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慢慢都会好的。”彼时他在她耳畔说,嗓音沉沉,“我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我爱你。” 已是黄昏,黑色吉普车周身沐浴橘色阳光。 陆城发动车子,柔和的光映着他坚毅的侧脸,祁夏站在外面看着,那个时候在 想她从不会想的事情,似乎,就这样看下去也挺好的。 她不知道今天上午的时候陆城也这样想过,对着安静沉睡的自己。 “怎么还不上车?”他转过脸来,五官像是近在眼前。 “我……”祁夏当然记得他们从前兜风的老规矩,相信陆城也没有忘记,她语 气迟疑,等他明白。 “不行!”陆城不打算骑机车带她去,最近市里的交通管制越来越多,自己喝 了一点酒已经有点冒险了,更何况,交警队的朋友告诉他,那辆车子的刹车装置很 久没有检修,有点老化。 祁夏撇撇嘴,也只好绕过去坐上副驾驶的座位。冷不防陆城用手指关节在她膝 盖处敲了一下,立刻疼得她没了斗嘴的力气。陆城的意思很明确,伤成这样还想骑 机车简直是做梦。 他们开车出城,到郊区径直上盘山公路,一离开市区,大城市的闷热立刻散去, 伴着黄昏日落,温度会一点一点降下来。 祁夏不说话,车窗开着,她用手肘支着下巴,风将她的头发向后携去,她脑子 里空空如也,像是都被风带走了似的。这边的车窗也开着,猎猎的风穿过车厢,两 个人的听觉都被风声灌满。 陆城开车的样子很随意,只用一只手掌握着方向盘,他靠在座位上,另一只手 在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和打火机来,丢给祁夏。 祁夏已经习惯了他的动作,当初跟着她做采访追新闻的时候他也常常这样,她 升起两边的车窗,在安静的环境里,打火机那啪的一声变得非常清晰,祁夏自然地 点起一支烟,自己吸了一口,随后递给陆城。 等这一支烟抽完,他们的车停在了山顶。 暮色四合,黛色远山在视野里起伏,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夕阳。祁夏胆子大,在 道旁的一块大岩石上坐了下来,摇晃的双腿之下就是深邃山谷。郁郁葱葱的树木将 那里遮蔽成一团不明真相的浓绿色,几乎要把人吸进去。 祁夏抬起头,刚才的压抑一扫而空,日薄西山,云朵都烧红了,陆城一只手插 着腰站在一旁,他高大的身影都浸润着阳光,好像也被染上了那灼灼的橘色。 “我昨天晚上,心心念念要到这个地方来。”祁夏突然说,她的话一出口,立 刻被风吹散,变得缥缈而难以捕捉。 “我知道。”陆城声音沉沉,他对昨晚的事很清楚。她还是要到这里来,这是 唯一能疗伤的地方,这样空旷的所在,似乎所有的一切,快乐的不快乐的,欢笑和 泪水都会被迅疾的风吹得一丝不剩。 “到底自己还是来不了。”祁夏苦笑,“还是得你带我来才行。” 陆城没说话,他不轻易显露他的不安和疑惑,况且这个女子也不是他问就会给 他答案的。只是好像突然间,天地之间有了这么一处他人难以触及的地方,独属于 他和她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欣喜,但他表面上的神色没有任 何改变。 “我是不是很自私,他陪我那么多年,供我读硕士,我却因为他离开了一段时 间而不想见他。他肯定是怨恨我的。”祁夏说话颠三倒四,像是说给自己听,可是 陆城大概能明白,因为他知道祁夏都经历了什么。 她说着,好像忘了还有个人站在自己身后似的,这些年的委屈伴着泪水一起发 泄出来,可她说出口的,大部分都是自责,她知道自己或许亏欠韩启明很多,可最 终还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如今,她开始不敢面对他。 “别想那么多,也别再说了。”陆城坐在她身旁,曲着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 上,这副模样给祁夏很多安全感。 风将她的脸吹得冰凉,虽然是夏天,山顶却寒冷,风也急,祁夏突然觉得有点 冷,不由得打了一个颤,立刻被包裹进陆城的外套里。 “老实待一会儿吧。”陆城的声音不温柔,可在祁夏听起来,却带着宠溺,她 知他习惯了用这种语气说话。她缩在他怀里,他坚实的胸膛是火热的。 “星星就要出来了。”他接着说,祁夏枕着他的肩膀仰头望去。 月亮暗淡的夜里星星格外耀眼,站得高,就觉得那些星光都触手可及似的。 两年多以前陆城也曾带她到这里看星星,那时的祁夏伤痕累累,右手连一只水 杯都端不起来,每天只是穿内衣就已经让她满头大汗了,表姐连欣全心全意照顾她 的生活却没办法让她打起精神来。 当然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雪上加霜,让她的绝望更深了一层。 祁夏记得自己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了过来,苍白的病房里,她的右肩上裹着 厚厚的纱布,她尝试地抬了一下右手,却发现自己几乎无法控制右臂,那一刻她甚 至怀疑那毫无血色的纤细手臂不是自己的,她用左手狠掐一下手臂,巨大痛感直达 头顶。 还好,那一刻她竟然有些许庆幸,自己的右臂还在。 