄河, 脚踏神秘的黄土高坡,燕燕立马就想起了那个臭嘎巴豆,立马就又想起了那不堪回 首的被绑架的六天六夜噩梦。那次绑架事件不但使燕燕自己活生生当了一回大白痴 大饭桶,也连累得自己精明了一世的父亲稀里糊涂做了一回冤大头。燕燕不知自己 到底在何处“躺”了六天六夜,醒来后发现头上的黑头罩已被除去,她自己双手抱 着腿蜷缩在一只装过大彩电的纸箱里。她蹬烂纸箱子爬出来,怪哉?却原来竟置身 于她在钟山大酒店十六楼的客房?!她象疯了似的拨匪警盗警火警……她喊来了酒 店的大经理小经理和几乎所有保安…… 那小子在钟山大酒店报名干活用得是张拣来的四川身份证,担保人是个做川菜 的河南厨子,他不知道那小子的真实身份和住址。跟燕燕一样,那河南厨子连对方 是山西还是陕西人也分不清楚。别人就更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后来又躲哪儿去了。那 臭嘎巴豆在酒店和一个女服务员要好过一阵子,女孩半年前和他分手回了崇明岛老 家……公安一直在找他,燕燕和她父亲派出的人也一直在找他。有了上次的教训, 燕燕废寝忘食学擒拿格斗摔交,她无时无刻不在想拧断那小子的脖子,剥了他的皮 抽了他的筋,在他那密布青春疙瘩美丽豆的脸上撕咬下一块肉来报仇雪恨。 演出空暇,燕燕和女伴在黄河岸边的小城里散步。那地方穷,穷得只有一座象 摸象样的教学楼能看得下去。两个四川人从背后突然跑上来撞了燕燕她们一个趔趄, 这两小子抢了当地一位卖牲口老农的钱袋正企图要逃……燕燕大怒,当仁不让挺身 上前。她把那两个家伙当成了臭嘎巴豆和他的同伙,专拣要害部位下狠手……当晚, 地方报社的两位记者叩响了燕燕的房门。他们来要燕燕的详细通信地址,说燕燕极 有可能成为本地“菊燕奖励基金”年度评奖的得主。燕燕听后觉得好笑,大大咧咧 地问两位无冕之王那基金是怎么回事及自己能得多少钱。两位土里土气的小报记者 显然很乐意同燕燕这样的大腕演员聊天逗乐,答说:大约五年前有个自称孙菊燕的 人从贵州给报社汇来了八百二十万元巨款,报社社长按对方附信的要求成立了这个 “菊燕奖励基金”。八百二十万本金或是买成国库卷或是存进银行分文不许动,所 得利息和收益的百分之二十用来奖励一名本地的先进教育工作者,百分之二十用来 在黄河岸边植树造林,百分之二十用来奖励年度内“由老百姓投票评选出的、最具 有榜样价值的一名在本地起模范作用的人物”,另外百分之二十……燕燕越听越觉 到不对劲,越听越感到可疑。当初国外的父亲一下子没凑够那要命的一千万整数, 他拨存给燕燕的长城卡龙卡牡丹卡(那些卡已成了臭嘎巴豆一次次从现钞机上骗取 钱财的工具)上的是八百二十万还是八百三十万现在燕燕记不清了,反正跟这个劳 什子基金的总额差不多,况且,燕燕原来在那些卡上也存着不少钱! “等等!你刚才说这些钱是谁……是个叫孙菊燕的捐的?”燕燕问。 “没错,子系孙,菊花的菊燕子的燕……好象孙大姐你的名字也是……嘿嘿嘿! 莫不你就是那个积德行善好心的孙菊燕?”两记者惊讶万分。 燕燕唰的起身:“那臭嘎巴……那基金的投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他现在在哪 儿?!你们有谁见过他本人的面?!你们社长在哪儿?我要马上见他。”燕燕急不 可耐地说。心里那股无名之火早腾地一下窜到了脑门: 臭嘎巴豆好你小子,只要你不死你就给姑奶奶等着。等我把你个臭绑匪送进班 房你在铁窗里我在铁窗外那时咱们再算老账,我也黑咕隆咚蒙上你的眼睛把你呈人 字或大字绑在床上,也让你咂吧咂吧求生不生求死不死的滋味有多美,也一日三餐 灌你白开水让你嚼别人吃剩的馍!只是可惜了我老爹那八百多万,甭说臭嘎巴豆你, 连姑奶奶我两口子不吃不喝三百辈子也捞摸不下那么多钱。狗日的你咬着别人的手 指头说不疼一下子全给捐这荒凉的穷山沟沟河边边上来了?!小兔崽子你真是有病 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