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画面,她和陆城在小区不远处告别,他们的车子远去,她自 己走了几步,滑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就在那一瞬间撞入右肩,冰冷的东西强硬地没 入身体,她一低头,看到自己的右肩上出现了一个小洞,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她 在震惊的一瞬间因为难以遏制的疼痛昏了过去。 似乎听到了几声枪响,在清晨有些空荡荡的街道上异常清晰。她害怕得要死, 事实上,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右肩中了枪。她此刻庆幸自己还能根据回忆和现状做出这样的判断,她心里有 一种劫后余生的冷静。如果侥幸生还,她不在乎失去右臂。 但还是有一滴泪水悄然滑落,她抬起左手,按了床头的按钮。 “你醒了。”表姐第一个冲进来,眼中蓄满泪水。其实祁夏没什么事,她只是 因为失血过多而暂时昏迷,表姐关心则乱。 “姐。”祁夏挤出一个笑容。 剩下的日子里祁夏老老实实地待在医院里静静养伤,枪伤不那么容易痊愈,伤 口处理也很麻烦,每次换药都像是上刑。陆城偶尔来看她,他依旧很忙,有时候身 上会有明显的灰尘,被护士轰出去。祁夏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 那段时间祁夏一天说的话还没有十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不是消极的 人,却总觉得生命里有什么东西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她不断地消瘦下去,眼神始终 是呆呆的。 好久之后的某天,护士来帮她换药,伤口基本愈合。 “再过几天完全愈合了,就可以进行物理训练恢复机能了。”护士跟她宣布这 个消息,却得不到她的笑容。 “别在意那么多,会慢慢好的,现在没什么力气,总有一天会像从前一样的, 孩子也没什么,没有了还可以再要……”护士的语气是一种不带感情的温柔。 什么?!根本没把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听进耳朵里的祁夏抓住了某个词,孩子, 怎么会提到孩子? 她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伸手想抓住护士的衣服,右手只抬起来两公分就颓然地 落回了床上,眼泪落了下来,却终究没说什么,她呆呆地看着窗外阴沉的天。 表姐连欣打了午饭过来的时候她也没有任何异常地乖乖吃饭。 “姐,孩子是怎么回事?”吃完了她才问。 连欣手里的饭盒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里面的菜汤洒了一地,她慌忙站起找东 西来打扫,却被祁夏叫住。 “姐,你不可能一直瞒着我。”她坐起身来,定定地说,声音没有一丝迟疑, 像是追新闻时对那些在她面前假笑的人说的一样。 “自己身体里突然少了什么,我怎么会察觉不到!!”后半句是吼出来的,声 音剧烈颤抖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 “已经六周大了,本来身体就不好,一路颠簸,又受伤了……”连欣的声音是 温柔的,她尽量将这话说得合情合理。 可再充分的理由也不能让她觉得稀松平常,她怔了一怔,身体直直地倒在床上, 泪水顺着眼角滑下脸庞。即使从前的她再坚强再勇敢,此时的她也像一个普通的女 人一样,左手颤抖着轻轻摩挲着小腹。 祁夏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那种失落和绝望是无以形容的,好像全身的血液 都在慢慢流走,身体一寸一寸地冷下去,然后从指尖开始,慢慢变得僵硬。 很多年后,祁夏明白了,那是死亡的感觉。那一刻,连入口的空气都变得冰冷, 什么也温暖不了她越来越觉得寒冷的身体。 孩子没了,孩子的父亲也消失不见,不是失踪,也没有遭遇不测,而是远走他 乡。甚至,连正式的分手或者告别都没有。 可即使有太多的痛苦和折磨,即使这一切残酷到让她无法忍受,她还是挺过来 了。生活在继续,她还活着。 这一切,都得益于眼前的这个人。 祁夏侧过脸,将脸颊深深地埋进陆城的脖颈里,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她动容。 就是这个人,在她出院的那天带她到山顶看星星,他们骑着机车一路疾驰,她 用左手紧紧抱着他的腰,一路流泪。 “如果还没有好好经历过就变成一颗星,即使再耀眼,也会后悔没有在这世上 认真活一场。为什么它们那么明亮,因为它们始终注视着这里。它们是羡慕我们的。” 陆城抱着她,在她耳边说。 祁夏不会想到不苟言笑的陆队会带她看星星,会骑着机车带她穿过夜幕,会说 出这样一番话。 “慢慢都会好的。”彼时他在她耳畔说,嗓音沉沉,“我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我爱你。” -------- 虹桥书吧